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墙角的牵牛花展着喇叭一样的笑脸,晨开午谢,粉色的热情洋溢,红色的浪漫奔放,紫色的瑰丽神秘,靛蓝色的深邃沉稳,白色的庄严静穆,都在努力迎接着秋天的一抹阳光,为爷爷的大院子装点着生气,最后在秋风中慢慢地褪去她粉红白蓝的艳容,变成一个个硬硬的带着肤色的黑色的果实滚落到地上,等着明年春天的赏赐,然后再度发芽开花。蒲公英迎着明媚,展着绿衣,还没来得及享受够大自然的恩泽,便在萧瑟中悠悠然飘落着降落伞,寻找自己的归宿。
大爷战死,大娘领着姐姐改嫁,姐姐再也没回来,爷爷领着父亲一家人如随着日出日落的牵牛花,平淡地耕种着那三亩多地,维持着平淡的生活。爷爷奶奶经常做梦,梦见姐姐如子灵老爷爷那画中活生生的孩子跳跃于眼前。
“唉!”一想到这,爷爷便叹着气。“早知别送回去啊!”
伤春悲秋,霜天寥廓。爷爷一家迎来了1955年的秋天。
吃罢早饭,爷爷用锤子把带着木柄的刀子在长条板凳上钉牢,扛上“铡子”。父亲则挑着篓子,带着耙子,四叔、五叔扛着镢拿着镰刀,一家人来到家西南收自家的那二亩地瓜。
爽凉的秋风吹剪着奶奶的鬓角,她颠着小脚,胳膊下夹着个簸箕,也跟在爷爷后面。正是秋天好时候,赶紧把地瓜收上来,不然阴天来了地瓜收不上来就烂地里了。
爷爷领着五叔在前面割地瓜秧子。今年雨水勤,地瓜长势特别旺盛,粗大的绿绿的秧子像龙一样缠绵地交叉着。爷爷用镰刀同时砍着两垄地瓜秧,一边砍一边卷,四叔则帮着成卷地向前推,到一定程度推不动的时候,爷爷再用镰刀把这一卷齐着裁下来,四叔把它滚到一边再来下一卷。
五叔撅着屁股躬着腰卖力地抓着耙子,耧着地瓜沟里面的叶子。爷爷春天买了个小猪,这地瓜叶、地瓜秧就是小猪上等的食粮了。父亲则挥舞着大镢,左边一镢,右边一镢,然后用力一掀,一嘟噜红皮地瓜带着地瓜茬浑圆破土而出。父亲用镢把它弄到一边,再刨下一墩。偶尔判断不好下镢的地方,只听“咔嚓”一声,白花花的地瓜带着乳白色的汁子蘸着松散的黄土带着一股淡淡的鲜亮味滚出来,疼得奶奶在后面嘱咐父亲。
“你把镢下得远着点,不就抓不碎了。”爷爷训示。父亲答应着,小心地刨着下一墩。
奶奶在后面把地瓜收拾成一堆一堆的,然后把“铡子”在地上放牢,下面接个簸箕,坐在长板凳上,一手拿着类似妇女河边洗衣服用的“胍子”形状的木柄,一手拿起地瓜平放在长木柄和刀片之间,手压地瓜,来回推动木柄,将地瓜推向刀片,随着轻微的咔嚓咔嚓声,鲜亮的地瓜干便雪片一样从刀口处落到下面簸箕里。
爷爷和四叔在前面割得快,割完了就把后面的地整平,帮着奶奶把切下的地瓜干一页一页地摆好。
“李效何!李效何!”爷爷听见有人喊他,直起身看是大队长王成才。
“是大兄弟啊,找我有事吗?”爷爷问。
“我刚从飞水镇开会回来,是关于加入农业初级合作社的事情。这次我们村成立初级社,先照顾那些贫穷、家底子薄的户,你也带个头吧!”王成才说。
“来,大队长,先歇歇脚。”爷爷从地边扯过一把干草给王成才垫在腚底下。
“你说的这农业初级合作社怎么个入法?”爷爷不明白。
“我们村里不是已经有六个临时性互助组和七个常年互助组了吗?根据上级指示和邻村经验,在原来互助组的基础上,把分散经营的土地及其生产资料合股作价,归农业生产合作社统一经营,实行集体劳动,按劳取酬。这很复杂,上级的指示。毛主席给了我们土地,我们就要听毛主席的话。简单讲,就是把土地合起来种,让人们一块儿干活。具体在全村动员大会上我讲。上次就动员你们家参加互助组,效何你拖了后腿,这次可不要拖后腿了,让你入就是照顾你,我们办社是要挑挑选选的。”王成才说。
“好好!大队长放心!我一定听您的意见,服从大队意见。”爷爷一听王成才口气心里有点害怕。
