2000年1月1日,经过一段痛定思痛,这一天,在家里,暖气煦煦,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光着脚丫,只穿秋衣秋裤,破例一杯清茶,幽幽的香味在房间里飘逸着,掩盖着她房间里散出来的膏药味。芠修像大白兔在地板上边看电视边跳来跳去,她仍然是很少的活动和更多的卧床。对我来说,已经像喝白开水吃家常便饭那样习惯。我翻开久违的《卫生统计学》《流行病学》,找到大学四册英语书和两本研究生英语书,翻开第一页,开始了我久违的读书生涯。何其莘的《Listentothis:3》我是1994年买的,买来后就束之高阁,连给它过次生日都没有。今天,6年之后,我拿出来,它仍然崭新如初。我惭愧地拿过录音机,放上附带的磁带,在欢快的乐曲中,竟然还清晰地放出“lessonone,sectionone,newsinbrief:FreedAmericanhostage,DavidJackson,appealedtodayforthereleaseoftheremainingcaptives,saying,‘thoseguysareinhellandwehavegottogetthemhome.’……”我欣喜中带着悲哀忧伤,难道命运如此?该着换一条道路,换一种走法,换一种活法。
记得陈忠实《白鹿原》,黑娃由当土匪归顺保安团后,“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仰起头说:‘我从今日开始读书。’”自此黑娃大彻大悟开始了脱胎换骨的修身,摒弃过去那些土匪习气,让中国古代先圣先贤们的镂骨铭心的哲理,一层一层自外至里陶冶着这个桀骜不驯的土匪胚子,使其变得温文尔雅,至其投了共产党后当了副县长反而以“土匪匪首残害群众,围剿红三十六军和杀害共产党员”三条捏造的罪状而被枪毙,而白孝文那种无赖却稳坐县长位置。我又想起大爷倒还算是个读书的,就因为他读书中毒却走上了国民党那条不归路。看人家郑务聚就高中毕业,做官做得比谁都明白。看人家王地锡也是高中毕业,白道黑道都混得那么游刃有余。
想到这里,又是一股无明的烦恼,读书干啥?32岁的人了,又在个乡镇,仕途眼看没有指望,究竟怎么办?不管那么多了,先这样打发无聊再说。
多少个孤寂的夜晚,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沉思之日,回想过去,看那乡镇那一个个跳梁小丑,好丑陋好可笑。大大小小无非是政治舞台上的一个个玩偶,玩人家和被人家玩。一颗浮躁的心开始慢慢尘埃落定,迷茫慢慢变得清晰。朋友常隼的一个电话,给了我走出乡镇的一个跳板。
“兄弟,怎么样?很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是研究生时我的师兄常隼。
“兄弟,一般啊,说实话,下来呆够了,回潍坊人民医院没脸回去,其他单位去不了。现在是混啊!你怎么样?”我无奈地叹着气。
“兄弟,我还好,正在做着赵院长的博士。你也考博士吧,这怕是你唯一光彩地离开乡镇最好的路子了。”他说。
“有道理!有道理!”我思悟着他的建议。告别了无聊,告别了寂寞,告别觥筹交错的迷离,我不会再那么傻乎乎地为敬领导喝了一斤白酒呕吐难受去医院打吊针,因为我清醒地知道那个领导以后是不会认识我的。为了那个寂寞的追求,我开始圆滑地应付郑务聚安排我的那些诸如“管理草莓市场、胶河工程改造、白羊山建设、招商引资”等工作。不是不做,做得没有科技园那么棱角分明了。现实和目标迫使我如同庖丁解牛,既要游刃有余又要学会进攻的躲避。现实逼得我像故乡使狗河中的鹅卵石经过岁月流水的冲蚀而带着些成熟和圆滑。其实,这是最好学而不需要多深的学问,只需要把硬硬的脊梁稍微来点弯度,为了那个追求,我不得不如此。为了那个寂寞的追求,蚊虫叮咬更不算什么;为了那个寂寞的追求,我把自己严严地关在一个女人叩我门扉而没开起的房间里。虽然家里那是一潭死水,我知道我不能离开那潭死水,虽然活水汪汪而来。
“兄弟,你今年够呛了,流行病分数虽然及格但竞争太激烈,指标不够。你想,人家那些参加考试的都是省级部门,也有路子,你在乡镇,谈何容易?”2001年春天,当我苦苦准备了一年报考山东大学卫生统计与流行病专业的博士考试后,我的好朋友在招办工作的王曙森给我报来了懊丧的结果。
