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食堂里的“耙菇”在蒸笼上热气腾腾,社员们排队一人一个。村东头郑连友在发着“耙菇”。轮到四队寡妇高秀美,她乞怜的眼神看着郑连友,当手接过“耙菇”时,她的酥手无限柔情地在郑连友的手上有意抚摸了一下,郑连友的“老干柴”一哆嗦,差点掉了“耙菇”。
“下一个!”郑连友强作镇静喊道。
晚上,黯淡的月光下,山村灰蒙蒙的,宛若被灰白的青纱笼罩着,带着几分神秘的色彩,一切都在朦胧中。郑连友如夜袭敌人碉堡的士兵迈着轻灵的步子,怀揣两个“耙菇”贼兔子一样溜出食堂来到村东一个柴火垛旁,高秀美早高翘丰胸在那里等着了。
“吃吧!”郑连友说。
“嗯,我吃半个,剩下的留给孩子。来吧!你不是想要吗?”高秀美边吃边解开裤子。郑连友顿时像饿了三天的穷鬼慌里慌张地褪下自己的裤子,手顺着高秀美没来得及解开的上衣乱摸着宛若两个大鸭梨的丰乳,下面直顶而入。
“你能不能轻点!蒸耙菇还得看火候。”高秀美仰倚在弹性、透气像钢丝床一样的柴火垛上,咬了一口松散带着玉米香的“耙菇”,慢慢地咀嚼着,嚼出来的不是香味,是辛酸,是无奈,是屈辱。
“妹子,你的真好!啧啧!紧!好紧!像没结过婚一样。这些年就馋你!感谢人民公社!感谢大食堂!感谢耙菇!”郑连友边吭哧吭哧边说。
“郑大哥,你看我身子这么好!以后一次三个耙菇吧。孩子他爹死的早,孩子没人管,我不能看着挨饿。”
“放心!有我在食堂,能饿着孩子?不过一次不敢多拿,就两个。”郑连友边说边加快了动作。
星星在眨巴眼睛,柴火垛在晃悠悠,粉红色的短裤在草头上乱颤悠,呻吟声一阵高过一阵,一浪赶过一浪……
“扑棱扑棱”,附近草垛上宿的鸟儿被缠绵的呻吟声和高昂的尖叫声惊起远飞。
饥饿的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死亡的阴影像魔鬼一样在一天天向人们逼近。人们能吃的东西都吃了。农作物的秆茎被做成了菜团吃光,牲口被杀掉分而食之。野狗、野猫、黄鼠狼、老鼠、壁虎、麻雀、蝗虫、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尽数捉来,统统变成了果腹之物。动物如此,植物也逃脱不了厄运,野菜、野草、榆树叶子、桑树叶子、槐树叶子、柳树叶子等能吃的叶子也都撸得精光。很多社员家里没有锅,在地里挖来的野菜只能生吃,还有人试图把抓住的老鼠活吞下去。三麻子抓住了一只仓老鼠,用瓦罐把它煮熟了,一家人激动地哭着喝那一罐老鼠汤。“三麻子”老婆那肥大的屁股再也找不到了,前面后面都瘪瘪的,撑不起风景。饥饿闪电般到来,人们回忆抗日战争、国民党时期也没有这样啊,美好的共产主义就是这样吗?难道共产主义就是饿死人?以前天黑为了省油,村民们上床后随着床的咯吱咯吱和女人们欢快的呻吟声,从一座降媚山爬到另一座岱夫山,一晚上能爬好几座。现在是名副其实的爬了,很多只能像狗一样在地上慢慢地爬行。女人饿的那每月必来的早就不见了,男人那东西也成了废物,成了摆设,不再夜夜支起帐篷雄赳赳气昂昂。三麻子老婆以前睡觉必须抓着三麻子那东西才能睡着,以前每每抓着,就抓的三麻子心急火燎的,最后憋不住翻身来一次,现在三麻子那东西恹恹的像霜打过,任老婆像搓揉鞭子一样缠着玩也就没任何站起来的表现。
父亲一开始还能吃的饱,领着四叔、五叔满地里转。春天的原野里总能捡到填肚子的。特别是那些被埋在地里的地瓜,经过一个冬天,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纯淀粉的东西,父亲捡回家,奶奶用盆子泡好,上磨推了后做着吃。没有锅,奶奶找了个陶瓷盆,勉强把那些淀粉样的东西糊在上面做熟。再过一段时间连这样的东西也没有了,父亲、四叔、五叔也和其他人一样,到处找果腹的东西。饥饿使人们退化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5月的一天,父亲到处不见五叔,他拖拉着虚肿的腿把周围都找遍了。找到高金云家门口时,他听见门口传来低低的沉闷的无力的微弱的喊叫声,父亲一看,是金云他爷从炕上掉下来了,想再爬上炕就是上不去了。父亲勉强把老头子弄上炕,感动得老头子老泪纵横。