目送王成才回村,爷爷从路边折了块树枝低头拨拉着晒地瓜干,四叔和五叔这回有时间玩了,满地里跑跳着扑蚂蚱。父亲也听见他们的谈话了。
“爷,看来这‘天’又要变了。”父亲狠狠地一镢刨下去,咔嚓一声,一个地瓜被拦腰切断。
奶奶刚要埋怨父亲,从西边公路上传来了一阵锣鼓喇叭声,一顶花轿由四个轿夫晃悠悠地抬着,花轿前面,一个英俊高大的青年,胸前配红花,满面春风,喜气洋洋,骑在马上,连马头上都挂着红花,还跟着几个挑脚的,引得一些孩子跑着跟着看热闹。
一路人马吹吹打打进了村子,不一会儿,远处传来噼里啪啦新媳妇过门的鞭炮声。
“听说是东头王友结婚。”爷爷说。
父亲没说话,健壮有力的臂膀用力扬起带着泥巴的大镢,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泥土散雨般洒到了父亲头上,那大镢像被高射炮击中的飞机一头猛地刨向一墩地瓜,嘁哩喀喳三个地瓜被切开,心疼得奶奶在后面叫:“你发什么邪啊?能不能看好再下镢!”
“唉!”爷爷长叹一声。他知道父亲已经24岁了,也该成个家了,特别是大爷死后,大娘带着姐姐改嫁,家里倍加冷清。但现在家里就这个样子,谁家的姑娘能向爷爷家里的梧桐树上飞呢?
父亲不知做了多少媳妇梦,不管是白天的还是黑夜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坐在花轿里面结婚的这个姑娘,在她和人家结婚十多年后,又变成了他的媳妇,并风风雨雨走过了很多年而白头到老。
忙活了一天,晚上是一锅熟地瓜。刚收获的地瓜还不甜,咬下去满口淀粉。父亲想起流亡生活,心满意足。
爷爷从兜里取出火镰火石,火石赭红,跟煮熟凉晒的猪肝一样。用左手拇指与食指指尖捏紧火石和与火石相挨的火绒,右手用火镰击石,如削土豆状,击出火星,点着烟袋,“吧哒吧哒”吸起烟来。
烟是旱烟,劲头很重,爷爷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实啊,你看怎么办?就这么二亩地,到手没几年,还没捂热呢,又要成人家的了。”
“爷啊,当初成立互助组咱没加入,这会儿看来是跑不了了。我看咱们入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人家共产党政策说变就变,咱就得听人家的,当初我大哥要是听共产党话,我们不就好说了吗!”父亲说。
爷爷无语。
第二天晚上,爷爷和父亲被通知去参加村里的大会。会场就在老槐树下。秋夜的老槐树更加深沉凝重。一盏马灯吊在树下,几只飞蛾围着飞来飞去。很多农民都忙的从坡里刚回来,带月荷锄,夹着块煎饼卷上棵大葱,边吃边来参加大会。有的干脆饭也不吃,提着“交叉”就来了。大伙都很关注这次会议,乱哄哄地讨论着,几天来,田间地头都是这话题。
“大家静一静,我们开会了。下面先请王成才传达上级的会议精神。”村长王希提说。
“我先传达一下岐山镇改革的实际情况……各地土改后出现了一些新的情况,党中央实行土地互助合作政策,有力于解决农民耕地劳动力薄弱的实际情况,只有发展互助合作,才能解决低生产力的情况。互助组采取的是集体劳动、分散经营的形式,虽然比单干前进了一步,也存在着很多矛盾。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得实行‘统一经营,集中劳动,按地劳分红’,这就得办社……”王成才顿了顿,“办农业合作社,是为了大伙儿共同富裕。苏联已经成立了集体农庄。咱们也要像苏联那样,走集体化的道路。人家岐山早就把社办起来了,把土地、牲口都入了合作社,在一块儿干活。上级虽然提倡办社自愿,不强迫,但是如果就那么几户或一部分不入,以后我们的工作怎么开展,不成了一盘散沙了吗?”
