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墙用了三天时间,爷爷抽着烟,眯缝着眼,看着自己的杰作。厚厚的接近两米高的土墙,散发着新鲜的泥土和麦草香味,经历了流亡之苦,终于又在自己的老窝圈起了新家,如今又采用最原始的办法建造了自己的院墙,他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欣慰。
凉爽秋风习习,翩翩大雁凄凄,厚厚的土墙没多久就在瑟瑟秋风中干透了。
“老二,你泡几个麦秸,今天我们俩把墙头拧起来(用麦秸草当瓦把墙顶遮起来),免得下雨淋湿了墙。”爷爷说。
父亲找了口破缸,倒满水,把从四爷爷那里要来的麦秸放在里面泡透,拿出来空着水,再泡下一个。
爷爷提着一个“交叉”,准备踩着一个凳子爬上墙去。
“爷,我在上面编麦秸,你在下面给我递着。”父亲说。
爷爷犹豫了一下,“还是我来吧。你总是不如我拧得结实。这土墙啊,不顶雨泡,有这麦秸盖着,就没事了。”爷爷爬上墙,坐着“交叉”,倒退着开始左右交叉着拧着麦秸草。不一会儿,墙头上便出现了一道淡黄色的整齐的麦秸做成的瓦,像大雁的翅膀向两边探伸着。
“你说,渠现在怎么样?”爷爷加了把草,狠劲一扭。
“孩子该会走了吧?”父亲又解开一个湿漉漉的麦秸捆,抖了抖水渍。
“唉!也不知那孩子怎样了?苦命的孩子!”爷爷叹了口气。
秋末,屋顶上已经开始挂着白白的草霜了,用“墼”垒的屋干得差不多了,爷爷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从四爷爷家搬出来了,他破例买了一挂鞭,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爷爷把流亡以来和半年来的破衣坛罐搬进了新收拾的算个家的家。人一进来,整个院子就显得有生气了,爷爷把地面杂草清除干净,每天起来打扫院子清扫梧桐落叶,剩下的“墼”还以草做顶盘了个囤,可放杂物。爷爷往年栽种的一棵“地瓜花”经过国民党的大火劫后余生,更加生机勃勃,挺着高高的高粱一样的身材与屋檐齐高,檐下几朵牡丹那样的花头火红火红的在秋天傲然开放,给这个清贫的家带来了无限生机与活力。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家人在这个里外一样冷的屋子里瑟缩着勉强挺着1948年的冬天,但总比流亡居无定所强多了,总是有个家了。进入腊月了,奶奶夜夜做梦,欲发想念姐姐。
大娘回去没多久就又嫁人了。听说是安丘城附近王家十里村一户姓王的,家境较好,他弟弟在村里干主要干部,为年龄大的哥哥撮了这门亲事。这人当时45岁左右,比大娘大将近20岁。
“实啊,你去王家十里和你嫂子商量,把渠接来过个年吧,我和你娘都想孩子啊!”爷爷对父亲说。
父亲到了王家十里很快就打听到了大娘所嫁那户人家。大娘看着脸色比先前好多了,腹部稍稍隆起,向一家人显示着怀孕的迹象。那家人家对父亲的到来有点不友好,冷冰冰的连坐的地方也不让,连口水也不谦让喝,父亲一看,心里明白,毕竟自己嫂子已经另嫁他人,人家这样做也很正常。
姐姐正在炕上玩耍,半年不见,竟还认识父亲,张着小手找父亲抱,父亲鼻子一酸,赶紧把姐姐抱在怀里。
“嫂子,咱爷和咱娘实在想孩子想苦了,让我来和你商量能不能接渠回去过个年?”父亲向大娘说明来意。
“行啊!孩子大一点了,也可以去呆一段时间了,等我给孩子收拾一下。”大娘很痛快。但父亲感觉那毕竟不是在秦戈庄的嫂子了,总是彼此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面纱。大娘没说孩子抱回去就别抱回来了,从此让爷爷养着,也没说过了年再送回去。
步行20多公里,路上采着野花,扑着蚂蚱,哄着姐姐玩,父亲背着姐姐走回家。
