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大爷李仕昌叹息着,领着父亲提着破筐子在野地里乱转。
1939年的深秋,已是冷飕飕的,秋霜白白的结在树叶上、草丛上,淡淡蒙蒙的雾气在早上缭绕在村上空,缠绵在山周围。太阳费劲地爬出后,随着雾气的淡散,“双母夹”和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蚂蚱不失时机地在草丛里跳跃着找吃的,在菜叶上贪婪着。“蹬蹬山”趁着这好时候赶紧老老实实地爬在沟谷沙面上产卵。
由于爷爷只有那么几分地,无法养活全家,给鬼子摊煎饼也不是经常的,好歹还能挣点煎饼糊子水饱腹。但不是办法,秋收也没多少。太阳出来暖和了,大爷便领着父亲在野地里逛悠着挖野菜,有时奶奶领着两个姑出来。地上仍然冰冷带着露水,兄弟俩光着的脚丫凉凉地粘满了泥巴。秋天最好吃的就是“荠荠毛”了。秋风中挺着绿绿的几片叶,叶边带着一道小锯齿,毛茸茸的,嫩嫩的,用手从底部挖出,洗净后,放点面粉,熬成糊糊,鲜鲜的、粘粘的,倒还是美味,但不撑饥啊!
家里穷得上不起学,父亲9岁了还常常扛着镢头在野地里到处转,眼睛贼溜溜地找田鼠洞,常常从田鼠洞里挖出数量可观的黄豆、玉米拿回家吃。只要找到田鼠洞,田鼠肯定跑不了,父亲就和大爷架起火,烤着吃,有时还烤不熟,撕开里面冒着血,但在那年头也算是美味了。
大爷有时领着父亲和几个小伙伴对老曹鬼和鬼子搞恶作剧。夏天时,村西边使狗河河水上涨,咣咣而行,S形流过河中淤积平原,向下就变得温顺了,这S形拐弯处也就成了天然的浴场。两岸落英缤纷,垂柳倒映,微风习来,婀娜摇曳,轻吻河面,时有蜻蜓和类似蜻蜓的飞虫在树上、河边翩翩飞舞,父亲和大爷几乎每天就陶醉在如诗如画中。鬼子躲在炮楼里,也耐不住寂寞,山南边是山溪小流,洗澡毕竟不过瘾,老曹鬼便领着鬼子到使狗河洗澡,河边留一个放哨。有时放哨的耐不住,把三八枪一扔也跳下去了。大爷领着父亲看好这时候,把他们的衣服偷偷地拿到树林里面,沿路则到处撒蒺藜果。这些蒺藜果可是父亲几个孩子费心在田野里到处采集的,为此父亲脚上也扎得生疼。蒺藜是我们当地一种野生的蔓草,在地头路边爬着长,其果实类似圆形的地雷,浑身带刺,坚硬无比,脚踩上去能扎进肉里,疼得不得了。
老曹鬼和鬼子们洗得差不多了,时间长了又怕驻夏坡的国民党来偷袭他们。上岸后找不到衣服,看见衣服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于是便纷纷跑向树林拿自己的衣服。
“哎吆,哎吆,疼死我了,蒺藜啊!太君小心!”
“巴嘎!巴嘎!呀——”鬼子也踩上“野地雷”了。
“太君,不要跑,蹲下拔出来。”
鬼子搞不清,赶紧一屁股蹲下来,结果野蒺藜又狠狠地扎在屁股上,一个个脚上、屁股上冒着血点,哭爹喊娘。后面刚上岸的鬼子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顾地上脏净,赶紧趴下。待弄清楚了,才绕道一边去取衣服。
“巴嘎!巴嘎!”鬼子狠狠地打着老曹鬼耳光,互相帮助把蒺藜一个个费力地拔出来,一瘸一跛地回据点,吓得以后再来洗澡安了两个岗哨。
这时大爷早领着父亲和孩子们钻进附近的玉米地里,听着鬼子的狼哭鬼嚎,孩子们咯咯笑着,好开心啊!
还有一次,老曹鬼领着鬼子来洗澡,恰好父亲也在。这地方他们以前没来过。
老曹鬼边脱衣服边问:“小孩,水深吗?”
