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踢了他一脚,“猪头,猪头!”冯初一啊冯初一,你现在可是我的全世界啊!我在心里说。
“男人对女人的这种谦让是最愚蠢最可笑最侮辱人的!”小维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分享我们的爱情故事,他们还参与讨论。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怎么就说不出来呢?”我马上赞同小维。她躺在地上,右脚对着我,往虚空里踢了一脚,我很配合地一躲,还“哎哟”地叫了一声,“干吗踢我?”
“踢死你个小狐狸精!”她又踢了一脚,“羡慕死你了!”
这句小狐狸精让我又想起了罗素颜,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样被直接埋在了黄土之下吗?我的确欠她的,先是抢了她的男朋友,现在又因为我,而让死神夺走了她的生命。如果能够还,我不知道怎样还她才够。我看看身边的老人,如果能还,除了冯初一,我愿意用一切来还她。
她早已泪流满面了,她一定想起她的女儿了。我在她身边坐下来,想拉住她的手,她一把把我推开:“初一,叫她走!叫她走!你忘了素素怎么死的吗?”
冯初一愣着不动。我也不动。
“那就到我这里来吧!”一向严肃的吴远冬医生开起了玩笑,他拍着身边的草地说。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我可没豁达到那种地步,现在还开得起玩笑来。
“过来吧!”苏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找到我们这里,坐在陈老师旁边的草地上,向我招手。
小维也在说:“过来吧!”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小维又不耐烦了:“就数你脑子最笨了!快过来啊!”我只好乖乖地走过去,坐在小维旁边,她点着我的额头说,“你没看到那个老太太气到什么样子了!还待在那里?每个从地震中活过来的人都不简单,你想气死她啊?”
我的确是最笨,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没有经历我这样的生离死别,他们怎么知道我对初一的感受?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没想到怎么会是这样的重逢呢?
十四、那一片新坟
我们在镇子后面的山坡上坐到下午五点,已经饿得饥肠辘辘了,躺着看那山上的水,还在哗哗地流。我们饿得没有办法,山上能吃的东西,刺尖、草根,我们都吃完了,有大胆的男人已经回家了。
“回去不?”吴远冬站起来了,“我要回去了,估计这是一场误报。”
“我跟你一起回去!”小维马上跳起来。
“回去回去,我也要回去!”我一边说一边看冯初一,他也犹豫着站起来。
“那就都一起回去吧。”苏老师也响应着。
我们都站起来,往山下走去,附近的农民看见老师们都回去了,也纷纷跟着下山了。
如打仗一般做了晚饭吃了晚饭,晚上还派人值班,可是,水还是没有来。我们仿佛等待一场期待已久的甘霖一样等待着这场洪水。我们焦灼地睁眼熬到天明。
吃过早饭,校长抱歉地告诉我们,这只是一场误会,那些看上去像洪水的东西只是地震震下来的土,那些土从山顶流泄下来,的确像洪水……我们看着校长内疚的样子,没有谁去责备他,大家这脆弱的神经都经不起任何考验,我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思考问题的能力。更何况我更应该自责,因为我前几天进山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了那是从山顶震下来的土,可是在那一刻,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我根本不知道思考……我低着头,没有勇气向大家承认这一切。
带着这样深深的自责我上街补锅了。我拎着那口破锅沿街寻找,现在镇上恢复了一些生气,原来的老街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是搭的一条帐篷街,已经有不少生活用品摆出来了,大米粮油最受欢迎,理发店也不错,洗头剪头的人也不少,还有一些不锈钢的餐具也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地震局的专家检测过这块河滩,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大家紧张的心暂时松弛下来,在地震的废墟旁,在临时搭起的帐篷街中显现出一副安居乐业的模样。
我在人流中东张西望,四处打听补锅的地方,一个小女孩把我领到了一个偏僻巷子口,那里临时支了个铁匠铺,在打铁钉兼补锅。铁匠们赤裸着上身,一个破围裙围在腰间,露出铁疙瘩似的肌肉挥汗如雨,叮叮、叮叮……一下一下夯实,一下一下金光四射。
“干吗,姑娘?”抡大锤的问我,他并没歇下手里的活。
“补锅。”我赶忙举起手里的锅,说。
“放那里吧。急不急?不急就下午来取。”他仍然在忙活,看也不看我。
我欲言又止,“急……呢。”
那个人终于看了我一眼:“等着用,是不?那你就在这里等着吧,把这一盒钉子打完,就给你补吧。”他撩起兜里的围裙擦了把汗,把我的锅接过去了。
“小豆,你带姐姐出去玩一下吧。”他对那个领我来的穿红衣服的小女孩说,“这里太热了。”
那个小姑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它们正扑闪扑闪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脱口而出:“这是你女儿啊?”
