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夕阳红红的,灿灿的,像炉子里正烤着的火烧。爷爷把炉子点好,开始打火烧。爷爷打火烧,一天能打20个左右,打多了就卖不掉了。这时奶奶领着大姑、二姑先把面和好,爷爷看炉子,奶奶和大姑、二姑揉着一个个的剂子,一边打一边聊天,聊着生活辛酸。
大爷正在炕上铺着纸墨笔砚办他们的《土地晨报》。大爷主要负责版面的内容,包括村里土地的面积,各家各户的姓名、土地面积、等级、土地规划等,而高守诚则负责版面设计。大爷写的一手好字,工整大方,遒劲有力,遒媚雅健,飘逸古淡,还带晋书的风致与萧散。大爷手抄的《大学》《论语》,一直流传到我二姑出嫁带走,散落在她婆家,到了文革时再也找不到了。只记得,我二姑家我大表兄到现在还回忆赞叹大爷的书法。
写好《土地晨报》,明天交给村长就行了。大爷无聊地看着四书五经,磨着墨,蘸的饱饱的,抒发自己的愤懑、彷徨和怅惘。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山河破碎,壮志成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大爷一气写了五幅,长舒一气。
老屋的西南,传来幽幽凄凉的笛声,那是子灵老爷爷的房子。听说不分老少,日本鬼子要来抓壮丁,老人叹了口气。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老人心里闪过阵阵凄凉,像玉米叶子刀一般划过心头。
4月22日,日本鬼子鸡飞狗跳地打破了寂静的秦戈庄。在汉奸“老曹鬼”的带领下,一小队鬼子和伪军从安丘沿路横扫来到了我村。老曹鬼叫王二,早年没爹娘了,在村里整天偷鸡摸狗,吃饱了就晒太阳捉虱子,日本鬼子来了,正好找着爹娘了,和鬼子一起呆长了,也会哇啦几句。鬼子汉奸过往之处,太阳无色,月亮暗淡,草木生灰,鸟声凄厉;柳树去了皮,桑树没了衣,生灵遭涂炭,哭声震冤渊。路过飞水村,鬼子发现姑嫂二人在坡里干农活,便恶狼似的扑上去摧残,强奸后又用刺刀穿死。
他们这次出来的目的主要是抓壮丁,为他们修炮楼、筑公路。可恶可恨的日伪军抓了年轻壮丁后,就在降媚山等周围几个山头筑建碉堡,挖壕沟。爷爷一家人也打不成火烧了,被日本鬼子逼着摊煎饼。每天爷爷抱着磨棍起早贪黑,把小米、大豆、小麦磨成糊子,再由奶奶、大姑和二姑一人一盘鏊子摊出来,不敢怠慢。大爷正好18岁,空怀壮志,也被抓去当了壮丁。那时父亲才7岁。
每次去取煎饼的是一个外号叫“西瓜”的鬼子带着一个伪军。有一次,煎饼摊的火候不好。
“巴嘎!”“西瓜”操起三八大盖照爷爷的腰一枪托,爷爷一个踉跄。
“太君,太君。”爷爷赶紧赔不是。没办法,老实厚道的爷爷,要生活,要保住全家。
“哈呀库!”他不断地催促着那伪军装煎饼。
伪军的腰成了虾米,低声嘟囔着:“西瓜,我操你祖宗八辈!”
