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脱掉换上了夹袄,紫罗兰一样的萝卜花谢了,结成串串青色荚子,慢慢地变硬;大葱青青的花骨朵不再美丽,代之以一簇簇小小的白色的种子;绿色的豌豆刚刚脱去花衣就开始成了我们的美食,甜甜的多汁的连皮带豆都可以吃下去;我们的眼更加贼亮,桃花刚谢不久结成一个个毛毛的小桃,便成了我们的猎物,照身上蹭一蹭毛,带点苦味吃着;那些杏子,青青的硬硬的,咬一口,能把人酸死。邻居一个小媳妇偏偏喜欢咯吱咯吱地吃,吃得我们直瞪眼,于是产生了交易方法,我们提供杏子,她给我们煎饼吃,在我们看来,多合算!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似花还是非花,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风吹榆钱落如雨,轻如蝶翅,小于钱样。那杨花,轻柔多情,满怀情愫,随风起舞,飘逸潇洒;那榆钱,片片如雨似云,天使般翩翩飘落,抚慰多少无奈,多少伤感,寄托几多哀思。纵千寸柔肠,万种才思,更无与何人说,只在寂寞中随前尘往事烟散云消。
母亲不懂浪漫,不懂风情,她只知道要让我们吃饱,要让那猪吃饱,要让那猪有饲料。杨花飞舞中,我拿着一个簸箕,用笤帚把飘落的槐花、榆钱扫回家,晒干后就成了猪的上等调料。
春天还没玩够就悄悄地像女人青春那样飞快消失。最先报告夏天到来的是河边树林里的“哨钱儿”,旁若无人傻里吧唧地趴在杨树下端,“吱——吱——吱”地叫着,抑扬顿挫,不紧不慢。氤氲的树林里面,灰灰菜长到了半米多高,叶子不单是那种灰色的,还有五彩的。那蘑菇,有白色的平菇,顶着个大帽子,如农民家里的装粮食的囤;也有白色的高腿菇,宛如少女细细的腰身戴着太阳帽;更有那花花绿绿的红腿蘑菇,最是好看,据说是蛇变的,有毒,我们都不敢采;最好吃的还是那烂柳树墩长出的蘑菇,用手轻翻隆起的土块,一朵朵、一簇簇嫩白的即将破土的蘑菇便羞答答地出来了,回家后放点豆油、葱花、适量盐,那鲜味没的说,反正就是个鲜!“哨钱儿”的叫声打破了树林的寂静,这种蝉是最好捉的,顺着它的叫声,踩着柔软的灰灰菜和各色蘑菇,老远慢慢悄悄靠近,绕到树后,冷不防出手,“吱”一声,“哨钱儿”扑住了。随“哨钱儿”而来凑热闹的就是蝉、“独老儿”和“问应哇儿”。最常见的那种蝉在故乡叫做“节柳”,蝉的幼虫叫“节柳鬼”,是由雌蝉用她那长长的针刺扎破树枝,把卵产在里面,随着秋风落叶到地里面大约经过三年长成的。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到了抠“节柳鬼”的时候。我们仔细搜寻着一个个小洞,或是虫子,或是真正的“节柳鬼”穴,找到后,用手轻轻地把洞抠得由小到大,还要注意别把土落下去。到了足够大的时候,把两个小指头伸进去,一个腿脚乱蹬的“节柳鬼”就弄出来了;抠不出来的,就顺手找一根小木棒,慢慢地把他弄出来。夜,黑黝黝的,树林里时有一种说不出名字的大鸟“呜——呜——”,像云南少数民族的号角那样叫着。我们一直弄不明白那鸟长得什么模样,只是早上在地上发现很多的带着“节柳鬼”残体的粪便,甚至我们猜想那可能是一种动物。早上太阳未出,是我们拿着细长的竹竿捉嫩蝉的时候。傍晚爬出洞的“节柳鬼”,慢腾腾地寻找着可以蜕皮的地方,或一个小树,或玉米叶子底下,或灌木丛,或爬上高高的柳树、杨树、槐树,微风吹来,“节柳鬼”脱下它背上有拉链的连衣裙,蹑手蹑脚地往下脱,慢慢地,慢慢地,从壳里蜕出来了。本来像是揉成一团的翅膀渐渐地舒展开来……慢慢地外衣脱去了,露出嫩黄色的蝉。我们低的用手捉,高的用竿子戳。太阳一出,那幼蝉浑身变黑为成蝉,翅膀也变黑变硬,雄的“吱啦”一声就可以飞走了,雌的也寻找安全的地方享受她仅有的三个月的欢愉。
