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芠修,芠修,你放学回来了?厨房里有饭,饿了自己先热一热。”我用钥匙打开房门,从里面的卧室里传出一个苍老呆滞带点沙哑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同时,一股腥臊烂臭带着西药中成药的不同药味掺杂在一起的说不出的味道直冲我鼻,我禁不住用鼻子吐了几口气,像儿时生产队牲口棚里毛驴不舒服发出的那种声音。
“是我。”我瓮声瓮气地说。我把包挂在门口走廊的墙上。80多平方米的房子走廊很宽敞,我专门从旧货市场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楸木方桌靠墙放着当餐桌,放三把椅子正好三口人吃饭,桌子的右边是洗手间,左手往里走是厨房。我看了看,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偌大的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似小山,一棵大白菜,底下压着一张CT片子,一串香蕉,两把小油菜,两块大山药,一块生猪肉,还有她的书包,散散落落地露着些检查化验单。
“你怎么不把这些东西收拾进厨房里,都堆在这里?”一周多没到家了,我尽量回味着路上的无数幻想。打开房门,妻子身着罗衫迈着婀娜轻盈的步子款款而出,一脸似水柔情,满眼渴盼,张臂扑身,温存解除着一个羁旅行者无限风尘的疲倦;稚子候门,白兔蹦跳,载奔载欣,童趣盎然。如久飘的小船找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似随风飘舞的毛蓬球寻着了扎根之处,一切疲劳所有苦恼顿然消失。清茶一杯,悠悠飘香,我惬意地搂着娇妻小儿,看着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尽享天伦之乐。
可现在一进门,迎面扑来的先是个垃圾场,向里走左拐是客厅,天有点阴暗,我打开顶灯,开关黑糊糊的粘着大小不一的手印。电视机顶满是灰尘,屏幕上斑斑点点带着油渍,看来是芠修的杰作。客厅中间的茶几上,堆满了西瓜皮、烂梨、吃过的茶叶蛋皮、几块香蕉、几块破碎的点心、一瓶喝了一半的急支糖浆,破抹布皱巴巴地散发着一股异味,喝水的三个茶缸也不知有多少天没洗了,油乎乎的,茶几多大,铺拢了多大;茶几下面,茶壶茶杯散落着,大大小小形色不一的袋子堆积着;地上,一把烧水壶,两个暖瓶像烧香一样散落着,垃圾桶已满,像是有胀气的东西向外顶着。我恶心地皱着眉头,想先坐下歇口气,可转头一看沙发,也没个闲地方,袜子、裤子,芠修的一个破书包、画的漫画,一个装有葡萄糖液体、一次性注射器、注射用青霉素、大青叶、桔梗止咳片乱七八糟一起的塑料袋子。
“李涵穹,你终于回来了。芠修感冒,把我折腾得都散架了,这一段时间腰疼特别厉害,你也不想一想有什么好办法?等你有时间领我去北京看一看吧?”她头发似个老窝戳了一竿子,又如深秋没卷好的大白菜,黏糊糊的像钢丝,看来至少十天没洗,趿拉着一双棉拖鞋,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一手扶着门框颤颤巍巍地说。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不锻炼,整天躺在床上,越躺越厉害,好好的人也躺完了。你就是再忙,也不能这样啊,你看家里这垃圾场?”我回家以前的喜悦早已烟消云散。
我转身向厨房走去,虽习以为常,但我还是目瞪口呆,没有人这么厉害,能把一个偌大的厨房弄成你无法想象的样子。炉灶上锅子里还有早上剩下的面条,黏糊糊的冷成一团;灶台上,几节藕瓜、山药、胡萝卜、勺子、碗、盆子、锅子、擀面杖、半剩的大头菜几乎所有厨房用具横七竖八像是刚打了败仗从战场退下来;灶台下面,芹菜、西红柿、几个软烂的土豆、各色各样的装菜的袋子把一个偌大的厨房塞得满满的。
拉开冰箱,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两个盘子盛着不知几天的剩菜放在冷藏间已是黑糊糊的,几块炸鱼横躺在搁板上,一个盆子放着几个煮熟的胡萝卜,与馒头、油饼掺杂着。
“我说过多少遍了,吃剩下的要么倒进垃圾桶,要么赶紧吃掉,你不吃放在冰箱里造这个味,弄个冰箱干啥?我这才走了十天,家里就弄成这个样子,我就不信,你再忙再累再疼,总有时间把家里收拾一下吧!每次回来都是这个样子,你感觉舒服啊?”家里又开始了周期性的内战。
“孩子感冒,我一个人弄着他打吊针做饭,我还得上班,我这样已经尽力了。李涵穹,你还想让怎么着?怨我啊,家里本来就破旧,你把房子装修一通,你看会这样吗?”她那苍老的音调如深秋肆虐的狂风吹打着墙顶的破落,发出“哐哐”的声音。
“你到我老家看看,我老家房子都快四十年了,旧不旧?可你看我父母收拾得多整洁,那土地面也比这瓷砖的干净。你自己不找原因,怎么就找别人的事?”