“西瓜”以后也没落个好下场。1941年春,日伪军窜到白芬子乡椿树沟村抢去牲口20头、粮食8000余斤。“西瓜”看见一打柴少女走不动了,如同70度地瓜干老烧酒攻心,色怒心烧,欲行强奸,“呵呵!可莫其可莫其(爽死了爽死了)!”结果正勃起插入时,让少女趁其不备把他那肮脏的东西用柴刀齐根砍下来扔到了猪圈里。“西瓜”疼得乱跳了一下午,最后不动了。气得小队长麻田警告部下一定小心,把那少女一军刀“噗”地一下从阴道插进去。
老曹鬼不愧是老曹鬼,满肚子坏水又鬼又坏。
“太君,修炮楼的石头的不用,用我们当地的土砖的干活,结实,防爆炸能力的强。”老曹鬼向鬼子小队长麻田献媚道。他建议鬼子不要用石头盖炮楼是有道理的,尽管降媚山本身就产上等的青石。因为石头垒成的炮楼,用炸药或迫击炮容易炸掉,石头易碎,而用老曹鬼所说的“土砖”抗炸能力则很强。土砖不是我们常说的用土烧制的长方形砖,而是一种北方农村常用来盘炕的那种“土砖”。这种“土砖”长约80公分,宽约40公分,我们当地叫“墼”,就是用麦秸和泥,铲在墼模子里成型,制作这种“墼”的过程叫“拓墼”。“拓墼”的时候,先用黏土掺上麦秸草用水和匀,找一块平展的地方,把长约80公分,宽约40公分的长方形木框铺在地上,用锨把和好的麦秸草黏土泥放里面,再用建筑用的泥板在里面搅拌均匀,然后手轻轻地提起两边框的绳子,一个“墼”就拓好了。“拓墼”一般放在春天少雨的天气,大约一周至10天就干了。用这种“墼”垒成的炮楼极结实,炮弹、成捆的手榴弹或炸药炸上去,爆炸范围很小。
为了实际说明二者的区别,老曹鬼在山下现场给麻田试验。他把四个日本产的48瓣手榴弹分别放入“墼”和青石垒成的疙瘩。
“太君,躲起来!”老曹鬼大喊。
“轰”的两声爆炸,那石头疙瘩就是个大地雷,青石四处乱飞,让日本鬼子胆战心惊,麻田哆嗦着想起了山东莱阳经历的地雷战。而那“墼”堆成的疙瘩,只是掀起一股浓烟,有些“墼”竟没炸破。
“哟西!大大的好!”麻田赞道。
于是,麻田押着一部分壮丁在山上挖壕沟,打炮楼底座,一部分壮丁在村里“拓墼”。“墼”干了后,由老百姓一个一个背到山上去。壮丁中有一个叫王二坡的,实在受不了这种苦力,趁着鬼子不注意的时候,把挖壕沟用的铁镐一扔,拉着另一个本家兄弟王有良爬过铁丝网向外逃,谁知被一个解手回来的鬼子发现了。
“巴嘎!”哗啦,鬼子一拉三八大盖枪栓,子弹上膛。
“啪!”一声,三八大盖子弹平滑地射出,两人都倒了。
王二坡并没有被打死,只是三八大盖的子弹穿腿而过,打断了小腿的胫骨。王有良那小子根本就没伤着,一听枪响,腿肚子打哆嗦,王二坡一倒,正好趴在他身上,他吓得也跑不动了。两人被鬼子拖回来绑在老家东面的老槐树上。老槐树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树干粗大,胸围足足4米,须三个大人方能合抱过来。主干不高,约有5米,又分出了三条次主干,仰天探月,每一条再分出许许多多的枝枝桠桠,即使枝桠也有半米粗、几十公分粗的。老槐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巨大的树冠覆盖方圆200多米。里面群鸟做巢,终日欢声不断,遇有阴天下雨,树上腐烂的地方就长出一团一簇的蘑菇,村民便用长长的竹竿戳下来,晒干泡水治喉咙疼、治咽炎。老槐树无须修剪,自然其艺术美,夏天“雨中妆点望中黄,句引蝉声送夕阳”;冬天,虬枝飞雪迎舞,舒展着龙爪一样富有曲折之美的枝干,傲视苍穹,搏击严冬。这是一棵本地槐树,不是那种开了白花,可以采下来做槐花饼的洋槐树。每年,细碎的淡黄花开过之后,老槐树便结出绿绿的豆荚,我们老家叫“槐啷”。到了秋天,豆荚成熟了,那深棕色的种子叫槐米,炒熟了可以用来泡茶,清热泻火。而我总是喜欢在槐花盛开的时候,眯着眼睛透过枝叶看天空中飘浮的云朵,细碎的往事就从那一刻起便在槐花的清香味儿中小河流水般淌过……
老槐树见证了岁月沧桑,没想到还要见证日本鬼子杀人。
细细的麻绳把王二坡兄弟俩围着老槐树缠得死死的。麻田倒没像所有其他小说和影视剧里描述的那样,如何练刺刀,如何练枪法。老麻田看来也没有那么多心思用在两个劳工身上,他派出伪军昼夜看守,不给喝的,不给吃的,吩咐伪军“如有求情,统统死啦死啦的”。
王二坡的伤口第二天开始化脓,苍蝇、虫子飞来飞去,在上面舔噬下卵,白花花的蛆开始沿着伤口蠕动,空气里散发着恶臭味。兄弟俩本来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看鬼子这样做,一开始还骂:
“我操你!小日本!”