多情缠绵的使狗河从西边刘山蜿蜒而下,到了村西向北拐,形成的冲积平原是种树的好地方。这里常年郁郁葱葱,以杨树、槐树、柳树为主,长得遒劲冲天,遮天蔽日,是夏天村民栖息纳凉的好地方。村民们往往洗完澡,在树底下沙堆里跷起二郎腿,眯着眼享受着太阳底下的斑斑驳驳,日影婆娑,沙影相映,或哼着乡野小调,相互嬉笑着打诨。
光棍苦,光棍苦,衣衫破了没人补……
正月里梅花开,花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里没人戴……
十二月一年了,大小人都说过年好,案板上家家响得叮叮当当,有老婆的人家吃饺子,光棍只有面条条……
王二姐,泪汪汪,手拿着金簪划粉墙……
幽幽凄酸地荡在空寂蝉躁的树林里,惹活着在树林那边洗澡的妇女。
在另一边洗澡的妇女经常地搭着戏台子,不顾男人乱弹地拉着永远聊不完的鸡毛蒜皮。
大人们在洗澡的时候,我们最常做的事情是粘蝉。用嘴一遍遍地把小麦嚼碎,一直把面筋嚼出来。有时为了省事,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抓一把面粉在碗里淘出面筋,用树叶子蘸点水,把面筋包好,扛着竿子村庄、河边、山上到处转着粘。蝉多的是,夏天只听见到处是“吱啦吱啦”的响,像“九二式”重机枪刮风那样响着,仔细瞅着密密匝匝的树丛里面,一个个雄蝉排着队,撅着屁股,肚子下面两片膜不断张合,一个声音高过一个,卖弄着风骚。那轮着交配的雄蝉,闭着眼睛,静静地趴在雌蝉身上,在一片悦耳蝉噪中享受着快活。此时,我们站在树下,竿子攥紧,轻轻地把竿头伸进去,自下到上,看那竿头快触到蝉的时候,猛地一探,头上的面筋就粘着蝉的翅膀了,惊得其他蝉“轰”一声四处乱飞。偶尔,还能粘到正在交配来不及分开的一对。
蝉粘够了,浑身燥热的时候,我们也跳进河里,不单为了洗澡,而是沿着河岸水草边下的穴,摸鱼掏螃蟹。回到家,把蝉摘好,放盐腌好,和先前扣到的“节柳鬼”一起炒着吃,那是大自然赏赐的最美的肉食了,清脆可口,香而不腻,百吃不厌。
除了蝉叫,还有“赌了”和“问应哇”。那“赌了”隐藏得很深,我从小就没见过。小朋友说那东西是青色的。我每次只听见树丛里面“赌了!赌了!赌了……”地叫着,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在旷野里醉酒大叹“赌了!赌了!”黑黑的“问应哇”,个头比“哨钱儿”大,比蝉小,机敏灵警,时刻怕自己的叫声暴露了自己的藏身,在一棵树上,“问应——问应——哇,问应——问应——哇,问应——哇”,不等我们辨清它在哪个地方就“哇”一声飞走了,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夏天的雨总是不停地哗哗下着,沟满壕平,使狗河常年奔腾咆哮着,从不喘息。童年的故乡,不比南方的水乡差多少,甚至可与之媲美。小时候西大湾里鱼虾螃蟹都有,特别是遇闷热暴雨天气,鱼儿蹦蹦跳跳,青蛙一个个都探着头,个个争先恐后躁叫着,好热闹!这时候我最喜欢的活是找一根长长的竹竿,把粗铁丝磨尖,紧贴竹竿用橡皮筋拴好,对准青蛙的头,轻轻回拉,然后猛地松手弹出去,一只骚动的青蛙被迎头穿进,有的被穿破肚子挑出水面。那时也不知道吃,就是拿着玩。湾的上游是降媚山下的一个大泉眼——“东泉子”,这井几乎包容了降媚山所有的妖媚和丰韵,山下有很多泉眼,但就是这个泉眼常年不涸。雨量多的时候,水从北面一侧如姑娘的樱唇微起,含珠吐玉,又如轻拢慢捻的琵琶,不急不慢,羞赧如春天桃花,羞答答地交流着,怕惊动了熟睡的少女,怕打破了村庄的静谧,缓缓地流出,形成自西向东的一条小溪。有水自然有鱼,况且还是大山的精华,小河沟里经常是摆着尾巴的小鱼小虾,惹得成了鹅鸭的美食乐园。甚至夏天我在家里天井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怎么感觉脚面毛茸茸、痒挠挠的,低头一看,是一只大螃蟹爬到了脚下。
