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桥几个月来撵兔子一样到处找目标,眼红的像吃了日本死孩子肉,可遇到的不是小股的独立团、自卫队,就是逃难的老百姓。这回他像一只长时间没发泄性欲的野兽,山炮、迫击炮瞄准了防御工事,一发发炮弹落下来,像闪电,像惊雷,像台风,所到之处,席卷一切,无坚不摧,火光和烟柱直冲云霄,遮天蔽日。炮弹激起的大大小小的烟团,顷刻间将战壕吞没。空气中弥漫着山炮特有的尖厉哨音,先是“吱——”,然后哨音越来越响,最后像个巨大的铁筛子在筛铁钉一样。炮弹爆炸时溅起的土块儿、石块儿,连续不断地砸在大爷头顶的钢盔上。逼人的气浪持续地在耳中汹涌,同时撞击着胸口,他觉着喘不上气来。连长趴着骂:“他娘的,挖的这工事成了小鬼子的地雷了。”
修的工事大多在地面上,不少战士还没反击就被炸上了天,或被炸起的石块砸伤,唯有齐长城那段防御工事还好。2500多年了,老祖宗还在显灵。
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儿搞得大爷鼻子、嗓子里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了孟斗老爷爷吸的豆秸旱烟。眯起眼睛,他努力向远处望去。
“弟兄们小心!听我命令,炮一停,鬼子就上来了。”连长命令到。
约摸半里以外的田野上,出现了日本人的散兵线。粗粗估摸,大概有100多号人。
土黄色的散兵线迅速逼近,很快可以看得见三八大盖枪头上长长的刺刀,刀尖的闪光形成了一条时断时续的亮线。大爷把枪栓尾部的保险片拔下来,握稳枪身,瞄住了一个上身粗下腿细的日本兵。那样子像是老爷爷卡通漫画里画的一样。那家伙的枪刺上挑着一面膏药旗,汗水从钢盔下面涌了出来,不知是害怕、紧张还是愤怒,大爷感觉都有。大爷想起了那苍老伟立的老槐树,那巍峨的降媚山,那清澈的使狗河……那是自己的家园,那里有自己的草,自己的花,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姐妹,那是自己的故乡。
他有责任用自己的胸膛保护那属于自己的一切。
“打!”连长喊了一声。
捷克造轻机枪清脆地响了起来,中正步枪也放起了排枪。
大爷咬咬牙,屏住呼吸,也扣下了扳机。
枪响了,那家伙倒地上,两腿乱蹬,很痛苦,看来是打中了。
鬼子的第一次冲锋给打退了。
大多数的伤亡弟兄都倒在了鬼子的炸弹和炮弹下面。
日本人的炮弹很快又盖了过来。炮击过后,又是一个中队的步兵发起冲锋。一个接一个的弟兄,全都从泥土里、从鲜血中、从战友的遗体旁挺身而去,向着敌人开火!开火!开火!他们全都满脸漆黑,军衣褴褛,只有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和他们手中的枪口一样闪耀着民族恨、山河怒。
一个兄弟大腿中弹,血流不止,仍靠坐在树杆上,把掷弹筒抱在怀里,向着前面发射!发射!发射!不用瞄准,前面全是小鬼子,闭着眼睛也能炸到几个。很多的重伤的兄弟有的忍着剧痛,在帮战友压子弹;有的死死抱住鬼子,用牙齿咬;有的躺在河堤上,拿不起枪,扔不动手榴弹,就把手榴弹拉开弦,手一松,让它滚下河堤、滚进鬼子当中爆炸……
重机枪打红了枪管,尽管身后就是山泉,却一分一秒耽误不得。一名战士毫不犹豫,伸出手臂,拔出刺刀,一刀子下去,汩汩的鲜血“哧哧”地浇灌在枪管上,化作一缕缕青烟,融会在湛蓝硝烟的天空。
“弟兄们!把小鬼子打回去呀!”漫天的硝烟和炮火中,连长一马当先,站在一个大磨盘上,两手两把20响,左右开弓;司号员紧紧跟在他身后,一脚踏在一堆小鬼子的尸体上,高昂着头,吹响凄厉的冲锋号。
