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看过美国电影《阿甘正传》的人,都知道影片一开始蔚蓝的天空中,悠悠的轻音乐下,一根洁白无瑕的羽毛随风飘舞,飘过树梢,越过楼群,穿越闹区,飞向青天……最后,音乐由低到高,落在福雷斯特·甘的脚下,阿甘坐在亚拉巴马州的一个长椅上,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一生平淡传奇的故事……影片以飘飘摇摇的羽毛开始,最后飘飘摇摇的结束。那飘忽的羽毛,恰似漫天飞舞的秋蓬,漂流不定的浮萍,无根摇摆的兰花,无处停泊的孤舟,这就是命运,没有归宿飘飘摇摇的命运。影片中阿甘深深爱着珍妮,但珍妮不爱阿甘,两人几次相遇,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分离……
影片中,素月清辉的月光下,虫声唧唧,阿甘和珍妮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像粘粘糖一样又粘在一起了。
下午,李夏雪没有走,我们从高一入学睡那刚刚解开还湿漉漉的杨树板子床开始,追忆成立《野火》文学社的艰辛,苦读书本的无聊,高考的失败,徐世水的死亡,王欣颖的改嫁,孩子的命运,各个同学的归宿……不知不觉,寒鸦树噪,黄昏笼盖,我们在食堂吃完饭,围着校园压着那蛰伏的干草,也像阿甘和珍妮那样在一棵倒地的歪脖子枯槐树上坐着,悠闲地耷拉着双腿,海阔天空,瞎聊一气。她那青春的身体从厚厚的面包服里散发着缕缕丝丝香气,繁星点点,烟笼雾罩,树漏弯月,清辉满园,她幽香的身体慢慢地随着歪脖子树靠近我,靠近我,而我却木然如槐树,不解风情……
她经常来,经常像落叶一样飘然而至。一个飞雪飘忽的晚上,她竟然给我带来了两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我扒开热乎乎的地瓜,露出黄灿灿的地瓜瓤,抿嘴吃着。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牵着她温暖带点汗津的玉笋般的小手,还是坐在那棵斑驳树皮老脖子槐树上,讲述着往事和琐碎。缤纷的飞雪慢慢地把房屋、树干和两人世界淹没在银色的世界里,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天地一片浑然,只有我们两个屋外聊天的人成了打破这凝滞时空的亮点,身后的小窗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在萧瑟中给人一种暖暖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了诗人卞之琳的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或许我就是那片飘飘摇摇忽忽悠悠的羽毛,飘浮天空,翻过山冈,飞越丛林,俯掠湖泊,横跨沙漠,就是找不到归宿。命运是空的,归宿是空的,一切都是空的,所以我只能如苏子感叹“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庄子智慧“形体,天之委形也,生者假借也”。李夏雪和我就像两个跑步的羁旅行人,天地之间,冥冥之中,有一个虚幻的东西在向我招手,我超然地向前奔跑着,风雨中呐喊着,蹒跚着,跌倒了,爬起来,抖落身上的尘土和雨点,继续跑。跑,就是一种追求。李夏雪像一片彩云追风,在后面追呀追,追得太累,追得太疲,那个跑的人浑然不知后面还有一个人在吃力地追着……
1993年大学毕业,我秉性耿直、孤傲清高、桀骜不驯的性格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正值梦幻天真的年龄却透出惊人的老奸巨猾和投机取巧,他们那么清醒地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对什么人举起利刃或献上玫瑰,于是乎我不会像他们那样撅身探嘴隔着裤子就能把那个女系书记的屁股舔得亮如明镜,耀人眼睛睁不开,于是乎我被那个掌握分配权的女书记痛快淋漓地打发到了我的故乡。济南的夏夜,蚊子从树洞里轰飞而出,咬得我浑身找不着不难受的地方,皮痒之苦抵不过刀割之心,一个大学四年连续三好学生,多次获得奖学金的学生,不如几个混子安排在如省立医院、省胸科医院、省地方病防治所等济南最好的工作部门。