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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映秀之恋(4)

“素素?不可能,那个人明显比那娃儿大好多。”老汉看看他的老伴,似乎是在征求她的意见,“看年纪,长她一辈呢。”

“是吗?那是谁呢?”

“那咋说得准?隔那么远,我的眼神也不好使。”

“很有可能是她的妈妈呢。”苏老师转过头来对我说,“我们再找找吧。”我机械地点点头。我们从那一家出来的时候,黑暗已经笼罩了大地。废墟里隐隐传来低低的抽泣声,那声音仿佛来自阴曹地府,我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苏老师的手。

“我叫苏墨云。你呢?”

“我叫阮七七。七七四十九的七七。”

黑暗中,我感到苏老师绽开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爸妈取的,我没问过,你呢?你为什么……”

“读过苏轼的词吗?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

我又摇摇头,我读过的诗词就是课本上的几首,而且毕业了,也就都还给老师了。我在心里念叨着: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

“好美啊!”我脱口而出。

“是吗?你和诗词有缘呢!”

“我?”我惭愧地低了头。

“现在太晚了,我们明天再来找,好吗?”不知不觉,我们又回到了志愿者的大帐篷,“今天好好睡个觉,好不好,七七同学?”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在帐篷里找了个可以躺下的缝隙,把自己插了进去。

十一、孩子们的抚恤金

这一天,是惨烈的一天,映秀小学被挖开了……我们都去帮着搬,那些血肉模糊的孩子……我戴着两层口罩,但是血腥味还是扑鼻而来,直刺我的肠胃。我几次要呕吐出来,但还是拼命地忍着,渐渐地麻木了。而那些家长的恸哭却一次次刺激我敏感的神经,他们抱住那些行将腐烂的孩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号啕大哭,男人哭到青筋爆裂脑袋紫涨,女人哭到肝肠寸断山河失色……

我麻木地搬运着,中午稍稍洗个手,就坐在学校不远处啃压缩饼干了,我奇怪自己娇气的胃一点也不娇气了。而且,自从我确信冯初一没事之后,心情正常多了。

小学里那个秃了头、“用地方支持中央”的校长来我们志愿者堆里要人,学校里需要几个人和他们老师一起去给那些遇难的孩子家送抚恤金。校长点了我还有其他的几个人,我赶紧啃完饼干喝了两口水,跟着校长到了他们临时的办公室。

抚恤金是不同的部门一批一批发下来的,所以不时需要人往遇难孩子家送,都已经分好了,我们只用跟着学校的老师走,和他们做个伴,安慰一下那些家长就行了。我和苏老师被分到和一个姓陈的女老师一组。我们去的第一家是一个小男孩家,听陈老师说,他很可爱,学习成绩也很好,他最大的理想是跑得和刘翔一样快。

走进他们家的帐篷,我第一眼看见的是床上的一张照片,大得几乎占满了不大的一张床,一个小男孩灿烂地笑着,我还没来得及动容,一个女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我们面前,她失声痛哭:

“我不要你们的钱!我不要你们的钱!我不敢要你们的钱!你们的钱是我的娃儿用命换来的!我不敢碰你们的钱!碰你们的钱我就要做噩梦!你们把钱拿回去,把娃儿还给我……”

陈老师和孩子的爸爸把女人扶起来坐在凳子上,她几乎已经哭得要断气了,陈老师也陪着她流泪。苏老师走过去,抱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胸前,拍着她,让她哭。我不知道此刻,还有什么语言能够起作用,我也呆呆地陪着她们坐着流眼泪。

过了一会儿,那位母亲渐渐平静下来,陈老师站起来,轻轻地把钱拿出来,放到帐篷内唯一的一个小桌子上。

我们又走了好多家,几乎每一家的家长都在恸哭,每一家的床上都放着孩子的放大了的巨幅照片。我们每进一家,都默默地陪着他们掉眼泪,等他们平静下来,再轻轻地把钱交给他们。