“仕途啊,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啊。”
第二天,老头子就死了。儿子高金云像煤窑工拉煤一样勉强将老头子拖到路边河沟,再也拖不动了,饿的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随便在河沟松土处挖了几锨就埋下了。几天后,尸体腐烂膨胀就像蘑菇顶土那样。
天死沉沉的,大地死沉沉的,空气死沉沉的,人死沉沉的,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往年这时候是青蛙求偶最热闹的时候。大雨过后,青蛙从水中探出头来,“呱呱呱呱”不紧不慢地你叫我和,成一副和谐的发情图。如今,没有了青蛙叫,没有了狗叫、猫叫,连死了人,家里哭叫声都是孱弱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恐怖和凝滞。五叔终于在这黑夜中回来了,进了家门口,他吃力地拖进一个口袋。父亲赶紧上前接过来,打开一看,是青青的谷穗。那嫩嫩的谷穗,刚刚长成,饱含着满满的水分,除了水分,这时候的谷穗啥也没有。原来五叔一下午钻到生产队里的谷子地里,采了一袋子后怕遇到巡逻的民兵,躲在地里一直到现在。饥饿的人们发了疯,王成才安排民兵手持钢枪来回巡逻照看庄稼。
“二哥,吃吧,也没法吃。”五叔说。
当晚,父亲上磨把谷穗子磨碎,趁着黑夜做成“耙菇”吃。五叔吃多了,几天拉不出来,那东西全是糠,憋得五叔大哭,父亲用手一点一点地从五叔肛门向外抠……
食堂关门了,也关闭了人们的希望。公社与大队的号召已毫无作用,喇叭里仍然嘶哑地喊着“形势一片大好”,人们已经顾不得那“形势一片大好”了,个个成了恐惧的饿鬼。饥饿带来的另一个副作用是水肿,人们发黄、发虚的脸上、腿上到处都肿得又明又胀,手摁下去就是一个坑。
转眼就是秋天,雨哗哗地下着,冲刷着干瘪的肠子。三天没开锅了,一家人几天吃过的就是几个拳头大小的嫩南瓜和一些南瓜叶子。四叔和五叔还能勉强支撑得住,奶奶身体多病,连病加饿,躺在床上。雨如注般越下越大,父亲横下心来,穿上一条奶奶以前衲的厚厚的布袜子。
“在家看好咱娘,我出去趟。”父亲告诉五叔。
父亲一推门,雨挟着风,东歪西倒,吹得人站立不住。父亲顿了顿,提着布袋,冲了出去。
降媚山东坡是生产队的一块地瓜地,雨已经下满了地瓜沟,看坡的手电筒光像日本鬼子的探照灯贼亮贼亮地扫来扫去。父亲猫着腰,蹲下来,双手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一会儿就扒满了一布袋地瓜。父亲背到老槐树底下,歇了口气,树底下水流成河,他解开袋子,在水中把拳头大小的地瓜洗干净。
大雨把一切踪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回到家,四叔和五叔惊奇地看着父亲竟然搞回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兄弟俩拿起两个“咯吱咯吱”啃起来。父亲把那个泥盆子支起来,添好水,放上地瓜,准备煮给奶奶吃,这才发现雨下的连柴草都没有了。情急之下,父亲从炕上席底下抽出干草点着,总算把地瓜煮熟了。
“娘,你吃地瓜吧!”父亲把地瓜端给奶奶。
“了不得了!孩子,你怎么弄的地瓜?”奶奶手拿地瓜诧异地问。
“你就别问了,娘,吃吧!”父亲凄然地说。
这是奶奶临死前吃的最饱的一顿饭。
1960年阴历四月初三,四叔、五叔出去搞吃的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平日幽凉的屋里突然多了许许多多不知何处飞来的绿豆蝇,大大小小,浅绿色,身上发着烤蓝色的光亮,嗡嗡地像“零式”战斗机一样围着躺在炕上的奶奶转来转去,像发现了可以俯冲射击的目标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和进攻方向。父亲拿起破衣服在半空里四处挥舞,根本无济于事。他很奇怪,去问邻居李效实家里的大婶子。
“大婶子,我家里怎么突然多了那么多绿豆蝇?”