萧飒风雨天,蝉声暮啾啾。牛毛细雨绵绵不绝,像细刷子一样扫拂着故乡。那雨丝随着阵阵微风飘来摆去,时而密时而疏。月光如水,腾腾的雾气在月光的照射下幻化出神秘的光彩。说不出名字的夜鸟低低地鸣叫着,那有节奏的求偶旋律惹得山村男女使茅草屋随着他们的碰撞微微地颤抖着,惊飞了正在上面栖息的鸟儿,片片落叶无声地从房顶滑落,随着微风滚落在地上。
秋雨的晚上好无聊,母亲常常点着艾子编制的草绳来熏蚊子,熏得我们也头昏脑涨。月光皎洁的晚上,水银般的明月泄在大地上,素月清辉,大地像披了一层霜雪。我们或天真地趴在葡萄架下倾听牛郎织女的美丽传说,期望能听到他们卿卿我我亲昵的声音,或围着玉米棒子秸做成的草垛捉迷藏。整个生产队场院里,洋溢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夜很晚了,老槐树底下传来了母亲喊我乳名的声音,悠扬的像如胭那荡秋千的声音,好似如胭又回来了。
“收哎——收哎——”
我们只好罢手,陆续回家。
秋天,蔚蓝蔚蓝的,蓝得让人心醉,让人心疼,蓝得让人垂涎欲滴。路边淡黄色的野菊花,团团簇簇怒放着,我们扛着秋收的家什,随手拔一根鸡毛友草,穿着捕到的蚂蚱,跟在大人后面,蹦跳着,如同树林里的小松鼠。闲暇之余,惬意地躺在秋收的田野里,看着天空绵羊似的白云悠闲地散着步,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给了我童年无限的遐想。
秋天的阳光像瀑布般从天而泻,把八月的田野烤得如蒸笼一般,袅袅地升腾着潮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时候,馋嘴是闲不着的。随手用镰割一根粗壮的玉米秸,用嘴撕开包着的外皮和青篾,吸溜吸溜地嚼着里面的瓤子,淡甜的汁液不断地嚼出,顺着流下去,嘴里不时发出“咝咝”的吮吸声,有滋有味。一会儿,随着玉米秸的缩短,腮帮子鼓出两个大大的肉球。那些被嚼烂的瓤子,顷刻间成了一团团的碎末,吐出后再来下一口。
霜染使狗河、降媚山,淡黄色野菊花挂满枝头的时候,随着地瓜的丰收,遍野漂白的地瓜干进了生产队的粮囤,邻居大叔不时用地瓜换来几斤老烧,喝得脸如西山的云霞,也是我们“倒”地瓜的时候了。下课把书本和写字用的石板往炕上一扔,一条大镢撅着个筐子,赶着鹅出了门。“倒”地瓜是无聊又无奈的事情。家里不够吃的,母亲逼着我去倒,学校勤工俭学,一周至少要交50斤,好换来老师的纸墨粉笔。旷野里,鹅在小声呢喃着吃草,三三两两的伙伴们各自占有自己的地盘,挥舞着大镢乱刨着,像用刻刀在刻画美丽的故乡。常常地瓜没多少,地刨了一大片。“倒”地瓜也有兴奋的时候。发现了一根粗粗的地瓜根,判断那根头上可能是一个“飞地瓜”,很长很长的瓜,于是顺藤摸瓜,我狠劲用镢刨土,仔细地寻找着根茎的方向,长的要七八米才能在沟沿山坡找到最后的地瓜。“飞地瓜”往往不大,偷偷地藏在那里,被山石和硬土挤得有点变形。当“飞地瓜”就像被挖炮弹一样,一点点地除土去石挖出长舒一口气时,才发现忙活了大半个小时,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椭圆而奇形怪状的东西,而这时伙伴的筐子里已装满了大块的地瓜。有时无奈之下,为了完成任务,不得不钻进山上果园里还没收获地瓜的地里,如刀削肉泥嘁哩喀喳,一会儿就满筐了。
“倒”地瓜的田野里无聊之时,最有趣的莫过于刨老鼠洞了。秋天也是老鼠丰收的时候,个个拖着油滚滚的身子,肥肥的尾巴,把大量的玉米、黄豆和花生搬到他们家中。我们扛着镢,寻找那些老鼠四脚刨出的新鲜土,找到它的正门,堵住后门,开始挥舞大镢猛刨。随着工程的进展,不断地观察洞里的土和周围土的差别。洞里的土比较松散,而洞周围的土浑然一体,很坚硬。有时由于距离不一样,洞里的土和周围的颜色也略有差别。不一会儿就能看见老鼠在洞里面拼命地扒土艰难地向前拱着,这时要小心刨,避免因老鼠刨出的土堵住鼠洞而迷失方向,找不着鼠洞,同时还要不断地刨土跟着老鼠走,注意观察周围有没有其他洞口的出现。往往在老鼠的主道进去几米后,就会分出几个洞口。