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来了,两个馒头,一盆炖白菜。我边吃着,边打开《易经》。《易经》以前泛泛看过,但没有细细体味。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感觉读起来好爽快。我从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开始读起……
我夹了筷子白菜,咬了口馒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感叹难怪《礼记》中的《五经解》提到《易经》这门学问时说:“洁静精微,易之教也。”难怪古人说:“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时。”确实是本可读之书,确实是经典中之经典,哲学中之哲学,智慧中之智慧。难怪郭沫若说,让《易经》自己来讲《易经》,揭去后人所加的一切神秘的衣裳,我们可以看出那是怎样一个原始人在作裸体跳舞。想不到下派乡镇,无聊之时竟开始了我的潜心读书,自我修炼,就像《周易·谦卦》初六爻辞所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我翻到第二卦:“坤,坤为地,坤上坤下。”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突然感到那不是白菜,是一块大瘦肉,稍带点肥的。我低头一看,饭盆底下还有好几块香喷喷的大肉。我喉头蠕动着,真的被小富的举动感动了。小伙子平常性情刚烈,耿直豪爽,看不惯营秋富那些阿谀奉承和投机取巧,没想到暗地里会对我这么好。自来到松堡,看到的净是些谄谀趋炎附势,巧于迎合而工于显勤之见利小人,感受的则是凄凉冷淡,小富却给了我冬天难以带来的温暖。
“李书记,明天早上八点开书记办公会。”秘书营秋富在楼下喊着对我说。我装作没听见,这小子就知道给领导舔屁眼擦屁股,其他的他都瞧不着。
吃罢早饭,我坐在办公室随便翻着报纸。营秋富、李薇薇和另一个公务员蒋有为早来了。屋内生着炉子,暖暖的,门窗玻璃上罩着一层雾水,看不清外面。营秋富不得不开着一道门缝看外面。远远地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营秋富和李薇薇赶紧跑出去迎接,轿车进了大门后才看清是一辆桑塔纳2000,下来的是荆镇长,两人赶紧又把头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大门口又驶进一辆黑色奥迪100,两人冲出去,等轿车停下,营秋富殷勤地把手放在车门顶当手罩,怕郑务聚碰着头。李薇薇则接过郑务聚的杯子和外套,营秋富在前面帮郑务聚开办公室门,李薇薇小心翼翼地跟在郑务聚后面。
这是一个正值梦幻天真的年龄,却透出惊人的老奸巨猾,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对什么人举起利刃或献上玫瑰,他们还没有天真过就已经成熟,还没有追求过就已经放弃。他们多的是成熟,多的是圆滑世故。他们知道对谁像泰森,对谁像和绅,对谁假装像孔繁森,而自己怎么在生活上像王宝森。
“今天开书记办公会,主要议题是建立农业科技园的事情。今年我去以色列考察农业现代化,给我很大启发,人家竟然在沙漠里面培育出了以无土栽培技术、温室大棚、滴灌系统和电脑控制的现代化农业。人家一亩温室,一季就可收获20万支玫瑰、20吨番茄,而大田番茄的产量只有它的四分之一。那无限生长的“茄子树”“樱桃西红柿树”,摘了一茬又一茬,每长到一定高度,就把那秧子从架子上盘下来,新的再开始生长。松堡是一个以乡镇企业为主的乡镇,我们也要琢磨如何发展农业企业和农业现代化。你们几个书记看有什么好的意见?”郑务聚递给荆兆明一些从以色列带回来的现代化农业图片。
“有道理,有道理,郑书记说的有道理。”荆兆明和高敬纲看着那些玲珑而清脆欲滴的各色花样的樱桃西红柿、五彩椒、多棱南瓜、香蕉西葫芦,不禁大声赞叹。
“郑书记,建议去潍坊农校建立的潍禾农场和寿光去考察一下。每年的国际风筝会在寿光都有蔬菜博览会,我们不妨去参观学习人家怎么做的?”王地锡说。
“发展现代农业,带动地方产业发展,这是农业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子。松堡在企业上班的多,我不知道老百姓对发展这一产业有没有兴趣?这不像草莓,老百姓能自己粗放种植,加工厂回收。”我说。
“现在甸子草莓市场已经形成,工商税收已经开始,这也是培植税源的一条途径,别光等着企业交税。今年我们财政收入3800万,明年怎么也要提高15个点吧,不然我们这几个主要领导脸怎挂得住?冢子头一带十多个村种植荷兰七号土豆很出名,也可以带动他们向深加工发展。你们看,如果这样,镇区以西,形成以玻璃厂、高韩皮革、生猪仔猪市场为主;以东,以一、二、三建材厂为主,加上草莓市场、土豆加工和我们今天讨论的现代化农业,松堡就形成了企业、农业两条龙,各自发展,互相服务,共促发展的路子,松堡以后的发展也更走向良性循环。刚才李书记说得对,现代化农业不是老百姓自己就能搞起来的,我们要先试点,把这个试点作为一个孵化器,等我们想要发展的产业在这个孵化器里成熟了,再推广到老百姓。你们几个考虑一下,咱们这个孵化器怎么弄?”郑务聚拿起地上的喷壶,喷洒着办公室盛开的杜鹃花。