“把地和牲口都合起来,吃饭也合起来吗?”不知谁问了一声。
“吃饭是不是也合起来呀?”
“睡觉呢?”下面一阵哄笑。
“这事我问了,农业社只是把土地、牲口和大型农具合起来,小农具还是自己的,吃饭不合。但这以后不敢说……”
老宝不管下面乱哄哄,站起来说:“办社好,把土地、牲口和水井都合起来,省得争抢。按照季节,该浇的浇,该锄的锄,不误农时,保准丰收,我报名。”
“我看还是叫举手表决吧!”王成才对王希提说。
“大家注意啦!现在成立的是初级社,办好了初级社再办高级社,通过高级社就到共产主义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吃穿什么都不用愁了。现在举手表决,愿意入社的把手举起来!”
大部分人把手举了起来。爷爷犹豫着,父亲替爷爷把手举了起来。
父亲发现老曹鬼也在,但没举起手来。王成才阴鸷的眼睛扫过会场,看到老曹鬼,他脸上闪过一丝众人不易察觉的抖动。
“好,大部分村民的觉悟是高的,想不通的过后再找大队申请。”王希提说。
散了大会开小会,划分了社又划分五个生产队。在初级社大会上,任命李仕光为西头生产队队长,郑有德为东头生产队队长,高二麻子为后街生产队队长,王希提的本家王希忠为西头后街生产队长,朱功深为中街生产队长,生产队长也称吕长。同时召集群众会议,由群众选出生产组组长,其中三叔还被选为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开会,拔界石,整理牲口屋,向生产队交牲口……整个村群情激昂,热火朝天。
晚上开完会,爷爷躺在炕上睡不着觉。
“我看还是让老二后天赶夏坡集把小猪卖了吧,我担心连小猪也被入了社。刚刚秋收下来吃的,真可惜!变化好快啊!”爷爷和奶奶说。
“行啊!”奶奶赞同。
“听见没有?后天赶夏坡集把小猪卖了,卖的钱我们买点木材打副屋门。又快过冬了,不能老用那山山草当门了,不挡风。”爷爷对父亲说。
第二天中午,李仕光来找爷爷。
“二叔啊,你那二亩地瓜和四分半麦地今天去重新量一下,今年地瓜收了归你们家,但麦地入了社,明年麦子就归集体了。”仕光大爷说。
“好!好!听生产队的安排。”爷爷说。
午饭爷爷没有食欲,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感到食欲很差。他让奶奶领着四叔、五叔去坡里把地瓜干翻一翻,好让秋日的太阳晒透,自己来到那四分半麦地边。老祖宗留下来的上等水田眼看要不属于自己了,他记忆中就开始耕种着这接近一亩的土地,分家后更把这地看成宝贝。平展的土地上已经钻出嫩黄色的麦苗,在秋日的太阳中显得很羞涩,那针尖似的麦苗与爷爷干瘪皱巴的老脸相比,更富有青春年少。那麦苗在爷爷眼里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活力四射,但是自己却老了。爷爷经常感到乏力,毕竟是64岁的人了。爷爷叹了口气,打着火,吸溜咂巴地滋滋地吸着,他又想起了自己可爱的孙女,已经7岁了,有多高了?长得究竟像谁?不知上学没有?爷爷浑浊的目光,盯着那鲜黄带绿的麦苗,禁不住眼泪流下来,他把自己那顶破旧的透着一圈油渍和汗渍的麦秸草帽压了压,坐在麦地边,寻找着一种空旷寂寥的感觉。静静孤独地坐在这麦地边,除了有几个蚂蚱在土黄色地里调皮地蹦着,就是远远的鸡鸣声和深巷狗吠声,“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给人一种古朴安详的感觉。
好长时间,爷爷才起身把烟袋在鞋子上磕了磕,踽踽郁郁地离开了这亲偎多年的土地。他知道,告别土地,就是告别一个时代,以后的命运还不知咋的?这地种的好好的,咋说变就变呢?
