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了,如果麦迪没有出去,就应该在宿舍门口练琴。我等在那里,等了一个下午,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我知道他并没有离校,因为宿舍门口挂着他的那条沙滩短裤。他的沙滩裤旁飘着小苏的淡玫红色T恤和深蓝色牛仔裙,美貌还是敌不过青春,我到底也被人腻了。
我曾想过,麦迪是不是因为找工作的压力,所以想放手去调整一段时间,或者,他真的觉得自己和我有差距,但是,当那天看到那一幅衣服奏出的恩爱图时,我的心碎了,碎了一地,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被那个男孩一下击了个粉碎。我不能让自己存在什么幻想了,那样恋恋不忘只会让我五内俱伤。
我曾想,也许他没有钱,付不起那笔医药费?也许他回家生病了?回家被车撞了、被毁容了?我想象过各种可能,可是,我自己看到的却是我最最不愿意看到、最最不能接受的可能。
一次逛街时,那个男孩曾送给我一枚银戒指,他向我发誓,一年后,把它换成钻戒,可是现在,半年都不到,他竟然不辞而别。我能怪他吗?我不也是不问缘由地就有了新男朋友吗?我们上过床,发现彼此不合适,才决定要分开的。这个社会什么都太快,人们都不会花时间去等待,等待的成本太高,而谁又知道等来的是什么呢?如果有人告诉我,花一生的时间去等待,可以等来自己的所爱,也许我会等待。可是,一生那么长,我只用来等待一个人,那又会错过多少风景呢?
我愿意等待吗?我的躯体跑得太快,可惜灵魂还在原地徘徊,我总想让灵魂跟上身体的速度,可是我拿鞭子赶啊打啊使劲地抽啊,她还是在原地低低地啜泣。
人们把捏着尺寸去投入、去爱,爱得斤斤计较,比任何一个商人都势利。
宋一鸣不是那样的吗?佩佩她们只知道他肯为我花钱,但是我们的关系到哪一步,他可以为我花多少钱,我一向拿捏得很有分寸,决不多用他一分钱,我从不考验他的真心和诚意——我没有勇气去考验他的心到底有多真——这也是他一直放心大胆地向我敞开着钱包的原因。
麦迪给我的那枚银戒指我一直珍藏着,我们分手后,我把它缝在文胸的中间,最靠近心口的那个地方,我想让它再陪我一段时间。这恐怕是我近十年收到的最廉价的礼物了,可是,我却觉得它如此珍贵,是因为我觉得那个大男孩是在全心全意地投入吗?是在全身心地爱着我吗?如果失去了真心诚意,这枚银戒指又算什么?
红酒喝了大半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笨重了,手臂也膨胀着抬不起来,我知道自己有点醉了——我想自己快点醉倒,所以才喝得这么急。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清醒?
喝酒根本不能让人忘记什么。
我们不能忘记什么,所有的过往都铭刻在我们的生命里,如五谷杂粮,吃在嘴巴里,长成身体发肤。他往我的心湖里投了一颗小石子,涟漪过后,虽然心湖平静了,可湖底多了一颗小石块,它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尽管风平浪静,谁也看不出来。
我把玩着那枚戒指,所有的温度都随那个少年褪去。如果失去了一个少年的热情,这枚银戒指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从文胸上摘下那枚戒指,从窗口扔了出去。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要向前看。
二十四、我和桑家榆
丁霁心大概在飘窗上喝酒,我睁着眼睛躺着,只有佩佩发出了熟睡时的呼吸声。这个快乐的小女孩,我真希望大刘能好好对她,让她幸福。
我伤过丁霁心的伤,撕心裂肺,我痛过她的痛,痛彻心扉,所以我像一个姐姐一样地爱她。也许大刘也是同样的原因吧,他才能默默地爱我。只是现在,我希望他不爱了,如果爱情也可以编程,多好,可以收放自如,可以少很多两败俱伤,甚至三败俱伤、四败俱伤。
我永远也读不懂桑家榆的爱,他的眼睛似一潭深水,我永远也看不到底。他对我说:
“我的爱不是那么明显的,要用心去体会。”
我也曾用心去体会,可是,我还是琢磨不透。一段本来就崎岖难行的山路,还不能得到爱人只言片语的安慰和承诺,我的心在等待中,慢慢熬得苦了。
我曾听老板说,那个要我们翻译信件的女人已经决定要离婚了,她真的会离婚吗?那么那个被逼得远走他乡的女人不是终于赢了吗?她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可是,她会回来吗?也许她在决定要离开的那一刻,心已经冷了吧?凉了的心还可以再重新被焐热吗?
