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作孽啊!”大娘哭喊着。
四叔正在做饭,整个房间烟雾腾腾,棒子秸乱放在屋中间,四叔忙活着热“耙菇”,还有一碗小干鱼,顾得了上面,顾不得下面,灶火伸着舌头烧到了外面,四叔感觉脚上一阵疼,赶紧一手向里添了添棒子秸,一手把“耙菇”弄好,扣好盖垫。到处是炉灰,被子上也满是,不知四叔怎样忍受得了这种生活。
父亲刚进门,被烟呛得禁不住干咳了几口退出来,在外面招呼四叔。
父亲指了指这个地方,又用手指向南方,示意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小推车上。四叔一看,这住的好好的,怎让他搬走?赶紧摆着双手,两眼一闭,作躺倒状,用手指了指屋子,意思是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搬走。父亲伸出拇指,又指了指房子,示意这是上面的命令。又双臂扣紧比量着这房子太小,而双臂展开表明搬到南边的那个地方则宽大。然后父亲还指了指自己,指了指五叔,表明四叔搬到那边也是为了他们好。总算把四叔哄明白了。
用着自己设计的独特的哑语,父亲心里直流泪,他妈的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让四叔成了哑巴。
为了避免被人看见,弟兄三个像贼一样左顾右看,没有直接穿过村庄,而是先沿着使狗河北行,到了佘家庙子庄前,再向东拐,一边就是爷爷奶奶的坟了,不高的两座突兀在冬日的太阳里默默地立在原野中。坟上站着几株枯草,支支离离的,四周一片旷静。四叔看见爷爷奶奶的坟,一扔背上的铺盖卷,疯了一样急急地奔跑过去,呜呜哭着“扑通”一声双膝跪下,泪水如夏日使狗河汩汩而出,模糊了眼睛,模糊了脸面,打湿了身下的土地,搅和着湿冷的冬天。四叔心里觉着好冤好苦好闷,他弄不明白世道为什么这样折磨他,使他过着非人的生活。
父亲抹了抹眼泪,拉着四叔起来,四叔不听,挣开父亲的手,跌跌撞撞又爬到坟前,仰天俯地连续三个磕头,额头上粘满了黄土,方才起身依依东去。转过降媚山,爬上村南坡,弟兄三个长舒一口气。四叔回头望了望墟烟暧暧的秦戈庄,淡淡云雾中,村庄像披着半明半暗的薄薄的沙巾,像刚刚出浴的少女,凝滞销魂;模糊的老槐树,像是少女美丽风韵的脸庞,高高地站在村庄上空,成一幅成熟美丽大方的少女出浴油画图。四叔眼泪滚动,生于斯,长于斯,而不能与之长相斯,说不上爱,说不上恨,说不上悲,说不上痛。村庄的西面,蜿蜒曲折的使狗河像一条亮丽的带子,在冬天的春天里飘动着,带着无限的思绪,带着四叔的童年,带着四叔的一切美好,飘向无际的远方。缥缈中,是四叔生活了一年多的林中小屋,朦朦的像一个装满火柴点不着的火柴盒。
兄弟三个闷着头沿着曲折不平的山路向前走。不远处传来凄哀的哭声,父亲抬头望去,山坡下自留地里刚刚立起了一座新坟。坟边,一个妇女正爬在坟上号天苦地。
“呜呜……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呜呜……你就这样撇下我们娘四个走了啊!我好命苦啊!”那妇女凄肠哀转,撕心裂肺,鸟惊雀飞,云惨雾淡,哭得着实伤心,纵眼中有多少泪珠,怎经得住这般流淌!寒风瑟瑟中,妇女旁边立着三个冻得发抖的孩子,两男一女,大的是男孩有10岁左右,小的看起来不过4岁,那女孩约8岁,也跟着嘤嘤地哭。
“唉——”父亲怅怅地叹了口长气,心里像是憋了什么东西,恨不得“啊啊”几声把不快呐喊。
根据麻风这个特殊的疾病,县里新建的这个麻风院幸福村确实选了个好地方。幸福村在一个山的背面,东西虽有村庄,但相距十几公里,全为山岭所挡。村的后面3公里左右是一个大水库,叫小祖官水库,而水库的西面就是当年爷爷和大娘被共产党押着参加联合斗争会的那个小祖官村。进出幸福村唯有的一条路是弯弯的窄窄的顺着山岭地角修成的土路,几乎被野草所覆盖,推着手推车在这路上走,也得有人拉方能走得动。这几乎是人迹罕至鸟兽不顾的地方。村方圆十几公里的山地全归幸福村耕种,附近村庄更是巴不得把地给他们耕种以通过地域的界限来躲避麻风。县里为在此建立麻风村,提拔了临近两个公社的党委书记,死命令他们必须说服做通附近村庄的老百姓,并给予相应的补偿,才建成此村。
父亲和五叔陪四叔好不容易进村,已有130多人在这里居住了。领头负责的是一个叫胡守民的,年轻干生产队长时得了麻风,老婆带着孩子离了婚,自己一人在村里受歧视,不如来到幸福村,至少在这里大家都是曾经得过麻风的病人,不存在歧视和白眼。胡守民的病很轻微,只有手有点“马爪”,其他都看不出来,凭着自己干过生产队长和小学文化功底,被上级和大家选为幸福村村长。
“村长,俺兄弟也来投奔幸福村了。俺是飞水秦戈庄的,这是大队的介绍信。”父亲从兜里掏出连汗浸加搓揉的皱巴巴的介绍信。
“好,欢迎,只要来的我们就要。来这里的都是证明已经治愈的,没有治好的这里政府不允张接收。”胡守民热情地说。