“深,大人洗澡正好。”父亲故意在水下蹲着,让水没到脖子。
“哎呀,热死我了!”老曹鬼脱了衣服,闭着眼睛就从岸上跳了下去。他看见父亲在里面水没到脖子,以为水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很深。
“唉呦!我的腿!他妈的,你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打死你!”老曹鬼在水里撵着父亲跑,父亲像泥鳅一样,跑到岸对面玉米地里去了。老曹鬼在水里抱着腿疼的直骂娘。
鬼子也明白过来了,哈哈大笑。原来那地方河水很浅,父亲骗他说很深,他这样跳下去,那个腿一下子就撞到了河底石头。
到了1940年的春天,春天本来孕育着希望,可老百姓什么希望也看不到。日本人的进攻势力仍然很猛,备受战争折磨的人民仍然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仕途,家里实在没的吃了,你去安丘看看你老爷爷,就别回来了,在那里混口饭吃吧!”爷爷愁苦地对父亲说。
子灵老爷爷去给鬼子做事情也一年了,春节鬼子让老爷爷回来过了个年就又逼着回去了。老爷爷说:“没事,鬼子不咋地我,不像别的劳工,就是闷得慌。”
我村离安丘城大约有25公里,父亲就光着一双脚丫一步一步地量着去看老爷爷。那时父亲才9岁,就自己摸索着去了。以后不知多少次,父亲一直用脚量着这25公里。
老爷爷信基督,一开始在安丘城西的一个教堂里住着,无非就是给鬼子画些漫画,或由一个伪军跟着老爷爷做些墙皮画或用大刷子写些墙皮大字,而那些墙皮大字不过是“大和万岁”“皇军万岁”之类的口号。
不过日本鬼子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用老爷爷做宣传工具的同时,大街上会间或地不断出现反日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是中国人,攻打日本佬!”“团结起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日本鬼子西尾利行、小笠原等驻安丘头目多次组织人暗查,就是没有查到这个或这伙偷贴传单的八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月黑风高时,有那么一个老人在为抗日尽他微不足道的力量,虽然他白天违心地被逼着为他们做事。那字迹实际出自一人之手,但与老爷爷的大相径庭,因为他们不知道老爷爷左手也能流利写字。
“孩子,你怎么来了?”老爷爷一看是父亲,很是吃惊,毕竟是这么小的孩子。
“老爷爷,家里没的吃了,我爷爷让我来找你。”父亲见了老爷爷就哭。
老爷爷把父亲揽过来,爱怜地拍着父亲。
“孩子,我在这里也没办法啊!这里毕竟对村里有好处。”父亲在老爷爷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倒是能饱腹度日,但他想家,于是又回到村里。
爷爷看父亲回来了,问清楚老爷爷那边的情况,倒也放心了。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恋家,不想再去安丘了。爷爷见劝说不动父亲,就用巴掌打我父亲。父亲看挨打了,围着磨转,躲爷爷的巴掌。
“小子,不是我不让你在家,你在,家里实在是不够吃啊!”爷爷一边围着磨追他,一边叹气。
最后父亲拗不过爷爷,还是去了安丘。到了城西教堂,父亲发现老爷爷不在那里了,就问那长老。据父亲叙述说那叫长老,我也搞不清教堂里什么职位是长老,大概就是教堂里负责监督的人。长老说:“那老人去新民会了。”
父亲到了城南,找到日本鬼子成立的“新民会”,门口是持有三八大枪的哨兵,好在哨兵对父亲这样的小孩也不过问。进去后父亲在一个阁楼上找到了老爷爷,老爷爷正在午睡。
父亲把老爷爷喊醒,老爷爷一看父亲来了。
“孩子,饿了吧?”老爷爷赶紧拿出一个米饭团子给父亲。
父亲说那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吃大米,吃大米团子,刚着好吃(很好吃)。父亲于是又跟着老爷爷在一起混吃的。
“老爷爷,你为什么不在教堂里了?”老爷爷没有回答,是不是与他晚上出去发反日传单有关呢?他也不敢肯定,不过日本人倒真没拿他怎样。
有老爷爷在这里给鬼子干活,村里安稳多了,日本鬼子倒是很少骚扰我村,不管怎么说,乡亲们总算还是有点平安。
据史载:1939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日拂晓,驻县城日伪军扫荡西南山区,在辉曲村杀害群众7人,烧毁房屋20余间。五六月两次进山扫荡,闯进李家沟村杀害群众6人,烧毁房屋500余间。腊月里,日军飞机又轰炸李家沟,炸死两位老人,炸毁房屋10余间。日本鬼子进山扫荡,我村是必经之地,有老爷爷在,村里倒没有受到鬼子蹂躏。因为这些鬼子都是安丘来的,他们都知道这村有一个大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