话一问完,没有一个人做声,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把这里的天又戳了一个洞,我真是扇自己一耳光的心都有,凝重的沉默直抵我的心脏。
“也算是吧。是人民的女儿。”
“姐姐,你知道我的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吗?”我连忙拉着小豆出来了,她偏着头,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着我,问我。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死亡呢?
“在那里……”她没等我回答,就指着镇子西边的群山,“翻过这一座山,就在山的背面,那里有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我常常去看他们,你想和我一起去看他们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依然是青山莽莽,看不见背面的一座座新坟。我摇摇头,不敢答应她,飞也似地逃走了。
半小时后我来取锅的时候,小豆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的锅耳朵上插着一小束黄色的小花。“那是小豆送你的。”大块头的铁匠说。
我把那束小花拿回帐篷了,插在一个剪开的矿泉水瓶子里,天气炎热,被我捏在汗涔涔的手心里那么久了,已经有点打蔫了,现在水里浸了一会儿,它又渐渐地舒展开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扬起了小小的美丽的头,不一会儿,竟有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帐篷里,驱逐了那些酸涩的臭气。这让我很想去看看小豆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一个黄昏,冯初一来看我,我们一起上路了。
运输和掩埋受难者的工作主要是解放军战士做的,这片山坡我从来没有来过。当我和冯初一踏着淡淡的月光,站在这一片新坟下,我确实惊呆了。
从上而下,从下而上,整整一百多米的一面山坡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全是新砌的坟头,密密麻麻的全是新的,还没有长草的新坟头!惨白的月光凝固地照在上面,仿佛忘了流转,寂静、寂静……真正的死亡的寂静……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了,冯初一也慢慢跪下去了。我们的受难的民族啊,受难的同胞啊,请受我一拜……
十五、长歌当哭
小维恋爱了,小丫头嘴巴上不承认,但是整天在帐篷里高高兴兴地哼着歌,臭美着,走路恨不得跳起来。过来人都看得出来,问她是不是吴远冬,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但我们都猜是。
一天傍晚,我采了些蔷薇,和冯初一又来到了那片砌满新坟的山坡上,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哭声,男子的隐忍的哭泣,还有一个声音——是小维。
“吴远冬?”我和冯初一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前进还是后退,吴医生在人前坚强果敢,却在这里释放情绪……我和冯初一想往后撤退,可是,小维却站起来了,我们只好躲在一个墓碑后面。
小维又蹲下去抱住了他的头,那哭声穿过身体和衣服低低地传过来。
再这样偷听下去似乎实在不像样子,我们连忙猫着腰偷偷撤下来了。
可是,这天晚上,小维却没有回来。苏老师和陈老师到处找她,在这个治安和秩序都还没有恢复的地方,一个女孩子晚上没有回来,的确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我犹豫着,把我看到的悄悄告诉了苏老师,她连忙给吴远冬打电话,可是他却关机了,她又拉着我去军医的帐篷找他。
“这么晚了,影响不好吧?”我有些不情愿,被拖着。
“我知道。是影响重要些还是生命重要些?”
“……”
“到时候你就在帐篷外站着,我来说,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
可是吴远冬也没有回军医的帐篷!
我睁大了眼睛!难道……
“快带我去那里!”苏老师更着急了。
我一边脚不点地向那片新坟跑去,一边说:“没什么的吧,最多不就是……两个人在一起……”
苏老师语重心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有大道理要出笼,我连忙闭嘴了,拉着她在月光下快走。
五月田野中的夜晚,到处充满着甜蜜的虫子的吟唱和青草的清香,洁白的月光再一次温柔地抚摸着这受伤的大地和受伤的人们。月光照在这片触目惊心的坟地上的时候,更加的沉默、更加的温柔了,那些受伤的大人和孩童都是她的孩子,都在大地的怀抱里安息,月光用手指抚摸着他们裸露在外面的脊背。
生是庄严的,死也是庄严的。
苏老师脸上的表情也是庄严的。她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用眼睛寻找起小维来了。
“你去那边找找吧,我去这边。”她指了指一片月光没有照到的树下。还没有回答,我就打了个冷战。
“那你去这边吧,我去那里。”她看见我的怂样。
但我还是拉着她的手不放:“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我不敢……我们去那边吧,傍晚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俩在那里的。”我连忙拉着苏老师往前走,生怕她又要我一个人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