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你看你养的羊,也不成个样子;你看你引进的芦笋,跑哪去了?你看你种的巴西旱稻,到这卖不出去,成了些废稻,白白地浪费了财政钱,整个高密都知道我们松堡科技园倒了。你整天在我面前说大棚建得质量不好,烦死了,那李树森还觉得冤枉,跑到我办公室扒开口就哭。下来那么大雨,那么重的草帘子,人家说就像一个链轨车压在了大棚上,那大棚还能不倒?我问人家寿光专家了,人家下雨前都是把塑料薄膜盖上,以防泡透草帘子,你看你们,整天忙活,忙活了啥?我再问你,那刘加亮以前是犯过错误的,党委才把他调到了种子站。我是书记,主管人事财务,可我不知道你把刘加亮弄到了科技园,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书记?还有那些大葱次品,你都把它拉到哪里去了?那都是科技园的集体财产,你就擅自处理了,嗯?我听说你还把王彦打了,我们是机关干部,你是党委副书记,你竟做出这样的事来?怎么连个老百姓都不如?你身在科技园,心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光知道整天躲在屋里,也不知道你干些什么,也不知多到外面去转转,这个时候也不注意收听天气预报,提前买好薄膜盖好。我每次到科技园,看到你屋里窗户上薄膜带着一层‘呵水’,你就知道你自己房间暖和,你看看那值班室,那么冷也不管?”郑务聚像“九二式”重机枪“突突突突”一阵堵得人没有时间还口辩解。
“那芦笋是发大水淹死的,巴西旱稻是市场不好,羊不照样在长着吗?那大葱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大部分通过姚玉伟拉到胶州一个加工厂做了两毛钱一斤,人家加工方便面佐料,剩下还有4000多斤,堆在那里怎么办?我派车拉到了潍坊人民医院伙房,这笔钱等我回去要。那王彦我开会时他在后面胡说八道,该不该踢他一脚,过分吗?”我也不能一声不吭。其实,这全是我的责任吗?养羊我只是分管,具体是杨禹善的事情;芦笋和巴西旱稻是老荆和我一起去考察购买的,到头来责任全推在我身上了;那刘加亮是郑务聚不在家,我问荆兆明能不能加人,把种子站的刘加亮调到科技园使用,“行!”当时荆兆明满口就答应了,也不完全是我自作主张;大葱的事情肯定是刘积晓告诉他的,说我把葱送给了潍坊市人民医院,因为当时是我派他和小房去送的;我经常在办公室,天冷闭着门,看起来是比外面要暖和,这不很正常吗?那值班室白天没人,晚上才有人住,当然看不到窗户上钉的塑料薄膜有“呵水”了,这不太正常了吗?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郑务聚没再说话,其他几个书记一声不吱。办公室一片死寂,只有王地锡偶尔腿一抬动,不经意地晃几下,兜里药片发出“哗啦哗拉”的声音。
“好了,现在我们研究一下招商引资的事情。根据市委指示,发展是硬道理,经济带动一切,以后我们的工作重心要从农业转移到工业和有潜力创效益的服务业。号召全市大力实施招商引资,全民动员,全民招商。我们今天讨论一下松堡的招商引资实施方案。研究室王琢理已经写好了,大家看一下,核心是我们的优惠政策,在地皮、水电暖、税收各方面给人家的优惠政策。高书记安排研究室准备材料,我们开个全镇动员大会,人人招商,每个机关干部和支部书记都要分任务,几个书记责任更是重大,明年年底考核,以招商任务完成为主要考核指标。李书记潍坊熟,以后多跑跑潍坊的关系,只要有愿意到我们这里来投资建厂的,我们热烈欢迎。”
只用了几分钟,我就交接完毕,并安排车把我的东西拉回党委办公室,小房继续留在科技园干活。办公室里静静的,只有我一人郁闷地沉思。轰轰烈烈的科技园建设就这样以大棚的压倒结束了,亦结束了我在松堡轰轰烈烈的政治生涯。该找的原因都找了,归根结底,大棚建成后,我就不该留在科技园。老子“功成名遂身退”所言极是,我本来就想下雨后的第二天找郑务聚辞去科技园工作,可没想到恰恰在早上大棚就压倒了,我该着倒霉!