走访了一下午才去了十来家,而且觉得累得慌,比以前在学校里连着考三天试还累,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学校里需要那么多人来走访了。但是,说实在的,我帮的忙的确有限,我不过能陪着掉掉眼泪,默默地坐上一阵子,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为什么当初读书的时候不多学点知识呢?我第一次地反省了自己。

相比之下,小维的确起到了更大的作用。每天回到帐篷,尽管累得要死,她都要兴奋地讲讲她当天所做的事,一大堆专业名词在她的嘴里呼啦呼啦转得风生水起。她是个不漂亮的女孩,在这里她一定找到了自信——我有些恶毒地想,但更多的是妒忌。她提得最多的就是一个叫吴远冬的军医,她对他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她嘴里,他专业、精准、刚毅、理智……简直没有不好的地方。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我不怀好意地问。

“爱上又怎么样呢?像他那样优秀的男人还不值得人爱?”她坦白得可以。

“这里可不是让你来谈情说爱的啊!”我反应得还算可以,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抓住机会给她上了一课,胸中出了一大口气,哈哈哈。

十二、我犯错了

很快,志愿者的帐篷里住不下去了,我和小维、苏老师等几个人被分到映秀小学的帐篷里来了。也好,换个地方再打听打听冯初一的消息,我拎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到小学的帐篷里报到了。我住的是个巨大的帐篷。这里住着好几家人,一到晚上,说梦话的、打呼噜的、磨牙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我享受了一晚上的交响乐。可第二个晚上我就睡得很安稳了,也不知是累了,还是适应了。要是适应了,那人的适应能力还真强啊!

这真是一个坚强乐观的大集体,和真正的四川人在一起,我感受到了来自他们的力量。在这里,陈老师是一个忧郁的人,她比较敏感比较细腻。其他老师就不一样了,他们已经能从容面对地震中的死伤,甚至还拿身边为数不多的能开玩笑的事情开起玩笑来了。

老师们把周边住的农民组织到一起开了个会,商量了生活中要注意的问题,包括哪里是生活区,哪里堆垃圾,厕所什么时段用来洗澡,每天两边轮流打扫公共场所、冲厕所……等等。

我的工作就是烧每天的生活垃圾。划一根火柴,嗤啦一声,橙色的小火苗跳了出来,飘着红绸一样的光,忽闪着把废纸点着了,火苗迅速地往上爬,它舔过之处的纸立刻变成了卷曲的灰烬,紧接着烧着的是树叶、塑料,滚滚青烟立刻冒出来了。我常常坐在不远处看轻烟忽直、忽斜、忽南、忽北,有时转了风向,还会吹得我眼泪直冒。但我还是喜欢这样坐着,不知道为什么。

我还有一项工作就是烧洗澡水,男老师用从废墟里捡来的砖头,垒好灶,上面支口大锅,我就负责往灶里加柴火别让它熄灭了,这些柴火就是那些从废墟里找来的砸烂了的课桌椅。

我一边坐在那里递柴火,一边胡思乱想,政府给每个人的生活用水都是定量的,我已经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好好地洗个脸了,也早已懒得照镜子了,不知此时的冯初一见到我是什么感慨?欣喜?难过?怜爱?抱头痛哭……大家都分析,说他一定没有大碍,但是……会不会缺胳膊少腿?会不会少了一只眼睛?会不会没了一只耳朵……我不知道。如果他少了一条腿,怎么和我一起散步逛街?如果他少了一条胳膊,那他用什么来拥抱我?我更不能想象,他那张俊朗的脸上如果少了一只眼睛会是什么样子。

突然下雨了,大家嚷嚷着收衣服,我没有动,因为知道会有人帮我收的,我还是坐在那里,继续加着柴火,可是雨越下越大,锅没有盖,雨水噗噗砸在锅里,锅里的水越煮越多,越煮越多,我没有办法,只好继续往灶里加柴火,最后,锅里的水竟然漫出来了,浇灭了灶里的柴火。

我正一筹莫展,苏老师撑着伞过来了:“傻丫头,这样了,还烧什么呀?快回帐篷里去吧!”