“那就要建一个科技园,各地不都在建吗?我们也可以建一部分大棚,引进适合种植的品种。”荆兆明说。
“既然想发展现代化农业,科技园肯定要建,关键怎么建?标准是什么?需投资多少?资金从哪里来?怎样管理?我们一定要慎重做好这一项目,这是我们上任以来规划的第一件项目,可不能搞砸了。”郑务聚说。
“郑书记,等过了年,我们组织出去看一看,回来再确定。怎么样?”高敬纲说。
“好,高书记说的有道理。今天先议到这里。你们还有什么问题?”郑务聚问。
“郑书记,杨禹善找我好几次了,就是为养殖基地的事情。他想引进小尾寒羊,让那个小富承包饲养,购进20只,自己繁殖,至少需要2万元,他问能不能财政扶持2万,其他的他自己想办法。还有老范那三个棚摇摇欲坠虫满棚,他想财政支持1万元维修灭虫,也找我。这事情怎么办?”养殖基地和老范蔬菜基地毕竟我分管,我还得为他们说话。
“老杨那儿是需要扶持一下,荆镇长,你看给他多少合适?”郑务聚问荆兆明。
“他要2万也不多,就给他2万怎么样?”荆兆明说。
“行,给他2万。和他签个合同,真要能挣钱了,让他再交回来。李书记你告诉杨禹善去财政所办手续。老范那里就算了,你看那三个棚,像半死不活的老头,救也没救头了,自生自灭吧。我们的现代化农业科技园本来就是个蔬菜基地,等建起来把他们也吸收过来。李书记,快过年了,刚来这里事情也不多,你收拾一下早回潍坊过年吧。”郑务聚说。
“谢谢!郑书记。”我真从心里感激他这样照顾我。
过年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重复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风俗,大把大把的钞票兑换成五彩的天空。我领着芠修把能放的能点的爆竹烟花在楼下广场上放光了才上楼,权当着心情的发泄。有现成的面粉、白菜和各种肉,我懒得包水饺,我一人包,有什么意思。童年再穷,母亲领着我们把水饺包好,有的里面还包上几个硬币,看谁能吃到预示着好运气。现在她唯一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瞅着天花板,翻着那些无聊的报纸。我打开冰箱,把从超市买来的水饺煮好,给她端过一盘,她侧过身来,用筷子夹起来吃着。我和芠修则边吃边看春节晚会,这就是我们的年夜饭了。也不知父母这时起来“发纸马”了没有?她身体不好,我本来提出回家过年,但父亲说,算了,她身体这样,别折腾了。我也作罢,在潍坊过着这无聊的年,真不如回老家,至少我还能见到我很多儿时的朋友,到使狗河边、降嵋山上走一走,散一散心情。
“大大,过年好!给你们拜年了!祝你们二位老人新年快乐!健康长寿!俺娘?你找她接电话。”我在客厅听见她打电话。
“娘,祝你新年快乐!健康长寿!”她依然重复着,好像是喊口号,差点万寿无疆。
“达菲,过年好!给你拜年了!”我又听见她和她大弟弟打电话。接着又看见她把电话线拉长,自己能够舒服地躺在床上,一个一个地给她熟悉的人打电话。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对不对,但这是和自己多年的父母这样打电话,仍少不了那一番客气。这一点,我确实不如她会做。记得年前我回家,我特地买了一条十斤的胶河鲤鱼,炖好看父亲不舍得下筷子。
“叔,你吃啊?怎不吃?”我问。
“等你娘一起来吃。你娘喂个猪也没头,真是的。”父亲说。
“快吃!就这么把年纪,还不知活几年,赶紧吃好吃的。”母亲过来了。我呵呵笑着,夹起鱼来向他们碗里放。
父亲听我这样说,只是嘿嘿笑,夹起鱼来就吃。他不会因为我的话不好听而生气。或许我大大咧咧的性格决定了我这样和父母说话实在,他们知道我的话里带着坦诚、真实,没有虚伪。但我听到她这样的话,就是感觉有点虚,或许是我自己的感觉。
天亮了,如同硝烟弥漫的战场在晨曦中慢慢露出大地真貌,到处是零落的烟花爆竹声,我出门看了自己的几个医院领导和熟悉的朋友。
“哟,是小李啊,快来!快来!快坐,在下边感觉怎么样?”我来到分管后勤的李一平副院长家里。上次乡镇回来,为她找神婆子算卦的事情,我提了一箱高密“金商阳神”酒和两瓶高档“五粮液”去找他,说明情况,请他给调一下房子,他当时说因为我已经不是人民医院的人了,再要房子,有难度,考虑考虑再说。
“李院长,来给你拜年,看看老领导。”我说。
“来,小李,喝一杯。”李院长倒满一杯“五粮液”递给我。他外号叫“李一瓶”,喝酒一斤不倒,更不醉。
“谢谢!李院长!哎呀,这一杯,我怎喝得下去?”说归说,我还是仰脖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李院长,我敬你!过年酒!新年快乐!”