我边说边走进芠修的卧室,椅子上堆着他大大小小的衣服,床铺也没收拾,让人感觉喉咙里顶着个什么东西,地上一个红色的小桶里装着些黄色沉淀的尿液。
“在家里离洗手间这么近,你还让他这样尿尿?”我没好气地说着提起尿桶倒进洗手间里。
“他感冒了身上出着汗,让他起来去洗手间再冻着怎么办?”她说。
“在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你还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越捂着盖着,他不越肯感冒?”我继续没好气地反驳着。
对我来说,每次回家,几乎都差不多,今天回来我恰好向杨禹善借了块相机,准备周末带芠修去牟山水库玩,没想到这相机在家里先派上用场了。我打开相机拍下了这难见的没有任何造作的镜头。
客厅里的君子兰、龟背竹,阳台上的万年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我把他们搬到门口拿起浇水壶满满地喷洒着。
“就这么几棵花,你们俩在家里眼看着干死。”我嘟囔着。
“李涵穹,我对你说,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弄着个孩子,你还得让我怎么做?”她说话的声音越抬越高,像初冬刮起的老北风。
“哈哈,老爸回来啦!”芠修幼儿园一回来发现了我脱在门口的鞋子。一看芠修回来,我不说话了,当着孩子的面怎好再吵架,况且确实没什么事情,不过就是生活不和谐,我受不了这肮脏邋遢。
“妈,我饿了,有什么吃的?”芠修一拉冰箱,看着油饼抓起来就要吃。
“等一等,让你爸爸给你热一热。我再躺一会儿。”她说着躺到床上,打开一个1500瓦的“神灯”放在腰部进行热疗。
吃过晚饭,芠修在看电视,我例行每次回来的第一件工作——打扫卫生。只要没用的或用处不大的我都噼里啪啦扔进垃圾桶里。打开冰箱,我把碗里盘里的剩菜全部倒掉,厨房里那几个干瘪软烂的土豆,我拿起来掂了掂,刚要扔,她在后面说:“这几个土豆你别仍,用刀削一削还能吃。”一听这话,我毫不犹豫地扔进了垃圾桶。“这布子你也扔了?拿出来还可以当抹布。”我在前边收拾,她在后面从垃圾桶里向外拣。看着家里脏的这样子,我无话可说。
“李涵穹,这些剩菜还能吃,还能吃,你也扔了,你早晚也把我们娘俩扔了吧!”她在后面嘟囔着。
“家里这个样,你剩下些菜不吃,留着它烂啊?日子要过,但生活总要有点质量和水平吧。像你这样叫生活,你过日子也没过出好过来,到头不还是浪费,你做饭的时候不会节约吗?”趁着芠修在看电视,我在厨房里越打扫越生气。一个男人在外面累死忙死,到家还得这样继续忙累,我心里不免窝火。看人家我安丘朋友胡健民,每次回家,他老婆赵冬雪不仅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还热汤热饭做好,就等着胡健民吃饭。我这好,在外面忙活一顿子回到家比外面还忙活。唉,人家怎么找了个好老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
“爸爸、妈妈,肚子疼,肚子疼,哎哟!哎哟!”芠修在客厅里突然大叫。
“怎么了?芠修?”我一看儿子抱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
“肚子疼。快抱我,我要拉屎。”我慌乱地放下手中活,来不及擦手,抱着芠修去了厕所。“哇哇!”芠修一边拉一边吐。
“爸爸,疼,疼死了。”芠修指着自己的小肚子。
“你吃什么东西了?不就是吃了那油饼吗?”我问。
“老爸,就吃了那块油饼,油饼有问题。我妈买了放冰箱两天了。”芠修“哧哧哧哧”地拉着水一样的大便。
“你怎么早不说?油饼都放了两天了,你还给孩子吃,能不坏吗?”我责问她。
“我以为放冰箱没事,那知道会坏得这么快?”她弯下腰来看着芠修。
“来来,芠修,先喝点热水,把这药吃了。”我拿出一粒“诺氟沙星”胶囊。顾不得了,我把我经常治拉肚子的经验施展出来。芠修也不管什么东西,一听说是我给他治拉肚子的药,拿过去就塞进嘴里,一口水下去。
“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就好了。以后吃东西可要小心。”我继续打扫着,一晚上时间,终于把客厅和厨房打扫出来了,我看着自己手拿铁丝球擦厨房油渍而发红的双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过日子?我好不容易回家一次,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周末?心里酸酸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是夜,什么也顾不得,我累得浑身散架,看着芠修在床上睡熟了,我才拿了床被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入睡。我已经没法在她那个大床睡觉,她底下铺着什么电磁炉石头热毯,我受不了那个热;她身上整天带着一股重重的狗皮膏药味,我也受不了;那个房间里的浓浓的药味,我更受不了。我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够了,一躺就睡,多舒服。
“嘭嘭!”有人敲门。
“芠修,开门去!”早晨我正在刷牙。
“老爸、妈,我姥娘来了。”芠修在地板上跳跃着。我赶紧接下老人的东西。说心里话,这些年来,还没和岳母说几句话,反正没有多少说的。她放下东西,就到卧室和她女儿叽叽喳喳聊天去了。
中午,是她娘做的饭。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白胖胖的脸显得有些臃肿,她娘小心翼翼地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拿过一个凳子轻轻地放到她床前,放好筷子,低声说:“吃饭了,你吃吧。”她没说话。“吃饭了,你吃吧!”她娘又低声重复着。
“爱吃不吃!”我正在拖地,看她不说话,我火了,“你才这个年纪就让老人来伺候着你,就这样还伺候不上了!你还80了?”岳母看着我这样发火,也没说啥。
她没说话,只是用手扯拉着我精心培育的沿着窗户往上爬的小云松,好一会儿,翻过身来,趴在床上,拿起筷子吃着她娘煮的水饺。
我确实佩服她这不动声色的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