“我们房子现在不宽绰,单身就一间。吃大食堂,不用自己做饭。”胡守民领着父亲逛了逛周围环境。上来几个手脚利索的麻风病人热情地帮四叔、五叔向屋里搬行李。
父亲用手比划着,指着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房子,让四叔安心在此生活。
四叔一开始有点拘谨,但看这里也明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至少不用自己做饭,也就心安了。
“村长,这是哑巴仅剩的粮食,大队里其他还没给,等给了我就送来。”父亲说。
“好,没关系,这里反正是凑粮食吃,没的吃了,他可以先预支。”胡守民大包大揽大大咧咧地说。
天又开始变得昏沉沉的,湿漉漉的,冷飕飕的,云里雾里笼盖四野。站在山坡环顾四周,倒感觉幸福村像个只有上方对着苍天开口的大铁笼子,谁也跑不出去,谁也别想跑出去。这笼子里有饭吃,有衣穿,大家都在这个笼子里自生自灭,演绎着自己的灰色人生。父亲和五叔推着车子向回走,四叔一直跟着不舍得分手,走出几公里了,父亲一再跺脚摆手,示意四叔回去。父亲和五叔走出很远了,还看得见四叔高大的身躯站在那儿。父亲心中陡然感伤,禁不住擦了擦眼泪,急向回赶路。
走到降媚山南坡,父亲看见那妇女背着一大捆柴火,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年龄最大的男孩背着最小的那个,女孩也背着一捆柴草。娘四个沿着蜿蜒崎岖不平的山路摇摇摆摆地走着。大捆的柴火有野草,有槐树、杨树、苹果树,叶子有干树枝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压得那妇女不得不弯着细细的腰,逼着她低着头,身子猛向前倾,一只胳膊弯套着绳子,另一只手拿着耧草用的长柄耙子。远远看去,只看见一个大大的草团在慢慢地晃着移动。
父亲赶紧把车子停下,向那妇女打招呼。
“哎,你把柴火放车子上吧,我们替你推着。”
那妇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看四面,方知是父亲和她打招呼,遂放下耙子,吃力地解着胳膊上的绳子。父亲跑上前去,帮她卸下肩上的柴火,然后帮那小女孩卸下。
五叔也过来,高大的个头一把提起那柴火装在手推车上。
“哎,小孩也坐上来吧。”五叔招呼道。
“坐车喽!”父亲从男孩背上接下那6岁的小孩,放到车子一侧。
“谢谢两位啦!”那妇女抬起头来忽闪着睫毛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感激地对父亲说。
父亲这才看清那妇女是本村东头王友媳妇。平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一年到头真是难得见一面。父亲在大跃进生产队联合深翻田时见过她几面,当时也不便说话,大家只是低着头干活。父亲当时只感觉这妇女能干,以同样的速度敢和男人比赛。看着那妇女快速地翻田,父亲当时还想要是能摊上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直到现在,父亲才得以清楚地看到这妇女的样子。大约32岁,虽是有三个孩子的母亲,身材仍然细细的婀娜高挑着,面容姣好,肤色嫩白,柳叶眉下清亮透彻的明眸似一弯秋月由于伤悲更是梨花一支春带雨,让人大生怜悯感。瓜子脸上翘翘的鼻子闪烁着青春气息,嘴巴稍嘟,更显示着一股成熟美。素色典雅的衣服给人一种沉稳清纯的感觉,唯一刺眼的是那鞋面上裱着的白布证明刚刚丧失亲人。
“叔叔,这是你的车子吗?”小孩坐在车子上很高兴,兴奋地左顾右盼。
“不是,是生产队的。”父亲说。
“我们还是一个村哪。”小孩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父亲推着车子开始和那妇女搭讪。
“是啊,我也认识你,知道你是村西头的。你们的生产队长跳了井,是你下去捞的。”母亲说。
“那是我的一个叔伯兄弟。”父亲说。
“现在就你们弟兄俩过日子吧?”那妇女脸色一红,不好意思说了这事,赶紧岔开话题。
“是啊,就我们弟兄俩,父母都没有了。”父亲说。
“唉!日子也不好过。”母亲叹了口气。
“娘,我们到家了。”
后面女孩见气氛活跃起来,也开始说话,唯有那男孩一直没说话。
“谢谢!回家喝口水吧?”那妇女看着父亲和五叔把柴火卸下来,感激地说。
“不了,还要回去生产队报到。”父亲说着,推起车子和五叔走了。
这妇女就是父亲那年和爷爷收地瓜看到结婚的那一个,她男人王友得了甲肝不到一年就死了,撇下了他们娘四个艰难度日。
这天,是1964年腊月十五。
以后,这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敲开了父亲的门扉,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母亲,成了五叔的嫂子。
