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从父亲面前走过,老曹鬼木然地翻了翻呆滞干瘪的眼皮,看了看父亲,那眼皮都让人感觉没力气没兴趣翻动。
父亲回到家,找了块破布子擦拭着身上手上的秽尿。爷爷没有了,奶奶没有了,五叔去生产队出工还没回来,屋里冷凄凄的,父亲陡然涌起一股心酸。
游行结束了,如胭、三麻子老婆被放回家吃饭。老曹鬼看了看多年相依相伴的老婆,低声说:“你要坚持活下去啊,咱们还有孩子。”随后,老曹鬼被押往降媚山果园里的一处炮楼式的圆筒屋子里禁闭。屋内蚊子肆虐,特别是那些带花腿的黑黑个头的蚊子,不声不息冷不丁一口,就一个大疙瘩。有时,看押他的民兵王全有无聊之极就逼老曹鬼玩“飞大雁”,拿老曹鬼开心。
天色将黑,暮云四盖,如胭回到家,来不及休息,生火给老曹鬼煮了四个地瓜,用包袱包好,让儿子王群给他爹送去。
王群走到山下,被几个玩耍的小孩子看见了。
“他大大是日本鬼子的汉奸。”一个说。
“他娘是破鞋,和人家相好,勾引人家。”另一个说。
“不能去给汉奸送饭!”一个说。
几个孩子一拥而上,上去把王群的包袱抢过来,打开一看是地瓜,还带着热气。
“呸!汉奸老婆做的饭。”一个抖开包袱,远远地扔到沟里。
王群再也忍不住了,一拳把一个打倒。
“好啊,你个汉奸儿子敢打人!”几个孩子一起冲上来,拳头齐下,群脚乱踢,王群像一只被群狼包围的羊羔,无处可逃,无处可藏,只能可怜巴巴地被狼宰吃。头上挨了一下子,眼冒金花,他赶紧用手护住脑袋,结果腹部被一拳捣下去,踉踉跄跄倒地。
不知多长时间,王群醒来,四周一片漆黑,只看见远处村庄里发出的幽幽的鬼火一样的灯光。他摸索着找到了包袱,地瓜也不要了,跌跌绊绊回到了家,一进门放声大哭。
“娘啊,在路上他们打我,骂我是汉奸儿子、破鞋儿子。地瓜也没送成,让他们给扔了。呜呜呜呜……”
如胭心酸地抱着儿子大哭。
“孩子,不要听他们瞎说,你大大和你娘不是那种人。”如胭呜咽着说。
降媚山果园内,民兵王全有打开门朝老曹鬼大喊:“王二,你老婆和你儿子给你送饭来了!这么晚了打扰老子睡觉。”王全有打了个呵欠到一边撒尿去了。
“这么晚了,你们就别来了。”见到如胭和儿子,老曹鬼百感交集。
“本来早就来了,打发孩子来送,路上让几个混蛋孩子打了。”如胭哭着说。
“别伤心了!没想到你跟了这些年,到头来,吃尽苦头,受尽凌辱,现在想一想,还真不如仕昌在战场上被打死,不连累家里。要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实在不行,和孩子离开这里吧,这里呆不下去了。”老曹鬼用手替如胭擦去眼泪,感伤无限。
“还不行啊?快走!快走!老子要睡觉了。”王全有呵斥如胭。
“他大,趁热吃吧,好好休息。天冷,明天我再把家里那床被子拿来。”如胭擦了擦眼泪,起身把地瓜拿出来。老曹鬼疼爱地给如胭围上青蓝色的四方型围巾,把儿子的袄扣紧。
“好啊,老子正好饿了。”王全有看见熟地瓜,顺手拿了一个。“快走吧,明天还要到关前堡去接受批斗。”
如胭看着王全有这德行,想到了国民党监狱的狱警。
这是如胭和老曹鬼最后一次见面。