第一天,连续四次冲锋,反冲锋。大爷所在连队伤亡很大,其他兄弟连也没少挨炮轰。
月亮上来了,阴乎乎的,像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女。为了减少伤亡,指挥部命令连长晚上后撤。
第二天,鬼子上来了,跨过战壕,翻越长城,继续向前包抄。满山遍野,到处是“叭……叭……”三八大盖清脆的枪声在旷野里回应着。部队凭借第二道防御工事阻击敌人。
有一个班的兄弟被逼到了别丈崖,子弹打光了,集体跳了崖。这班兄弟的尸体被一个牵毛驴的老乡发现了,战后才得以掩埋尸骨,其惨状不忍目睹。这老乡被日本鬼子押着当民夫,故意连毛驴一起滚下了山,鬼子以为他死了才得以逃脱。
以后连续几天,113师像被拉进了大网,被迫向城顶山东北方向逃命。基本没大的战斗,但在日寇压力下集体向东北方向转移。
看到身边兄弟部队匆匆忙忙向东北方向跑,大爷觉得很不正常,几天来漫无目标的转移像是绵羊被牧羊人向圈里赶。
“连长,我感觉不对头。你看,我们也不抵抗了,只是向东北方向撤。你不感到奇怪吗?鬼子这次本来已经把我们包围了,为什么偏偏东北方向这么平静?”大爷告诉李光鹏。
李光鹏低头思考着。“是啊,奇怪!莫不是鬼子设的圈套?”
他看看天色近晚,吩咐部队停止撤退,找了个本地的士兵领路,在一个山谷里隐蔽,找机会沿鬼子追赶的相反方向转移。
四处都是零星的枪声,鬼子的脚步越来越近,大爷在山谷里能清楚地听到鬼子皮靴的哐哐声。
“哈呀库!哈呀库!”看到天色近昏,一个军官手按军刀,站在离大爷约200米的山崖边命令加快步伐。大爷想,现在一枪,你可用不着站在那里问苍茫大地了。他压了压心底的欲望,深喘一口气,缩回了头。
连长紧张死了,他就担心有人惹出事来。
这条去山谷的路要不是当地放羊人还真不知道。不细心根本看不出来,全是长着苔藓的龇牙咧嘴的怪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
追击的鬼子过去了。
连长清点人数,100多号人,只剩30多。他身上三处伤口流着血,心里更在留着血。就几天时间,活生生的兄弟没有了,眼看着被打死、被炸死。他娘的,鬼子枪法也好,有好几个兄弟被穿了眉心。掷弹筒一打一个准。
大爷还好,没有受伤。
夜深了,山区特别冷。幽冷,冷的连鸟都懒得叫。偶尔传来几声猫头鹰低沉的叹息。静,就是静,静的可怕。
连长冻得缩了缩了肩。
“弟兄们都听着,我们现在向鬼子来的方向撤退,随时注意敌情,实在不行就分散转移。”
30多人子弹上膛,大爷拔出快慢机,“咔”一声扣上20响子弹匣,打开保险,拇指顺手将快慢机扳到连发位置。
这队人马从山谷钻出来,慢慢地小心地迅速向后撤。大约走了3公里,接近山下了,隐约出现了村庄。又向前走了一段,都能看得见村外的围墙了。连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过了村庄就没事了。
突然“叭”一声枪响,前头带路的士兵应声倒地。是鬼子的暗哨。
几乎同时,围墙后面吐出了火蛇,歪把子机枪和排枪一起泻过来。只有50多米,没来得及卧倒的士兵顿时成了蜂窝眼。
大爷在第一声枪响的时候,快慢机也射向了那火光一闪的地方,一个黑影“啊”的一声,然后一个快滚趴在地下,“嗖——”子弹擦着头皮飞过。
没想到鬼子在这里还有防线,还是暗哨,也没有灯火,大爷真佩服鬼子严明的纪律。
连长躲在一个土墙后面,也被子弹压得抬不起头来,他判断有两挺歪把子,已经听见“哇啦哇啦”的声音了,再不主动,完蛋了。
他大吼一声:“兄弟们扔手榴弹!冲出去!分散突围!”