突然,我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怒火,踢了一脚土灶,那个灶台不知怎么的,像赖着我似的,突然倒了,满满一大锅水歪了出去,我和苏老师连忙去扶,可是没来得及扶住,铁锅重重地磕到半截砖头上,破了。

我立刻吓呆了。

这口锅要用来烧洗澡水、开水,还要煮一日三餐的饭!我呆在那里,眼角余光都感到了苏老师脸上的微微责备。

我和苏老师拎着破锅回到帐篷里,破洞接近锅底,看来将就用都难了。我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见了这只破了的锅。还是陈老师打破了沉默:“我明天上街去看看,看看有没有补锅的摊子——这地震发了,不知道要破多少口锅呢,说不定有人补锅的呢。”

我抬起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那今天就将就一下吧,找个人去附近农民那里借口大锅用用吧。”“地方支援中央”的张校长也发话了,“没事的。”

他最后的这三个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安慰我的,但我的眼泪一定认为它们就是安慰我的,于是一齐涌了出来。我钻到被子里去,呜呜地哭起来。我好悔恨啊,好恨自己怎么那么莽撞,那么冲动!没有哪一个志愿者会像我这样傻、这样鲁莽、这样愚蠢!

十三、跑水,这样的重逢

谁也没有想到灾难会这样周而复始,关于余震的预告隔三岔五,就像一把悬在头顶随时要掉下来的利剑,我们的神经像一根绷得不能再紧的弦,这一天,这根弦终于断了。

迎来了五·一二后的第一个晴天,看着太阳驱散了天空的阴霾,每个人都欢呼雀跃,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每个人都互相转告互相提醒。仿佛这是一件需要提醒的事情!天晴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阴翳都会滚得远远的!阳光就是希望就是力量!我蹦啊跳啊,抱住小维,完全忘记了昨天自己犯下的错误和与她的隔阂。

突然,一阵尖锐急促的锣声划破了每个人的耳膜,张校长惊慌失措地一边跑一边喊:“水来了!水来了!快跑啊!”

我们愣了一秒钟。

“水来了!水来了!快跑啊!”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眼睛里满是惊恐,用拿锣槌的手指着远处的山,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了往日那青翠满目的大山,有一道道黄色的水冲下来——堰塞湖!每个人脑海里都跳出这三个字,无边的恐惧顿时像乌云一样迅速遮住了每个人的眼睛。

“快跑啊!”

远处也有锣声响起来!每个人都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拼命地、没命地往前跑。

浑浊的洪水仿佛就在拍打吞噬脚后跟,街上到处都是人了,都在惊恐万状地奔跑,耳朵里有所有的声音——呼唤、尖叫、哭喊……又仿佛没有所有的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只有一颗心和一个灵魂,想要挣脱躯壳飞快地逃走,和死亡和恐惧赛跑,什么感受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个个倾斜的、凌乱的画面:每个人都在奔跑、每个人都在逃命,阳光乱晃……

小维捡到一辆丢弃的自行车。

“快!快上来,我带你!”她对我说。

我急急忙忙跑上去,她匆匆地骑,可是,街上人太多,自行车根本骑不开,而且还不时有人把我们的车子撞倒了,我们只好又丢了车子,匆匆往前跑。

我们就这样往前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拉着小维的手了,而一个男人也拉着我的手了,我们三个人就这样一路狂奔,跑到开阔的田野,我才发现,是吴远冬,那个小维喜欢的医生。我们爬上镇子后面的一个较高的山坡,缓了口气,才发现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

“老天啊,你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啊?难道你要灭了我们吗?”我身后,陈老师哭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我从来没有一口气跑这么远啊。要知道,原来在学校,我的八百米从来没有及格过,今天居然可以跑这么快。可见,我不是一般的怕死。

吴远冬也坐下来,小维叹了口气:“我不会死在这个地方吧?”她看着吴远冬,我也看着他,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为什么她总是比我反应快呢?

“不会。就算是死,不是也还有我陪着吗?”