“我日你祖宗八辈,麻田……”
慢慢的,声音由强变弱,由弱至无。没几天,就这样活活地被折磨死了。
高高的炮楼立在降媚山顶,周围一览无余。“歪把子”机枪从黑洞洞的枪眼里探出来,随时准备射击。这里离夏坡乡很近,那里驻有国民党51军的部队,所以鬼子昼夜提防夏坡的国民党来偷袭碉堡,晚上探照灯贼亮贼亮的,“歪把子”不时扫出几梭子给鬼子他们自己壮胆。
鬼子来我村除了抓一般的壮丁修炮楼挖壕沟,还要抓一个特殊的壮丁——那就是我子灵老爷爷。
子灵老爷爷从小悟性强,自幼临摹展子虔的设色山水,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王维的水墨山水,王洽的泼墨山水等,画的一手好画,在当地是出名的画匠。
老爷爷的画,以山水人物见长。老爷爷个头又高,长须飘飘,挥毫泼墨,气势凛然,一泻而下。他画的降媚山图,山阳茅屋,坡下山涧,蜿蜒村庄,茅屋中有人在读书吟诗,屋外有两人在散步缓行,后有童子相随,前面两人一副仙风道骨的身影与山中云雾缭绕的境界化为一体。远山山顶耸立丛丛松林,山中潺潺流水把静的山变成动的山。山阴是村庄,远近层次分明,隐隐约约,衬托得老爷爷家附近的老古槐,巍峨耸立。出村务农的老头,掮着犁,牵着牛,黄狗相随,给人一种恬然清淡的乡村气息。他画的出门玩耍的儿童,轮廓勾勒清晰逼真,肌肉骨骼丰满,天真烂漫,粉若桃花,眉飞顾盼,躲闪在门边,欲出非出,给人感觉活生生的像跳到眼前。
“大爷在吗?”汉奸老曹鬼领着鬼子进了老爷爷家。
老爷爷正在画画,长长的画纸,巍峨的贺兰山,像一匹剽悍的骏马,仰天长啸。广阔的荒原上,九座帝王陵组成一个北斗星图案,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苍凉感和沧桑感油然而生。似乎能感受到历史洪流传来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似乎能听到边塞诗人发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感叹。葱郁如盖的林海中,云杉蓊蓊郁郁,松柏挺拔苍劲,白桦素洁淡雅,山杨亭亭玉立……山中怪石突兀,掩映在森林之中,有的像巨龙横空出世,有的像山鹰欲展双翅,有的像雄狮醉卧林海,有的像野马腾空跃起……远远的一条黄色的银练,是中华民族不屈的黄河……
鬼子看呆了,竖起大拇指,“哟西!哟西!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你的皇军效力的干活?”老曹鬼看不懂,只是碍于本村老爷爷的名望,尊重老爷爷。
“大爷,皇军请你去给他们画画,这是好差事啊!有的吃,有的喝。”
“竖子无教,癞狗不如!我岂能给日本人画画!”
老曹鬼趴到鬼子耳边嘀咕着。
“巴嘎!不为皇军,死啦死啦的!”鬼子端起挂着太阳旗的三八大枪。远处传来妇女们的惊叫和鬼子的淫笑。
“大爷,您就去吧!不为别的想,您就不为一大家人想一想?不为老百姓想一想?”
“告诉鬼子,不要糟蹋妇女,把妇女放了,我去!”
子灵老爷爷拨开挑着膏药饼子的刺刀,拂袖昂然挺胸前去。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就这样,老爷爷被带到了安丘县城整天给鬼子画那些“王道乐土”,粉饰他们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