“你去山上割点艾子草熏熏,苍蝇怕那东西。”大婶子说。
故乡艾子特别多。山上、河边、沟壑、井旁只要是有水的湿地,就能见到成片的艾子草略带灰白色的叶子,根连根,叶挽叶,蓬松松的给人带来清凉的感觉。太阳踽踽独行到老槐树底下迟迟不肯落山,父亲心里酸酸的,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来了这么多绿豆蝇。父亲默默地在山下割了一大捆,背回家,清清的艾子使屋里充满着鲜鲜的很纯正的味道。湿湿的艾子不肯点着,父亲跪在地面上,费了很大事,连吹带抖,终于缕缕艾烟在炕下幽幽地升起,房间里顿时弥漫着清香带点药味的烟雾,那味道还带着清凉、飘忽和濡湿;房间里腾起的那纯洁的氤氲像是朵朵缕缕圣洁清白的云,房间如仙境一般,浮云若飘若无。浮云下,朦胧中,奶奶像圣洁的妈祖躺在炕上一动不动,那浮云低的奶奶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天堂。受尽了人间苦难的奶奶理该在临走前接受这神圣的洗礼,上帝知道奶奶要化仙而逝,特地派天使来为奶奶做礼。奶奶是主的女儿,纯洁无杂的,她要回到主那儿去,身子和心是干净的……
“你给我洗洗脚。”晚上,昏暗的灯光下,奶奶端坐在破旧的干净的炕上,说话柔弱的像一只冬日几天没有进食的小绵羊羔。她的背后是那床嫁给爷爷时的几十年的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
奶奶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父亲慢慢地轻轻地把奶奶扶起来,脚耷拉在炕下,一只手搀着奶奶,一只手给奶奶洗脚。父亲用温水把奶奶脚泡好,撩着水,自上到下,像抚摸着一块洁白高雅的玉石,用手从脚趾缝到脚面细细地柔柔地搓净。
“你把盆里水倒掉,洗得不干净。”奶奶边说着,边拿起那把她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破木梳子把自己零乱的头发蘸清水细细梳理整齐。
“娘,两遍了,洗干净了。”父亲起身说。
“你再把脚趾甲给我剪一剪。”奶奶说话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父亲赶紧从针线笸箩里找出那把生锈的剪子,一点一点地剪着。
“这脚拇指的指甲都长进肉里去了,把它抠出来。”奶奶说。父亲一看也是,用剪刀尖处轻轻地来回抠着。
“好了,干净了,你也歇着吧。”奶奶对父亲说。父亲轻轻地让奶奶躺下。
第二天,四叔、五叔还没回来,大姑也忙得没来,二姑因为修建牟山水库要移民吉林在家里收拾,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人。
“你说这天就怪了!夜来(昨天)囊(那)么些绿豆蝇。今麦儿(天)一个也没有了,屋里干干净净的。”父亲流着泪回忆说。
奶奶什么病也没有,不是没有,是父亲说不上什么病。只是饿得浮肿后慢慢平静地死去,被饥饿慢慢折磨而死。
在那个年代,奶奶是所有饿死的人中的一个最简单的个体。1959年、1960年,1500口人的秦戈庄村饿死了276人。
“娘,娘啊,你醒醒!你醒醒!”父亲摇晃着奶奶。悲怆的父亲在家里哭得天昏地暗,眼泪都哭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