下半夜忽悠悠地飘了一场小雪,没有耽误成群的麻雀唧唧喳喳蹦蹦跳跳地乘着恹恹慵慵而出的太阳四处觅食,一只野狗突然窜出,惊得麻雀“呼”地群飞而起。大地一片清冷,黄中带白,果园里苹果树上尚有片片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雪没有完全覆盖地面,有的地方裸露着干草,有的黑黑的石头兀然突出,背风的山坡仍敞着那褐色的胸膛晒着太阳。
村里已升起袅袅炊烟,如胭也早早起来了,看下了雪,盼望今天不用游街了。她用瓢捣了捣结着薄冰的水缸,舀出水来添到锅里,准备给丈夫烧玉米粥喝,在这大冷的天好暖暖身子。火舔着灶沿,慢腾腾地燃烧着,映着如胭那风韵犹存的脸庞,红红的。她添了把柴草,呱嗒呱嗒拉了几下风箱,火焰腾起来。
一切变化好快,连梦都来不及做。她从自己当风尘女子到偶遇王二而委身从良想起,本想过下半辈子平静生活,可老天爷没事找事,连个普通人家也不放过,非要掀起风波来。大炼钢铁,恨不得把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带铁的东西都捐献出来,总算闯过来了;食堂关门,饥饿难当,一家三口人把屋顶的高粱秸芯都剥掉吃光,也总算过来了。没想到人生就像闯关一样,到了四清这一关栽了跟头,20多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又翻出来折腾得没完没了……
腾腾蒸汽掀起锅盖窜出,如胭猛然一悟,从沉思中醒来,用筷子搅了搅和好的玉米面子,下到锅里,空气里顿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玉米面的幽香。
“王二,起来了!今天下雪了,说不定你小子托老天爷福气不用游街了。”王全有从筒子屋旁边一间屋子出来,边唱着小曲边嘟囔着开门。
“妈呀!”王全有惊叫一声。
老曹鬼双脚飘荡,像秋千一样荡悠着。惨白的面庞,与外面的白雪相映一体,眼睛白翻圆瞪,向外凸出,发泄着对世道的无奈和悲愤,一条血红的舌头耷拉在下巴颏上,诉说着自己的怨恨和委屈。双臂下垂,手掌外翻作痛苦挣扎状,带着对生活向往的凄美不愿……一条破被单套在房内横梁上,凳子被踢翻在一边。
“砰砰!”民兵连长李天曙被山上两声枪响惊起,提起枪就向外跑,其他在家里的民兵也相继从家里赶出来。
如胭刚把玉米粥盛在碗里,准备去给老曹鬼送,仕光大爷一步闯进来拉着她就走。
“快走,到大队,王二出事了。”
“怎么了?”如胭问。
“快走,他自杀了。”仕光大爷拖着如胭就跑。
“啪!”如胭刚盛好的玉米粥连碗掉到地上跌得粉碎,吓得在脚底下的小狗“哇”地尖叫着一溜烟跑出去。
村东乱坟岗子又堆起了一座新坟,高高的白白的招魂幡在寒风中飘晃着,哗啦啦作响像是要把这世界撕裂。坟的周围,只有干巴巴的果树,挺着瘦瘦的身子;荒芜的野草,直立着发出细微的风吹过的爆裂的声音;附近几棵槐树,暗黑色的树皮没有一丝生气,在凛冽的冬日白色的荒野里更显得凄凉;几只乌鸦在盘旋凄叫,天地一片寂寥。
仕光大爷铲起最后一锨土,抛在坟上,用力地拍打拍打,又挖了一大块带草的土块压在坟顶上,蹲在一边幽幽闷闷地吸烟。几个社员在收拾砌坟和抬尸体的工具。朱功深告诉仕光大爷,老曹鬼畏罪自杀,由生产队帮助处理后事,如胭就剩孤儿寡母,也别游街折腾了。
如胭和儿子王群身着重孝,摆上供品,点着烧纸,猎猎的火焰带着暗红色在旋风中拖着长长的尾巴飘向天空,像飞机飞过留下的烟痕。娘俩在坟前长跪不起。
烧纸的火焰引着了周围的干草,噼里啪拉,愤怒地燃烧!