几天后,爷爷和父亲在仕光大爷嘹亮宏壮又带着点凄厉的哨声中扛着家什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了。
“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转眼,夏天到了,降媚山、使狗河、老槐树已是一片郁郁葱葱,爷爷在蝉噪中迎来了美丽的芒种。田野里马扎菜、车前子、各种各样的野草开得正旺盛。尤其是那狗尾巴草,在风中多情摇曳着引起无限遐想。金黄色的麦浪在风中带着香味翻滚着,层次分明,一浪追一浪,一浪盖一浪。要是往年的芒种,爷爷早带着喜悦,准备开镰了,今年是入社第一年,眼看着自己去年的播种今年就要进入合作社的口袋里了,虽然要根据工分来分麦子,但爷爷心里总说不上什么滋味。
太阳高高地挂在降媚山上,像吞吐火焰的巨神,拼命往山四周的田野上喷射金黄色的箭矢,空气里弥漫着干燥而呛人的气息。不能下地的老人拄着拐杖,搭着眼罩,眯缝着眼看那金色的大地。在阵阵的哨声中,社员们把麦子一捆一捆地用扁担挑到了生产队的场院里,一头骡子禁不住那麦香的引诱,挣开绳索跑出来肆意地撕咬着咀嚼着,气得三叔一扔那喂料瓢,一棍子打过去,抓起缰绳死命地拖回牲口棚。
爷爷那四分半地一上午时间很快变成了麦茬。爷爷不忍心割自己的麦子,和父亲去参加了另一组。趁午休的时候,爷爷来到了那原来属于自己的麦地。行走在麦茬地里,麦茬在脚下发出嚓嚓的轻微而细软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麦茬新鲜、清香的气味。爷爷覆下身子,发现收割后仍然残存着一些倒地的未割的麦子,陡然精神起来,像饿了几天的人见到了吃的,像渴了几天遇到了喝的,他急促热切地用他那老茧粗糙的手撕扯着,有的撕不断干脆直接捋下麦穗来,有的连根拔起。更让他欣喜的是很多麦茬里夹带着熟透的沉甸甸的麦穗,躺在那里仰睡着等主人来捡起,而社员们又因为是集体干活懒得去理这些掉下的麦穗。
爷爷把麦穗夹在麦秸里面,顺手用麦秸打了个结,捆了捆提着向回走。刚到村口,碰见了仕光大爷。
“二叔啊,你这是从哪里拣的麦子?”仕光问爷爷。
“我到家西自己那地里看了看,发现落了些麦子,就拣回来了。”爷爷说。
“二叔啊,这麦子你不能拿回家里,现在入社了,要求颗粒归仓,你得送到生产队里去。”仕光说。
“仕光,我这是在自己原来地里头拣的,又不是跑到别人地里去,怎么送到队里去?”仕光大爷虽不是爷爷的亲侄,但论起来也是最近的侄了,他禁不住有点火。
“二叔,不行!你得送到队里去!”仕光大爷想,正因为爷爷是自己家里人,自己身为生产队长,更应当带头做事。
“送就送!你送吧!”爷爷气呼呼地把拣来的麦子一扔,拔腿回了家。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仕光大爷忙着抢收,刚刚用碌柱打下来的麦子还没来得及晒就来了连阴雨,他赶紧布置每个社员在家里腾出炕来晾麦子。
阴雨连连,缠绵哀怨,婉约呜咽,雨水顺着梧桐,沿着屋檐,或滴答滴答,或密连成线,刷刷豪放而下。老槐树下的水沟里已满了雨水,残叶在水里飘零着,打着漩涡,流向西大湾,溢满后再经过马路涵洞淌进使狗河。人们的心情被雨浇得透湿透湿的,像泡在水里。社员们只好猫在家里干着自己的营生。妇女们大多无聊地重复着他们千百年不变的话题,男人们除了闷着抽烟就是玩一般的扑克游戏。合作社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种休闲的机会,要是没有合作社,即使这雨天,也照样忙得屁股乱转。邻居高强云和东头一家姓郑的姑娘谈起了自由恋爱,强云趁着雨天来到姑娘家帮着搓玉米,姑娘用一个改锥把玉米棒子捅成一道一道的像降媚山上下来的小路,强云则两手把玉米棒子压在一起,用力挤搓着玉米棒子,玉米粒便掉落下来。碍着娘在一边,两人也不好说话,只好凭玉米传情,让哗哗的声音传递着彼此的情感,让玉米棒子搓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