一个洞口通向卧室,里面常常会挖出一窝闭着眼睛或乱爬乱跳的小老鼠,毫无挖洞价值,挖出后几镢下去砸个脑浆四溅;一个洞口曲径通幽,最后刨着刨着,竟然发现是老鼠逃跑的后门,而老鼠往往是把我们引入到这一个洞口,以保住它的卧室宝贝和粮仓;而另一个最重要的洞口,也是我们挖老鼠洞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它的仓库。仓库一般在很隐秘的不惹眼的一个小洞口,挖下去后洞口逐渐扩大,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如同发现了世外桃源。这里老鼠处理的非常干燥,四周用棉絮等吸湿隔潮,用棉籽皮铺底,玉米、黄豆、花生各自一席。我们贪婪地用镢小心地把仓库刨大,用手小心地把土扒拉到四周,便可以挖粮食了。多的时候能挖出一大簸箕或一“院子”。挖出的花生,有时顾不得那粘着的土,也不懂能传染什么病,用袖子擦擦泥土就吃,鲜鲜的脆脆的真好吃。提着粮食,拿着老鼠,哼着只有我们自己才懂的拉拉歌,或电影里《归心似箭》“燕南飞,燕南飞,燕叫声声心欲碎……”或那时最流行的《在希望的田野上》,打道回家。
小老鼠被当场判刑砸死,大老鼠更残了,享受点天灯的高贵礼遇。我们把老鼠用铁丝一穿,放在灶火里或者架上木柴烧着吃。不一会儿,老鼠肉那特有的香味便在秋风中使我们的鼻子不断地抽动着。吸吮着那空气里的肉分子,不等烧熟,迫不及待地撕下一条腿来,不顾腿上的毛和灰,贪婪地晃动着脑袋品味着、吞咽着。等到烧熟,也只剩下老鼠胸脯和内脏了。有时吃得心急,嘴上粘着血滴和鼠毛,就像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挖回的粮食,母亲一遍一遍地淘洗干净,晒干后掺着摊煎饼吃。
煎饼,构成了童年最美好的主食,也没有别的吃,吃煎饼就不错了。即使如此,母亲为了省下面粉和煎饼给我们吃,自己宁愿采槐树叶子掺上点面粉蒸着吃。槐树叶子毒性太大,母亲吃上后,脸肿的发亮,只能看得见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那一幕,至死也忘不了,那是童年时最伟大的母爱。
煎饼是故乡最传统的主食。蒲松龄在《煎饼赋》中就对摊煎饼进行了绝妙的描述:“溲含米豆,磨如胶饧,扒须两歧之势,鏊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经火烙而滂,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蚁行,黄白忽变,斯须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热铛,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于俄顷,圆于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此煎饼之定制也。”
每每摊煎饼,母亲要提前一天把玉米、地瓜干泡好,为了煎饼有黏性好吃,再加点黄豆,老百姓叫吃起来“筋道”。天不亮,我们几个孩子便被母亲从被窝里提溜起来推磨。父亲领着我们,踏着爷爷奶奶转圈走过的路,一圈一圈地走着,重复着爷爷奶奶做过的一切。父亲躬着腰,艰难地推着磨,常常想起奶奶颠着小脚一边添粮食一边推磨的样子。
就这样推着这盘磨,推过了我的童年,磨出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看着这盘磨,就回想起每每放学后,我抱着磨棍,朗诵着“离离原上草……”就是这盘磨,磨着玉米,磨着小麦,磨着煎饼糊……把我养大。童年的磨,也好沉重,童年的磨,磨去了我多少大好的时光,侵占了我多少看书学习的时间。童年的磨,给了我太多的感叹,磨出了我人生的第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