“好,小李,下去酒量有长进啊!哎,小李,我想起上次你说的调房的事情,我翻来覆去想,你去住院原来张头的房子吧,他装修过,你也不用动,小刘去上班下楼只有一百多米就到办公室。但不要声张,你毕竟是已经离开人民医院的人了。我告诉房产科以你家属身体不好上下班不方便为由给你调房子。来,再一杯。”李院长好爽快。
“谢谢!李院长!谢谢!你别喝了,我全干了!”我真的好感动老领导对我的帮助。
布谷鸟在咕咕地叫着,金黄色的麦浪翻滚着。刚开完“叫套会”(春天开始动工会)不久,不觉到了麦收。
早上,我去养殖基地转了一圈,回去七点到食堂吃饭准备参加“早朝”。
“你几点来吃饭?就等你一个人了,你不知道人家要回家割麦子?”伙房里门德平看我才去吃饭,有点不耐烦,说话横横的。舀了一碗稀饭,一手掐给我三根油条。
“我去养殖基地有事情,才赶回来。再说,这才七点,你是机关职工,就急着回家割麦子?”我看了看表,一甩手回办公室吃方便面了。他妈的,这地方他们早就告诉我了,谁当权看谁的脸。
“好,今天把麦收的事情布置下去了,没有特殊事情,这一周我们不碰头了。荆镇长,你和李书记去看一下姚家村姚玉伟那里有一百亩地,想发展芦笋。李书记是从潍坊下来的,帮着联系一下芦笋种子。王书记一会儿去市里开会,你强调一下麦收期间防火安全。还有你多注意甸子草莓市场治安问题,现在正是收购草莓旺季,别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情了。”郑务聚在“早朝”会上说。
“我已安排派出所在那里加强巡逻。”王地锡说。
前几天甸子草莓市场一个村民和一个收草莓的客户因为价格问题吵起来了,争吵之下,那农民把手中的称勾插进了客户肚子里。王地锡正好在高密开会,郑务聚看我没事,就安排我和派出所去处理。王地锡开会回来就把派出所所长训了一顿,批评他们不及时向他汇报。所长也冤枉,他说:“王书记,当时我给你打电话向你请示,可你就是不接,那时客户肠子都让秤钩勾出来了,散在外面,没办法了,我只好直接去找郑书记,郑书记才安排李书记和我去处理。”
“以后再有急事多打两遍手机,我有时在振动上听不见。”王地锡告诉派出所所长楚镇东。其实,王地锡心里最明白那时他干什么去了。城南那少女没想到怀孕了,差点没把他手机打碎,害得他中途离开会场,偷偷开车找私人诊所流产。
“他妈的,以后老子找少妇,用不着这些麻烦。要么老子给你上环。”他黑着脸摔给那默默抹着眼泪的少女2000块钱,心里暗暗发恨。王地锡别看只有高中毕业文凭,在高密和松堡却混得很油。高二时就把一个女同学肚子弄大了,幸亏他那干财政局局长的爸爸出面赔了一笔钱才了事。为此,他爸怕他惹事干脆不让他上学了,以后找学校要了个高中文凭。下学后通过手段进了团市委,以后团市委书记下派松堡,这一干就是十多年,由一个普通的乡镇干部混到了党委副书记。
各包片的干部“早朝”后被打发到村里督促麦收去了,我和荆镇长来到了姚家村。
“老姚,就是这片地?你要种芦笋?”荆兆明问姚家村支部书记姚玉伟。
“这是按照党委指示,今年春天才凑起来的100亩地,郑书记说要种点产业价值高的作物,这里又紧靠公路,我们商量决定种芦笋。种这东西,费工不大,离高密城又近,好卖!”姚玉伟说。
“老姚,你打算种什么样的芦笋?绿笋还是白笋?这沙质地种芦笋是不错。”我说。
“我们打算种绿笋。这里老百姓大部分在企业上班惯了,你让他们趴在地上扒土挖白笋,他们可干不了,就是种那种趁早上太阳未出就收割的绿笋,这绿笋种起来省事。”姚玉伟说。
“行,那就这样。李书记你联系一下芦笋种子,买来抓紧种上。”荆兆明说。
“荆镇长,镇上让我们发展这产业,你不赞助点?赞助点种子钱也行啊!”姚玉伟不失时机地讨价还价。
“行!既然郑书记说了,就支持一下,财政上给你出种子,其他你负责。”荆兆明说。
“行!那就这样定了。李书记,你看那里还有一片地,大约60亩,听说种巴西旱稻很挣钱,去年种子都到了20多块钱一斤,你门路广,不帮我们打听一下?你分管科技,镇上帮着弄点种子,秋后我们把旱稻交给种子站统一处理。”姚玉伟说。
“这事情你等我回去问问郑书记再说。”巴西旱稻,我听说过,是一种能适应旱地或水田种植的特殊稻类。它与其他水稻不同的是耐旱耐瘠力极强,在旱地主要靠自然降雨来维持其生长并获得收成。我在《高密日报》曾经看到集田镇党委书记写的一篇关于如何种植巴西旱稻的豆腐块文章,当时还留意把它剪了下来。集田种子站就是每年靠种巴西旱稻卖种子发了一笔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