冬日的早晨,仕光大爷领着社员刚刚上工。使狗河要改造,按工作队和朱功深的意见,要把原来“S”形河道改为直线形,老河道用于扩大芦苇面积,发展集体产业。红旗猎猎,六个生产队各自一段,干得热火朝天。冬日的使狗河没有了往日的咆哮,只有檀板轻敲,低斟浅唱,显得温顺驯服。随着河道的加深加宽,河水带着冰块缓缓地老实地随着新河段流淌。
“仕光,仕光,仕光大叔。”大队的通讯员李德青在工地喇叭的喊叫声中不得不大着嗓门喊着大爷。
“他们让你去大队一趟。”仕光大爷擦了擦带着泥巴的手,还以为是老曹鬼后事的问题。
“李仕光,你爷爷李孟久当年在安丘城为日本鬼子做事,你要交代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日本鬼子画画,宣传王道乐土,可是铁板一块的事实,你可要交代清楚。”孙业富大约两个月没回城了,胡子也不修理,翘翘的两撮在慢慢地扩大势力范围,好笑的像一堆没人理会乱长的野鸡毛草。
“孙队长啊,我爷爷那是被逼着啊!当年我爷爷不去,日本人就要强奸烧杀,他为了乡亲们,才无奈干事啊。”仕光大爷如冬日霹雳,当头一击。
“那不还是汉奸吗?你今天开始不要领工干活了,先关起来接受审查。”孙业富说。
“孙队长,这事情我们要好好调查清楚,我听说,他爷爷确实为日本人做事不假,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暗地里宣传共产党抗日政策,也可以算地下工作者吧?”朱功深说。
“这要事实啊,谁能证明?”孙业富问。朱功深不语。
父亲听说仕光大爷被审查,急来找朱功深。
“四弟,这本来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汉奸呢?”
“我也说不清,形势所逼。你想一想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你孟久老爷爷不是汉奸的材料?”朱功深说。
“好,我回去找,我回去找。”父亲说。
夜黑漆漆的,像刚刚入殓的老曹鬼的棺材那么黑黝黝的,吞噬着山村的夜晚。仕光大爷蹲在阴冷的大队部里,想着刚刚死去的老曹鬼,他为什么那样死,总比活着受折磨强。自己这些年风平浪静的,现在突然又提起20多年前爷爷为日本鬼子做事的事情,还不知把自己要折磨成什么样子。
仕光大爷突然害怕起来,人的意识可能就在一刹那决定或改变。本来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发生了,父亲过后说,他怎么也没想到仕光大爷会那么脆弱。
“开门,开门,我要撒尿。”仕光大爷晃着门喊。
看守他的是老民兵“老八”,仕光大爷喊了老长时间才把他从被窝里喊出来。
“快一点,仕光,这么冷的天,冻死了!”老八说。
过了一会儿,正当老八奇怪仕光大爷还不回来的时候,他听见院子里水井处发出很轻的沉闷声,他拿手电筒顺手一扫。
“啊!喂!仕光,你要干什么?”老八手电筒扫过水井口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仕光大爷迎头跳井的动作,那样子像一只饥饿的蝙蝠飞扑觅食目标,义无反顾;像被击中的飞机,慌里慌张的一头抢地。
老八的话音刚落,仕光大爷早跳进去了,只看见手电筒照耀下双脚在井口一闪。
父亲回到家就想,究竟还有什么证据呢?他突然想起孟久老爷爷临终前的话,立即拔腿跑到仕光家里。
“仕途,仕光怎样了?今天让大队叫了去,现在也还没回来。”仕光大娘正在着急,见父亲急火火地跑来。