随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所有士兵开枪向前冲,大爷将握枪的手腕翻转九十度角,手心向下,枪身摆平,一气把20发子弹泻出去。硝烟中,他也不知道谁是敌谁是我了,只听见激烈的枪声、爆炸声和嘶哑的喊叫声、呻吟声,有自己兄弟的,有日本人的。子弹打完了,他从子弹带中掏出装满20发子弹的长弹匣,右手一按卡榫,抛下空弹匣,左手再迅速把新弹匣推上去,继续向前打。
翻过围墙,踩在松软的尸体上,有一个还拽了他一把,估计是个日本伤兵,大爷一脚踢开,看清了是土黄色的衣服,不是自己人的那种黄绿色,随手补了一枪。大爷冲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村庄很小,他跑出村子沿着河岔子继续狂奔。到处是野芦苇丛,又跑了2公里地,估计安全了,在一个水塘边,他停下来歇口气喝了点水。
水塘看来是泉水,在黎明的早晨泛着乳白色的雾气。大爷只顾喝水,也没管那么多。待他适应过来,视野清楚了,差点吐出来。泉水几乎变成血水,掺着马粪驴粪,肯定是饮过牲口。水塘不算深,漂着两具土黄色衣服的尸体,也不算全漂,插在那里。他一看是日本人的,估计日本人天亮后就来收尸。
看是泉水,他知道自己是跑到了城顶山西北了。地理上西北一带多泉水。
天快亮了,不敢久留,大爷用血水洗了把脸,判断一下方向,继续向西北方向走。待雾气快散的时候,他不敢走了,在村外面的一个草垛旁,用力扒了扒草,一直扒的足容得下他。又把外面伪装好,检查一下弹药,还好,还有20多发,够应付一气的。他想,真有敌情,现在要是有一只步枪就好了,可以在草垛里面射击,快慢机就不行了。他扒了一个差不多大的望孔,看天也亮了,先休息会儿。
迷迷糊糊,他听见远处东北方向炮响连天,不是那种威力小的迫击炮,而是那种野炮。他知道那边又交上火了。
当大爷在草垛里休息迷糊的时候,他不知道113师在城顶山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20日凌晨,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城顶山。第二纵队抵挡不住日军的进攻,撤向山顶,被围在山顶的还有113师司令部及该师第678团。随着日军包围圈逐步缩小,战斗日趋激烈,我军据险死守,日军大举进攻,两军短兵相接,杀声震天。吴化文伪军熟悉山势地形,且具游击经验,他们在各山头点燃火堆,虚悬旗帜,故作疑兵;在山沟要道,则布置多层伏兵,构成了方圆百余里的火网。我军被围一天后,伤亡过半,粮弹不继,师部乃下令分头突围。21日,鲁苏战区任政治部主任,并兼任战区特别党部执行委员会书记长、干部训练团教育委员和山东省政府委员的周复亲率数十名敢死队员向山下冲杀。当行至城顶山东北角半山腰张家溜村时,周复胸部不幸中弹。他强忍剧痛,继续指挥突围,最后力竭而死,壮烈殉国。同时阵亡的还有113师参谋长张植桴少将。师长韩子乾和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被俘投敌。
是役激战6天,共歼灭日伪军千余人,国民党将士阵亡460余人,伤者及被俘者数量极大。很多士兵过后被押往日本做劳工,客死异国。
经此战役,51军元气大伤,战区机关也难在山东立足,为保存实力,部队撤至安徽和河南驻防,结束了鲁苏战区在山东抗战的局面。
大爷躲在草垛里又饥又渴,一直到天黑才出来。他整了整衣服,悄悄地摸进村里。
“大爷,开门!开门!”老长时间,门“吱呀”开了,伸出一个破毡帽来。“大爷,我是国军,北面飞水的。”
“快进来,孩子。”老大爷迅速把大爷让进去。
从老大爷口里,才知道这里已经是雹泉乡了,已经远离鬼子包围圈了。
“仗打得很惨!孩子喝水,你等着,我给你热地瓜吃。”老大爷眼含热泪。