见到自己的孙女,爷爷胡子拉碴亲个不够,奶奶夜里就把姐姐搂在怀里给她取暖睡觉,只要有点吃的,尽量先给姐姐吃。对大人来说属于上等美食的“耙菇”,姐姐还没长牙齿,奶奶就自己嚼烂一口一口地像母燕喂小燕子一样喂给姐姐吃。四叔见到姐姐,虽然不能说话,但“啊啊啊啊”地表示了他发自内心的对侄女的爱。姐姐来了,四叔提着叉子拿着自制的木榔头往河边跑得更勤了,偶尔也带着五叔,但他嫌五叔小跟着碍事,指手画脚地让五叔别跟着。四叔经常回来提着几条鲫鱼,一般鲫鱼都比较小,大的有二三十公分就不错了,冻得手脚通红,他笑呵呵地把鱼放盆子里让姐姐玩个够,然后清水里放点姜片,煮一煮给姐姐做汤喝。很少见四叔吃,每次挑着鱼刺摘那点可怜的鱼肉喂姐姐,四叔总是呵呵满意地笑着。有时四叔提个破篓子放点鱼料,还能给姐姐带回些虾来。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转眼,墙角的迎春花寒怅中又寂寞孤独团团开放,细长妖冶,临风摇摆,花儿金黄,灿烂一片,玉枝横斜,暗香浮动。但对爷爷一家来说却是一个春荒。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冬天,没有积蓄,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的豆腐坊没有本钱周转被迫停干。一家人想尽办法弄吃的填饱肚子,大人总好说,饿急了挨一挨,姐姐整天饿得哇哇哭,心疼得爷爷奶奶直掉眼泪。
正月的一天,父亲把再有两个月就满2周岁的姐姐放在门口自己玩,刚去了趟“圈”小便回来,不见姐姐了。正在到处找时,看见姐姐穿着那破小袄,开了两个扣子,棉裤上粘着土和草,估计刚才跌了一脚,扎煞(张)着小手,张着鼓嘟嘟的小嘴,眼向下看着路,一手擎着一页黑糊糊的地瓜干,颠着走路还不稳的小脚,摇摇晃晃蹒跚迈过四奶奶那四十多公分高的门提子。为了防那两页地瓜干从小手中掉出来,姐姐吃力地歪歪斜斜地先迈出一只脚,再把另一只脚笨拙地挪出来。刚出门口,父亲看见四奶奶像狐狸出洞一样探了一下她那一张风干的老狐狸三角脸,“哐啷”一声把门闭上了。姐姐不知道怎么进了四爷爷的家门口,就这样被打发出来了。姐姐看起来很高兴,没顾后面的关门声,只管向前颠颠地跑。父亲赶紧迎上去,一把把姐姐抱在怀里,呜呜地放声大哭。哭悲愤多蹇的命运,哭兄弟淡薄人情,哭大爷留下的唯一的可怜的孩子。姐姐偎依在父亲怀里,迫不及待地用没有牙齿的小嘴吸吮着那带点甜味的黑地瓜干。那是1949年正月的一天,父亲当时17岁。
现在父亲已经76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无论骨子里流过多少血,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有些东西,却让人刻骨铭心。父亲永远忘不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用手擎着那两页黑地瓜干迈出四爷爷门口的那一幕,永远忘不了四奶奶那张冰冷的干枯的无情的风干的老狐狸三角脸。那张冰冷的脸比起正月的寒风更要寒人心、伤人心。若是子灵老爷爷在世,父亲一定跪求他画下这五味人生:远景是萧条的村庄一隅,料峭寒风,苍烟落照,寒鸦独立,干瘪皱巴的老槐树无情地挥舞抽打着初春;前景是姐姐矮小的个头菜色的笑脸颤颤擎着两页地瓜干跨过那高高的门提子,背景是一张微微探出欲关大门的冰冷的老狐狸苍白三角脸。
“二月二龙抬头”,是土地爷的生日。这天意为万物复苏,春雨将降,象征农事即将开始,应及时备耕备种。清晨,爷爷从锅底下把不知几天才攒下的草木灰用“扒灰耙”扒出来,本来清贫的生活就经常不动火。用破簸箕盛了草木灰,椿木棍敲打绕宅围灰,当地曰“打簸箕”,意为防毒虫猛兽入宅,又为阻晦气。爷爷还用草木灰在院子里画了一个囤,以示有粮满仓。愿望归愿望,即使如此清贫的生活,没有阻挡住爷爷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渴盼。