当我每天低着头夹着书本穿梭在校园里、教室里的时候,还不如那些挽手如醉如痴地陶醉在花前月下如锅贴饼子化两身为一体把自己宝贵的东西喷射出来给花儿施肥的对对男女,亦不如那些叼着烟卷整天躲在宿舍里打“够级”的牌友。愤懑的我在回民地摊上吃着熏乎乎的羊肉串,灌了一斤白酒三瓶啤酒,麻辣的酒麻醉的心麻木的脑袋机械的腿,提着破烂的铺盖卷,如寂寞憔悴羁旅在外的倦客,回到了生我养我育我的故乡。可没想到安丘县人事局根本没有指标安排我,郁郁青青的降嵋山缠缠绵绵的使狗河婆娑摇曳的老槐树,慰藉不了一颗奋斗四年狼狈回乡郁结的心。
临走前,没有任何心思和李夏雪打招呼,就自己偷偷地跑了。
在自己漂流复杂的生活中,在多年后与我谓之“老虎”的妻子多次闹离婚没有结果的一天,我真称之为“突然”从天而降收到了李夏雪的一封信,信的第一句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而后叙述她嫁给了一个货车司机。
“他喜欢酗酒,酒后就知道发泄,我成了他泄欲的工具,即使是来例假时也不放过。每一次折磨,他就像开着自己几十吨重的大货车轰隆隆奔跑在马路上,马路痛苦地扭曲着,他全然不顾那种痛苦的感受;每一次折磨,我木然地闭着眼,如僵尸一样被木然蹂躏。李涵穹,你知道吗?每一次,我都闭着痛苦的眼睛把身子上面的货车司机想象成你像烈马一样在草原上驰骋,但那毕竟是想象,我接受不了那折磨的现实。那货车司机翻身便睡的时候,拭干床单上的污物,我无声啜泣着。‘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每当夜晚来临,孤窗独倚,愁掩玉屏,一席残月,冷照无眠,思念就像黑压压的长夜笼罩弥漫在心头的每一处,我的身和心已经分离,我的身给了一个货车司机,我的心却在多年前就给了一个我心仪的人。对一个爱情、感情、幸福、性福都没有的人,不知道每天活着还有啥意思?他的折磨,给我带不来任何幸福,更谈不上性福。可奇怪的是,夜晚压身的时候,每每想起你,朦胧中你由远而近,慢慢走来,那么庄重,那么浪漫,我却感到非常幸福,一股暖暖的东西如澎湃波涛,让我不断跌宕起伏,甚至我都能喊出来,我就以这种方式享受着一个女人特有的性福和痛苦感受。李涵穹,你知道吗?那时,我呜呜直哭,你只让我臆想,为什么不现实走近我?我就不明白,在人生的旅途上,你为啥只知道向前奔跑,不知道看看路边花枝招展,感受天空杨柳飞絮,不知道回头看看踉踉跄跄苦苦追赶你的人。你就是块石头,也有轰然作响的时候;你就是片云彩,也有驻足行雨的时候;你就是一阵飘然而过的风,也有使人清凉的时候,但你为什么就像一块木讷的木头那么木然……”
她还说:“我一定要追上你。我坚信有一天总能追上你。寂寞无聊的时候,我拿起你给我的大学英语自学着,我对着录音机矫正着自己笨拙的发音。不管怎么着,我已经医疗专科毕业了,我还要向前赶……”
她仍然像坐在歪脖子槐树上那样滔滔不绝。“我想摆脱他,可摆脱了他又有什么用?我不会对其他的男人感兴趣。我不想受他折磨,可我这条路堵死了,他会开着货车拐上另一条马路,再说,毕竟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恰如你说,难道人来到世上就是体味痛苦,只有死后才能享受幸福,果如此,我宁愿化作一缕幽魂……”
她最后一句是引用白居易的《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呜呜呜呜……恨死你!李涵穹!”结束了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从此杳无音信,如美丽缥缈羽毛般飞向了遥远的天边,飞离了她为自己设计的瑰丽梦想。
在我流浪漂离的精神生活中,我一次又一次在酒吧里在地摊上把自己麻醉,麻醉的痛苦,痛苦的麻醉。我为李夏雪那句话而麻醉,我为李夏雪那句话而痛苦,我为李夏雪那句话而幸福。孤苦寂寞之时,梧桐幽幽清锁细雨,我常常渴望哪一天,虽没有任何原因,我还是渴望哪一天,能见她一面。
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又到了,我给爷爷奶奶上完坟回来,无味地咀嚼着母亲包的香喷喷的水饺。
“叔,不能再这样拖了。我听说今年回来的很多学生县人事局已经分配了。我在卫生局实习过,我去找找领导,或许管用。”我塞了一个水饺鼓囔着。