没有了科技园工作,突然感到好无聊,我出门走一走。“李书记,你好!”财政所老赵见了我打个招呼;“李书记!”营秋富碰见我比以往更是淡漠,只是打了个招呼;“李书记!”李薇薇看见我打了个招呼,看看四周赶紧走开了;杨禹善老远看见我,想回头走又不好意思,只好站住等着我。
“李书记,你好!”他打了个招呼,没再说别的,也像李薇薇那样向四周撒么(看)着。
“老杨,你看那羊究竟怎么样?不行干脆卖了算了,别把本都赔上。”我说。
“行,我也这样想的,我去问问小富。”杨禹善说着如同我是“大麻风”一样,颠着他那一只痛风的脚飞也似的走了。他妈的,什么人!我禁不住骂道。就你杨禹善那脚,当初为了看病,反复找我,我亲自陪着去潍坊人民医院,又帮着他到处买“秋水仙碱”,可如今,为了保住自己,怕粘我边惹上责任,都躲得远远的。他妈的,我还懒得理你们。
夜深了,我站在自己房间里,抱着一杯白开水,来回走动着。从后窗望去,招待室一片灯火辉煌,人声喧嚷。门前停着几辆高级奥迪车,不知又是哪几位领导来了,以往主要领导来了,郑务聚总是安排办公室喊我。今天在食堂草草吃完,我就回到自己房间里,也没人找我,我感到了一种出奇的孤独寂寞。婚姻如此,仕途败落,一种莫名其妙的复杂的孤独与寂寞笼罩在凄凉的心头。
“他妈的!我操他娘!天高地迥,兴尽悲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我禁不住骂骂咧咧。
“老李,在干啥?过来玩。小房也在这里。”是老宋打来电话。在这时候,还是老宋没有忘记我。
进了门,种子站的王生麟也在,正和老宋忙乎着下象棋。“来,老李。小房都告诉我了,别在乎,这很正常。你这性格太杠,得罪人了。刚才生麟告诉我,连宋和风那小子也在老郑面前参了你一本,说那巴西旱稻不好卖,其实也不是如此,他是耍了个手腕,想借此低价从姚家村把稻种全部买过来,自己再卖个好价钱。别想那么多了,自己要开心。”老宋安慰我。
“没关系,老宋,没什么大不了。再说,科技园本来我就干够了,这和老百姓差不多。”我说。
“李书记,你不在这干了,我再在这里也没意思了,干到过年我也回潍坊算了。”小房幽幽地说。
夜深了,大院一片死气沉沉,偶尔夜鸟凄厉相惊。脑袋麻木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能睡着吗?怎么可能睡着呢!一年了,这条悲壮的“上山下乡”之路,虽是党委副书记,却老百姓一般,风餐露宿,旷野作业半年多,到头来悲壮地结束了轰轰烈烈的科技园。即使没有大棚压倒,抱残守缺,又会有怎样的改变呢?可以坚信,不会有太多的改变,总不能一辈子守着科技园当个农场主。这样一想,我倒感谢老天爷这场冬日里的大雨,给我满怀壮烈与激情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我在寒冷的冬天更加清醒地看清自己,让我更多地反思、沉闷和回顾。或许,她会改变我的人生,改变我的观念,改变我既往的追求和梦想。本来,下乡就是一种没有目标的行动,如果再这样游离下去,那真是岁月蹉跎了。
暖气像蜻蜓点水,“嘎巴”响了一阵,再也没有了。办公室开始变得冰冷,我瑟缩着,把被子裹得更紧。我突然感到自己好无助,好孤独,突然感到自己是苏轼笔下的一只孤鸿,“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经历,太多的感受,有很多很多,只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与谁说”!
“伙计,怎么样?听说你那大棚倒了?”是徐乾树从秋村镇打来电话。
“是啊,倒了!压倒了!”我无比丧气。
“算了,无所谓了。听说诸城刘义提了副市长了,他妈的,操他娘,该提的都提了,就剩下我们在煎熬。兄弟,要想得开,想办法回潍坊吧,组织部那些杂碎把该提的都提了,我们这些当陪衬的早已经完成下来的任务了。哎,等一等,轮着我出牌了,老K!”徐乾树忙着打牌去了。
我默默地擎着电话,带着一股凄苦。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上山下乡”一年了,还不知今后有几年?随着夜幕的浓重,我陷入了沉重的失落、压抑与迷茫。我突然想起30年前也就是1969年在当时下乡知识青年中广泛流传的一首歌《流浪人归来》。
流浪人归来,爱人已离去。
内心无比凄凉,我活着为什么?
应该怎样活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前途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