从二月二这天起,家里实在没的吃了,三天没开锅没动烟火,姐姐饿得尖着嗓子哇哇地哭,把爷爷急得团团转,其实一家人两眼都饿得发慌,更何况一个不到2周岁的孩子。
四爷爷这“守地奴”看发地财的机会来了。同是亲兄弟,非但不帮,还落井下石。他找到了效实他爷,也就是我本家的一个老爷爷。
“大叔啊,你看我二哥也没的吃了,能不能你去告诉我二哥,让他把湾北沿那二分菜地割半分给我,我用三斗豆子换。”
这二分地是当初分家父亲抓阄抓的。
“效何啊,你四弟托我找你,他想让你把湾北沿割半分地给他,他给你三斗豆子。”效实家老爷爷找到爷爷说。
“行啊——”爷爷万般无奈地答应了。
已经三天没动烟火了,一家人饿得瑟缩着,关键是姐姐实在饿得不行了,四叔气得直摔那破篓子。这几天也倒霉,连条大一点的鱼也拿不到,净是些薄而透明的小“浮哨”鱼,最多只能给姐姐做点汤喝,哪能管什么用呢!就是这样,四叔每次出去回来冻得上颌对着下颌打哆嗦,手上脚上冻疮都化脓了,心疼得奶奶用温水帮四叔洗净后再把生姜捣烂敷在伤口上。奶奶不知听谁说的,生姜可以治疗冻疮,但确实有效果。
有了卖地换来的三斗豆子,父亲领着四叔、五叔到田野里、地沟边和山坡向阳处挖点可怜巴巴刚露出头的荠荠菜、野麦蒿、苦菜、婆婆丁、曲曲芽、麸子苗,能挖的就挖,回到家洗净后掺着豆子磨成面熬着喝,聊以混日。
豆子眼看吃光了,连着两场春雨,吧嗒吧嗒,沿着屋檐滴下成滴成串的春愁,淅淅沥沥,烟横雾斜。爷爷看实在没办法了,再打土地的注意吧。爷爷冒着蒙蒙细雨找到了村东头自己连襟“三木匠”。
“兄弟,家里实在没的吃了,实在没有招了,你看能不能把泉子上崖我那二分半棉花地帮着给处理了。”爷爷说。
“哎呀,效何啊,不用说你割地换粮食,就是没有那二分地,为了一大家孩子,我量二斗谷子给你吃也不算多啊。”“三木匠”找到自己二哥“二木匠”,“二木匠”一听痛快之极,当即量了三斗谷子给了爷爷。
父亲去把谷子背回来,冒雨和奶奶上磨把谷子磨碎熬汤喝,稠的用葫芦做的勺子舀着给姐姐喝,稀的大人喝。
一家六口人度日如年,这该死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要饭难要的时候。春天给人多少美好的向往,但是现在,春天对爷爷来说,是一种煎熬,像千万个蚂蚁在吞咬你的肌骨,像黄花鱼放在熬好油的锅里吱啦着;是一种折磨,像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没有黎明,像梦魇中驱不走赶不跑的幽灵。
一天,四叔整个下午不见人,父亲满街找就是找不到,喊也是白喊,他也听不见。原来四叔独自去了家南的降媚山下的沙窝地里,那里有一户人家刚刚种上花生,每一窝有两粒种子,上面撒着一层土粪。四叔机警地看看四面无人,迅速蹲下身来,手在松软的沙土里一抠一挖,随着松散沙土的翻动就滚出来两粒橙红色的稍微有点发胀的花生。四叔馋得用手在衣服上搓一搓,顾不得土粪臭烘烘的味道,一下子填到嘴里,贪婪地咀嚼着,像是咀嚼着千年人参果,久久不舍得下咽。四叔沿着一垄继续向前,有的抠一粒,有的抠两粒,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里,看差不多了,直起身来。山谷一片寂静,夕照穿树林,耕牛空山叫,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跳跃沟壑,爬上山冈,过灌木林向东走,绕降媚山天快黑才回来,裤子上满是野荆棘,一个个张牙舞爪伸着黑色的小刺,袖子口被酸枣树撕了个口子。奶奶很奇怪四叔究竟钻哪里搞成了这个样子,四叔不说话,拿起瓢“咕嘟咕嘟”喝饱了水,从衣兜里掏出七八十个带着泥土露着粉红色外衣的花生米,在瓢里洗干净,指手画脚地让奶奶嚼给姐姐吃,奶奶也顾不得问,赶紧嚼一嚼喂饿得发慌的姐姐。
宁愿大人饿死,也不能饿死孩子啊!