“桃花流水笑春风,蛙声浪叫送寒冬。”冬闲的人们还没有从带着臊气的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已经发现死了老婆的大狸猫石金全在和煦的暖日下,脱下夹袄翻过来,用长长的指甲夹着硕肥的白白嫩嫩的虱子“嘎巴嘎巴”地发出悦耳的声音。转眼就是1966年了。
7月,蝉在梧桐树上顾不得求偶,直着嗓子“热——热——”尖叫着,天气闷得人就像在蒸笼里,无处躲无处藏,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在脖子上蜿蜒爬行。五叔闲得无聊,扛着根竹竿到南沟里用和好的面筋粘蝉去了。父亲看离生产队上坡还早,就想去西河洗澡,刚出门碰见了村长王希提。
“仕途啊,你去哪?”王希提问。
“二叔,离上坡还早,我去西河洗澡。”父亲回答说。
“有个事情要找你商量,按照上级‘破四旧’要求,所有的坟地都要扒掉、平掉或迁移到村东果园里。你家里北林地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坟,你看怎么办?”王希提问。
“二叔啊,我爷和我娘的坟俺不迁了,俺爷的坟是用鹅卵石垒的,俺娘的坟是砖垒的。你带人看着平吧。”父亲说。
“好,我安排人,就这样办,你下午带人把村西南那几座坟平掉。”王希提说。
过了两天,父亲去看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一片狼藉,已经整成平地了,散散落落还有不少褚红色、黄褐色的鹅卵石和破碎的青砖。还好,幸亏当年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挖得很深,社员们只是平了坟头的大部分。暮色中,父亲站起身,看了看坟离村庄和使狗河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坟墓的大体方位,跪下向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郁郁惨然离去。
10月15日,正下着瓢泼大雨,支部书记朱功深派民兵把父亲喊到大队部。
“仕途,现在革命形势正是到了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了,你家里不是还藏着字画吗?你家里的家谱呢?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四旧’。你要想清楚,你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李孟久当汉奸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这事只有我帮你了,我是看着我和仕昌大哥拜干兄弟的面子上照顾你。”朱功深讲得很严肃。
自从仕光大爷死了后,画和家谱的秘密只有父亲知道了。
“四弟,你放心!我一定表现出高度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朱功深排行老四,父亲称他为四弟。
村里几个大喇叭像被土枪轰散的群鸦发疯一样同时聒噪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横扫四旧,开创一代新风,彻底批判陈旧思想对革命的影响,严正警告那些丧失革命斗志,保存旧思想、旧世界的人们,限你们10月17日下午四点钟前主动交出一切旧世界的东西,否则将采取最彻底最革命的行动扫荡一切……”
回到家,父亲忍痛含泪将孟久(子灵)老爷爷的几十幅画和珍藏的家谱挖出来。画上有巍峨的老槐树,有青青叮咚的山泉水,有恬然卧槐的鸡犬户舍,有栩栩如生的人头。父亲手颤抖着,几次欲放回又拿出。
最后一幅是《鸟憩》,凹凸渲染的画面,萧疏的梧桐,绒毛丰厚的小鸟,在深秋中体态丰腴而略带稚气,有神的目光,安详而好奇地凝视前方,呈现出清凉深秋、豁亮清爽而含暖暖之感。
“拿来吧!你呆啥?”一个戴着红袖箍的打手劈手夺过来。
还是在老槐树下,老槐树还是老槐树,他老态龙钟仍不减青春风姿,高大的树冠下,已是一片烟雾缭绕。在支部书记朱功深带领下,一群戴着红袖箍的疯子,吵着嚷着叫着喊着跺着,大义凛然地气壮山河地恶狠狠地把旧世界的东西蹂躏着撕碎撕烂,扔向火中,一切旧的东西都在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中凤凰涅告别旧世界,使他们光荣地感到完成了八国联军未完成的使命。
老爷爷的画和我们的家谱就这样随着“破四旧”的狂热化为灰烬。画灰随风飘扬,飘向了高大茂密的槐树中,飘向了梦牵魂萦的降媚山。在父亲眼里,那是老爷爷的画魂。
时至现在,我时常和老父亲叹息:“要是把那画留到现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