已经六点了,七月的太阳还像个火球在西方滚动着,带着红绸子一样的火烧云,把天边染得绚丽,涂得鬼魅。我卸下囤上的两页门板,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来到降嵋山高彩云的果园。郁郁的降嵋山大大小小几十家果园,家家户户都种“红富士”“红星”“金帅”“国光”等苹果。秋天的果园,是降嵋山最丰腴肥满的时候,沉甸甸的树上,到处是压弯了树枝的红彤彤的“红富士”,或一团团,或一个个,或一串串,把整个降嵋山装扮得像要坐上花轿的新娘,羞答答地低着头。这虽是日本鬼子淘汰的一个品种,但在中国还是主流品种。
“高叔,我要两箱上好的红富士。”我说。
“好啊,大学毕业啦,到哪里工作了?”高彩云问道。
“这还没找到呢?这不,准备给人家送两箱苹果,还不知人家看上看不上?”我丧气地说。
“没关系,慢慢来。我这苹果,你用来送礼,真对了。给你箱子,你自己到树上摘吧。”高彩云爽快地说。
“大叔,我没带钱,等我上班发了工资还你,行不?”我惭愧地说。
“好。没关系,一个村,整天和你爸爸在一起唠叨你,不够你再来带。”高彩云说。
弯弯的月亮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秋虫唧唧与我相伴,我带着两箱子苹果,奔跑30公里,满脸羞赧汗颜地来到了我在卫生局实习的业务科的科长家里。
“哎呀,小李,你这是干啥?你不用带礼品来我也应当帮你啊,毕竟在我们业务科实习了半年。”业务科科长王利祥说。
第二天晚上,我又带了两箱子苹果和两条“石林”香烟,去了局长家。
回来的路上,正好下起了大雨,我在雨中狂奔着,雨水和着汗水顺着脸向下淌,天黑路急,自行车一头撞向了停在路边一辆拉木材的马车上,一根粗壮的树干对着我额头直顶而来,我一阵眩晕差点倒地,眼镜也掉到了地上,我在混浊的雨水中,四下摸摸索索……
回到家中门楼子,我拧着全身水衣,禁不住失声痛哭。或者命运就是如此。
不管四箱苹果和两条“石林”香烟管不管用,在1993年的10月1日这一天,在家苦熬了三个月的我,无聊地看完了黎明主演的电视连续剧《人在边缘》,无聊地被母亲督促着去棉花地里掐死那些农药都杀不死的长长的青色的人的蠕动着的棉铃虫,无聊地看着火烧云在使狗河边暗暗消退,我终于接到了去安丘县人民医院报到上班的通知。
“小李,卫生局要借调我们县医院一个人去业务科帮忙,完成初级卫生保健达标。医院研究决定,你是学卫生管理专业的,就你去吧,原单位待遇不变。我和你谈话后,随后告诉你们科老孟。”刚刚报道,人事科科长老牛就把我喊来说明医院的安排,而老牛说的那个老孟就是当年给姐夫治疗白血病的内科医生,如今已是医务科主任。
和我一同去卫生局报到的还有安丘城关镇卫生院一个新分配来的学习中医的王楠。丹凤眼,白皙的透明的皮肤,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我们在一起虽然话语不多,但也达成某种默契。
人生有些东西就是苍白,在我童年的小伙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会领着小的到处乱跑的时候,小的已经会拿着零钱提着瓶子会打酱油的时候,在我大学同学已经在几年前就享受了在草原上像野马驰骋像天空上缠绵的白云飘飘欲仙的时候,我仍然保持着体内的滚滚的岩浆无处爆发。
“李涵穹,我给你介绍一个教师吧,是南门小学的,她肩周炎经常到我这里来针灸。我也不太了解,你们慢慢接触吧。”半年后,我们彼此回到了原单位,而我那时已对王楠产生好感想表达自己内心的时候,她却主动提出给我介绍女朋友。
人生就是如此,当你踏上了一条大海行使的小船,虽然在风浪中颠簸,但你不得不勉强驾驶着前进,试图寻找停靠的港湾,在你找不到的时候,只能任凭那小船在澎湃中漫无目标地漂荡。当初就不该认识王楠,若不认识王楠,就不会在我25岁人生时跳入我眼帘那个陌生而熟悉、流氓而无赖、无耻而可恨、痛苦而爱恨交织的人,而造成这一步之错的是不该回到安丘。
于是在1994年3月11日这个平淡的无法平淡的晚上,在朋友王楠的介绍下,我认识了那个使我经受一个男人最大耻辱的永远无法抚慰抹平我受伤的创口的让我恨之深入骨髓见面就想掐死发誓生不同居死不同棺的被我称为“老虎”和“无赖”的一生中和我正式结婚而一切都是空白的刘亦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