第二天,父亲听见后街上“三麻子”家里的在大街上跳着脚骂街。
“哪个挨天杀的啊?俺刚种上的果子(花生)就扒着吃了,你吃上不怕烂肚子啊?”
“挨天杀的啊!俺就是这些果子下种啊!”
父亲明白了,比划着问四叔昨天花生米怎么来的?举起手来作打他状,四叔吓坏了,指指姐姐,指指天,指指自己的心口,那完全是为了姐姐啊!父亲抱着四叔就哭,比划着示意四叔不要再干那种事情了。
离芒种小麦夏收还早,爷爷眼看无论如何不敢再这样让姐姐在这里待下去了。爷爷真舍不得姐姐,毕竟是大爷留下的唯一后人。但如果姐姐不回去,真在这里饿出毛病或有什么意外,那怎么对大娘交代?
“实啊,你还是把渠再送回你嫂子那边吧,我们实在是不敢让孩子在这里跟着挨饿了,他们那边毕竟比我们强啊!”爷爷对父亲说。
父亲看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姐姐送回大娘那边。
大娘一看父亲把姐姐送回来,脸色很难看,虽然没说什么。
父亲真不知大娘当时怎么想的,爷爷一家是出于良好的愿望怕孩子万一有闪失,但大娘可能认为爷爷是不愿意再养姐姐了。不管怎么说,自从父亲把姐姐送回大娘那里,大娘再也没有让爷爷一家见姐姐一面。爷爷奶奶临死前想见姐姐一面,让父亲去接姐姐回来,大娘把姐姐藏起来不让父亲见,一直到今天为止,爷爷一家没再见姐姐一面。迄今为止,父亲最后悔最痛心的事情就是把姐姐送回去,早知道大娘这样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姐姐留下来啊!姐姐的事情成了父亲一生挥之不去拂之不走的阴影,对姐姐的牵挂成了父亲一生最大的心事。
四爷爷看爷爷没的吃,又心生一计,趁饿打劫。他又找到效实本家爷爷,提出用十五斗豆子换家西爷爷那四分半地中的二分麦地。
家西当时分家时共九分地,爷爷和四爷爷各一半。这四分半地爷爷全种上了小麦,经过雨水一浇灌,小麦绿油油的已长到没脚脖了,那是爷爷一家的命根子粮食,眼看再有三个月就芒种收获了。四爷爷真是贼眼贼亮,看上了这块上等水田,不旱不涝,离家又近。
“大爷爷啊!算了吧,你告诉我四叔,俺这几口人就是饿死,我也不能割那地给俺叔了,找他看瞅着办去吧!”父亲不等爷爷表态,就悲愤地一口回绝。父亲实在忍无可忍了,再也不能为三斗米折腰失去人格屈辱地活着了。
父亲去老兵马营找表爷爷,把事情原委告诉了表爷爷。表爷爷一听就火了。
“他竟然对亲兄弟这样,他不怕上天报应他断子绝孙啊!”
当天,表爷爷用驴驮着两大斗(约一百斤)麦子给爷爷送了过来,表爷爷有意经过四爷爷门前,大声地呵斥着驴。
四爷爷出来和表爷爷搭腔。
“啊!是表兄啊,快进来喝水。”
“不喝啦,你大哥不是没的吃吗?我来给他们送二斗麦子,还要快赶回去。”表爷爷脸上勉强挤着笑。
四爷爷一听“啊啊”着灰溜溜地缩回了家门,从那以后表爷爷和四爷爷不再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