郁郁从济南返回,正是清明四月艳阳天,却激不起我那颗伤感沉郁的心。苦苦一年啊,就这样付之流水。今年考不上,也不敢保证明年。我暂时放下了专业书,无心再去看那些枯燥讨厌的东西,只是无聊空闲时,对着中央台国际频道学点英语,时间总是要打发的。无聊之时,我迷上了文革作品,什么盗版的正版的,只要能体现文革的,我都倾囊买之。《四人帮传》《红旗》《江青之路》《陈永贵》《毛泽东传》《顾准传》《不堪回首》《黑骏马》《灵与肉》《牛棚杂忆》诸如此类的书摆满了我的床头。看着主人公那血淋淋的惨不忍睹的下场,诸如林昭的枪毙,张志新的割管被杀,遇罗克、顾准的悲剧,老舍抱石跳湖,傅雷的才华湮灭,大批独立思考、追求真理而惨遭迫害的人物,让人感到政治斗争的血雨腥风和残酷无情。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毛泽东像章也成了我的收藏品,五毛钱买来的塑料像章竟然还带着荧光标记晚上放光。南怀瑾的作品《孟子旁通》《老子他说》《论语别裁》《原本大学微言》《庄子讲记》《圆觉经略说》《禅海蠡测》《易经系传别讲》《禅宗与道家》《宗镜录略讲》《椤伽大义今释》等使我爱不释手,为我开启了国学、儒释道的大门。在文革的学习中,还使我知道了一位国学大师陈寅恪,终日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以及佛书,生活困顿,遭际艰辛,卒丧双目,“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弹指八年多少恨,蔡威唯有血沾衣”,并关注他的个人和作品,以他那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贬斥势利,尊崇气节”“涕泣对牛衣,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的精神为自勉。自此以国学作为自己兴趣领域,转拜陈寅恪、王国维、吴宓、南怀瑾、钱穆等国学大师,慢慢咀嚼《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史记》《十三经》及诸子百家,对先秦两汉文学更是兴趣倍加;读司马迁《报任安书》更是在寂寞之中感到了一股荡气回肠大无畏不屈于现实而努力奋斗的鼓舞,正如他所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郁郁默默中,我开始调整我的兴趣与爱好,以广泛收藏中外古今书籍,以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先秦两汉文学作为自己的兴趣方向,只是兴趣爱好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总不能再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中把时间来消磨掉,总要有一种积极向上的东西对得起乡镇这大好的空闲时间。在我书橱里床头上摆满了我视为清雅高洁的“女人”——不同版本的不同年代的不同种类的书籍。文白对照的《史记》、线装本《史记》及《二十五史精华》《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十三经》《阅微草堂笔记》、珍贵的钱穆《孟子研究》《能改斋漫》《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文心雕龙译注》《九集》《离骚》《九章》《白雨斋词话》《王船山诗文集》《先秦名学史》《中国文学史》……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等系列人物也慢慢由模糊变为模糊的清晰,久而久之,浑身如同吃了人参果,每个毛孔都非常舒服清新。五脏六腑,浑身脉络,经通四周,慢慢地冲刷着心中的原始与蒙昧,涤荡着浮躁与尘埃,脱离那酽酽的灯红酒绿带来的俗气与污垢……
冥冥之中,我感觉离大爷的“仓三易斋”越来越近,“仓三易斋”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如同当年大爷提着冲锋枪由远及近,慢慢地向爷爷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