——这个人可真是的,好像自己是万人迷一样,陪着我死难道还是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在心里白了他一眼。此刻,我最想的是冯初一,冯初一啊,不知道你在哪里啊?

“冯初一啊,冯初一啊,你在哪里啊?”我大声喊起来,反正现在大家都在找人,找到人就行了,还管它什么形象不形象的!

“冯初一啊,冯初一啊,你死到哪里去了啊?”我知道他没死,才敢用死这个字眼。

“七七、七七、猪头、小猪头……”

我听到有声音似乎在喊我,我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躺着没动,听听,再听听,似乎不是幻觉,我一骨碌跳起来了,一眼!真的只一眼!就准确地看到冯初一了。他更瘦了,虽然他还在东张西望地寻找我,他是背对着我的!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背影了,从千万人之中,认出他的背影了,他更瘦了,一件脏兮兮的白T恤穿在身上,还空荡荡的!我从吴远冬身上踩过去,拨开前面的人,冲过去,跳起来,抱住他,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脸埋在他胸前,再次呜呜大哭起来。他也抱着我,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呜呜哭起来。

我还没哭够,他捧起我的脸,乱吻起来。我一边贪婪地吮吸着,一边幸福得泪流满面,一边用手使劲地拍打着他的脸。我最爱的冯初一啊!最宠我的冯初一啊!我唯一拥有的冯初一啊!我的眼泪又下来了!伤心、委屈、恐惧……泣不成声,我颤抖着,他一把把我抱得更紧了:“好了,好了,七七,七七,现在没事了,没事了,七七、七七……”

我推开他,抹了一把眼泪,说:“来个经典动作!”

我俩马上一起后退两步,他微蹲,我张开双臂,冲过去,跳起来,双腿夹住他的腰,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他也搂住我的腰,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我破涕为笑了。

“这么久了,还这么默契!”

周围响起脆生生的掌声!我这才回到现实里来,环顾了四周一眼,给了冯初一一记粉拳。

“看看你,怎么脏兮兮的!”我为了掩饰尴尬,赶紧找了个把柄批评冯初一。

他也不示弱:“你看看你自己,还不是小花猫一个!”他撩起胸前的T恤给我擦脸,没想到那么脏的T恤居然还能被我弄得更黑……

“别慌!让我看看,再看看!”我把冯初一拨弄着转了个身,全身上下检查了一番,“没缺胳膊少腿吧——还好,没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我又挂在他脖子上亲了他一下。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怎么过来的?吃了好多苦吧?”

“你呢?你怎么来了就不回去了?怎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就没有消息了?”

一回到现实中来,问题争先恐后地就从我们嘴巴里冒出来。

“坐下来吧,慢慢说。”陈老师在不远的地方笑我们。

我俩不好意思地坐下来,我一眼看到旁边有个老妇人充满敌意地看着我们。

“她是谁?”我问。

“他老亲娘。”冯初一还没回答,她倒答道。果然,我在她的脸上找到了罗素颜的影子。

“七七……”冯初一欲言又止。

灾难让我长大了,我忍着性子,耐心地说:“你说吧,我听着。”

她的确是罗素颜的妈妈,发地震的时候,她为了找那头从猪圈里跑出来的猪,而幸免一死,可是,因为和冯初一闹别扭而回家没几天的罗素颜却断送了性命——他们整个村子几乎都埋到山里了。冯初一当时正在从冯家岗到青石罗的路上,路突然裂开了,他亲眼看见几个走在路中间的人掉到裂开的大缝里去了,然后路又合上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家里的奶奶没了……来到青石罗,却看见整个村子都不见了,只剩下罗妈妈……他背着她,拼命地跑啊跑,想跑出去,可是,镇子没有了,路断了,路没了,河水浑浊,地上涌出红色的液体来……一切像回到了蛮荒时代。

第二天能打电话了,他排着长队,给我打了电话。可是,后来,罗妈妈要找女儿,他也害怕,害怕不能活着回去见我,不敢再打电话。

“我以为,你会像忘了陆文哲一样很快忘了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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