“吃吧,孩子!别的没有了,就这东西了。”老大爷用一个瓢端出热乎乎的地瓜。
“大爷,谢啦!我该走了。”大爷吃了三个地瓜身上来劲了。
“孩子,把这几个也带着路上吃。”老大爷把剩下的几个硬塞给了大爷。
大爷也不敢久留,怕汉奸报信惹来麻烦。
出了村,大爷一直向北走,那是家乡方向,还是先回家吧。路不太熟,专拣山间小道走,不时惊飞宿鸟。走了一夜,从一个山沟里钻出来,看到一个明晃晃的大水库时,大爷心头一酸,快到家了。
这大水库在老家降媚山南边,离家大约还有8公里。水库边冰结的很厚,但里面肯定没有结冰,大爷不敢贸然涉冰走,只好转过水库,多走了5公里才绕到降媚山南边的一个山。
天亮了,也不敢走了,大爷找到一个山洞躲起来,天黑再走。
已经深夜了,大约2点多钟,父亲喝菜汤太多,起来撒尿。本来北方冬天冷,大多数人家都把尿罐拿进中房,就不用披着衣服出来挨冻了。爷爷家里人多,就一间半屋,奶奶又要干净,就不拿尿罐了。
“吧嗒!吧嗒!”父亲正撒着尿,听见大门口传来像是敲门的声音。父亲吓得尿撒了一半,赶紧跑回去把爷爷喊起来。
“爷,快起来,像是有人敲大门。”
“谁?”爷爷贴着大门口战战兢兢低声问。
“爷,开门!”大爷有气无力。要是有力气,他早翻墙过去了。
声音微弱,但爷爷听出来了。
一开门,大爷高大瘦弱的身体就倒在了爷爷身上。
大爷做了个梦。暖洋洋的春天,水潺潺的小河,嫩绿绿的树叶,松软软的土地,他背着大姑缝的书包去上学。老曹鬼正在南墙下晒太阳,把爷娘死前留给他的夹袄脱下来,油滚滚的,刮下来能炒菜吃;明亮亮的,能对镜花黄。他先用长长的拇指掐着一个个肥硕的虱子,偶尔“叭”一声,是中正式,“叭叭”地爆裂着,又像是快慢机。大的掐死了,小的也不放过,有些虱子跑到衣缝里去了。他还不解恨,干脆把夹袄拾起来,上下牙齿一对,“嘎巴!嘎巴!”牙齿顿成红白相间。那声音,好清脆!好痛快!是我们的捷克造,是我们的“马克沁”重机枪。有点咸,腥腥的,甜甜的;有点烫,是枪管打热了,打红了……
躺在暖和的炕上,喝着奶奶做的姜汤,大爷醒了,身子也暖和过来了。
“爷,完了,全完了!都死了!打光了!”大爷放声大哭,流着长长的鼻涕,心中的痛苦、压抑随着咸咸的酸酸的眼泪咣咣而泻。
一家人都哭。爷爷、奶奶哭自己儿子总算活着回来了,父亲哭庆幸喝了那么多菜汤起来撒尿,不然大哥非冻死不可,大姑、二姑、四叔、五叔则只是跟着哭。
大爷一直躲在家里没出门,他把快慢机藏到了奶奶出嫁时的柜子后面,还有两棵长柄M24手榴弹,他放到了柜子底下。这些东西一直到我小时候玩耍时才翻了出来,把父亲吓了一大跳,奇怪家里还有这玩意。军服也脱下来,穿上爷爷从飞水大集买来的一个袄。那袄黑色的,很新,很厚,但大爷穿上冰凉凉的,就是感到不暖和,有点阴森森的感觉。父亲以后说,那是盗墓者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沾了阴气了。
大爷看挨到风声差不多了,有一天晚上,找到自己那同学高守诚,委托他到夏坡去打听51军的情况。
“仕昌啊,哪里也别去了,全完了,你们的师长韩子乾和挺进第二纵队司令厉文礼投敌当了伪军,参谋长也阵亡了,很多做了俘虏在安丘城关着。听说剩下的部队开拔了,不知开拔到哪去了?惨啊!老百姓去山上扒棉衣穿,到处是尸体。你算拣了条命。”高守诚给大爷带回的消息让大爷彻底绝望了。
他知道自己不用去当兵了,找不到自己的部队了。况且当时各种谣言都有,爷爷再也不让大爷出去了。
开春了,大爷和一家人恢复了以往春耕的生活。
按照国民党治村的要求,村里除了有村长外,四大姓要各选一个吕长,相当于“文革”的生产队长。李家别无人选,大爷被迫干了,同时还有高守诚是高姓的吕长。吕长主要负责本姓的土地丈量分割、粮食税费的收缴,大爷就这样平淡地干着,一直到1945年阴历四月二十五日抗日战争中共产党消灭日伪军解放安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