“拿镐来,仕光有救了。”父亲扬起镐来就刨房间窗子横梁上面的土墙,大娘嫁到这里这些年不知道这秘密,迷惑地看着父亲。土墙进去约5公分,父亲发现了效文爷爷当年挖成的长方形的龛。
“拿灯来,嫂子。”父亲说。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摩挲着完整无损的一幅幅画,在一幅山水画里面,发现了夹着的一叠反日传单。父亲把传单取出来,重新把画放好。
“明天我来把墙补好。嫂子,这画不要说出去,这年头说出去会招祸。”父亲对大娘说。
父亲长吁一口气,轻轻地小心地把传单收好,待天亮到大队找工作队说明情况。
“咣!咣!”外面传来晃门声。大娘赶紧开门,是民兵老八哭丧着脸跑进来。
“正好!仕途也在这里,呜呜,是我没看好,你们家里仕光跳井自杀了!”大娘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处理完仕光大爷后事,父亲悲痛欲绝,又一个兄弟就这样简单地糊里糊涂地走了。真道是:
旧坟新陇哭多时,
流世都堪几度悲。
乌鸟乱啼人未远,
野风吹散白棠梨。
仕光大爷死后几天,天气突然变暖,像是春天提前到来,天空飘开了霏霏细雨,缥缥缈缈,以风情万种的柔姿,细细的,朦朦的,嫩嫩的,雾一般盘洒故乡的大地。沉稳凝重的老槐树,好似一个少女恬静的脸庞,有些定格,又有些漂浮。忧郁的细雨,迷蒙了田野,迷蒙了山头,天地沉沉像是睡去一样。村东降媚山下,苹果树带着湿湿的像蟒蛇一样的藏青色的皮肤默默地享受着大自然的洗礼。父亲伫立在仕光坟前,凝重而又凄楚。脚下那坟,土迹犹新,一股泥土味儿犹在。远处,像是有一只野鸟在叫,叫得凄厉。雨,却还这般密密细细、如丝如缕、不紧不慢地下着……朦胧了树木,朦胧了降媚山,朦胧了苹果树,朦胧了坟前那矮小单薄的身影。
给仕光大爷上完“五七”坟回来的路上,父亲碰见了朱功深。
“二哥啊,上坟来啊?”朱功深看见父亲挎着“院子”,扛着锨。
“四弟啊,是啊,给仕光上坟刚回来。”父亲说。
“我说二哥啊,有一件事情就是关于咱哑巴四弟,上级在雹泉吉山店子山后建立了一个麻风院幸福村,要求有条件的尽量到那里去集中居住。我在想啊,哑巴就一人,很适合去那里。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考虑哑巴在这里住耽误你和五弟的以后啊!我是看着从我们村文明建设和仕昌兄弟的面子这样想。你想是不是?有没有道理?”朱功深说。
“四弟,我听大队安排。”父亲说。
“到那里以后呢,享受村里五保待遇,一年150块钱,一个月80斤麦子50斤棒槌(玉米)。如果不够吃的,那里政府已从附近村里划出了100亩地供他们耕种,这样足够吃的。”
“行,什么时候去?”父亲问。
“明天吧,你跟我到村里去开证明,那里有咱们全县麻风病人的名单。”朱功深说。
夜里,父亲在炕上反复想,朱功深这样做确实有道理。他想着怎样去说服四叔到幸福村去。他推了推一旁打呼噜沉睡的五叔。
“哎,哎!告诉你,明天向生产队请假,和我一起送你四哥去幸福村。”
“行啊,快让他去吧。”五叔嘟囔了一句又睡了。
“轰隆!”窗外一道电闪,冬日竟然打起雷来,父亲一哆嗦,继而听见“咔嚓”一声,门口东面老槐树俯身探向仕光大爷家里方向的一支半米多粗的树干被雷击断,粗大的树干带着无数枝枝桠桠,轰然倒地,砸在仕光大爷后院墙上,墙又轰隆一声被砸倒好几米,墙上写有“四清运动,政治性第一”的标语口号恰好去掉了“政治”两字,成了“四清运动,性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