桑家榆从来没有向我提到过他的妻子和家人,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每次等到了他,我就觉得幸福无比,他说要走了,我从来都不敢挽留,因为我知道他说要走了,就是要走了,我若挽留,他不肯迟疑片刻,只会让我自己生出无端的怨怼,我怕这怨怼会让他觉得苦、觉得累,所以我分毫也不肯显现出来。如果我们的这段感情,有丝毫的苦、丝毫的累,我知道,那一定长久不了,我宁愿自己苦着自己,也不愿让这段感情消散。
他也曾给过我钱用,但是除了那十一万,我都拒绝了。每次他出现的时候,他都尽可能地对我好,尽可能地迁就我,他不在的时候,我也能感觉到他在我身边,我的确感觉到了他的温存和体贴。
他做什么都会征求我的意见。
他会开很久的车去很远的地方,给我一份两个人能堂而皇之相处的假期。
只要能牵手的时候他都会牵着我的手。
他会关心我的健康和荷包。
他做什么事都会让我觉得那样自然和成熟,他从来没有做过一件让我觉得不得体的事,他从来都没有让我感到烦恼和无趣,除了最初的羞涩之外,甚至都没有一点点的不适。
只是有一次。
有一次,我送他出门。每次他要走,我都习惯送他到门口,在门口和他再次地拥抱、亲吻,我习惯开着一条门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听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一共一百二十六步,一百二十六步他就会踏出楼道,脚步声就会消失。那天正数到一百二十下,脚步声停住了,我听到他在打电话,他问:家里的米买了吗?
我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他的手指和拥抱留在身体上的温度一寸一寸迅速地褪去,我从幸福的云端跌到遍布毒蛇和荆棘的地上,一刹那,我泪流满面。
我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个男人,他是属于别人的,他全身心、整个人,是属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家庭的,而我,不过只占据着他一点点的空余时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但是今天,他用行动告诉了我这一切,他亲口告诉的!
我手扶着门框,但是身体还是禁不住滑下去、滑下去,我跪倒在地上,他对她一个轻轻的关切、一句关心的问话,比街头巷尾的千夫所指都更令我伤心。
你有资格吃她的醋吗?你有资格为这种事伤心吗?我问自己,要知道,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他整个都是属于她的,你不过是借来的、偷来的!若你不能抢过来,你迟早要拱手还给人家!
你为什么今天才明白?难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早已结婚了吗?不,不,不,我不是今天才知道,我只是……只是刻意地没有去想,我在回避这个问题,今天,他亲手揭开了我的这块伤疤……
你有能力去抢吗?你能把他抢过来吗?我问自己,可惜,我无法回答自己,我从来都不善于去争抢什么。丁霁心让我收下那十一万,说牢固些,不过是用金钱来绊住他的脚。
他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楼梯口了,可我还是一直那样跪着,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可是,他走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在为他哭泣。
佩佩说我和桑家榆这样的关系是美的……可是,我的苦我的痛,只有我自己知道,她知道我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吗?
二十五、表姐夫的错失
晨曦将房子四壁点亮的时候,我才蒙蒙眬眬睡去,可一阵高亢的来电铃声将我从浅睡中惊醒,是表姐的电话,表姐夫被抓了,我还没完全醒过来,大脑一片空白,表姐在那头痛苦地呻吟,她说她要生了……
我连忙打120,又连忙给妈妈和姨妈打电话,然后拉着丁霁心直奔省妇幼。
“姐姐不会有事吧?”一早上从大桥堵到亚贸和街道口,整个城市简直成了个大停车场,我被堵在车流里动弹不得,心急如焚,担心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在车上连连问丁霁心。
“呸,呸,呸!”丁霁心对着我连啐了几口。
“对了,你姐夫怎么会被抓呢?”丁霁心一语将我问醒,早上匆忙,我也忘了问,不知是什么问题,我真想再给他一封检举信,把他的作风问题也揭发揭发,让他彻底把牢底坐穿。
车子好不容易挪到了省妇幼,却联系不上表姐,按说救护车应该早把她接来了,可在哪里呢?丁霁心带着我在妇产科寻找,我们一个手术室挨一个手术室地找,终于听到了表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姐姐,她是不是找到了一个正当的宣泄的藉口?
我们两个站在门外,一言不发,听着表姐痛哭。过了好久好久,她苍白着脸被推出来,怀里一边一个婴儿,我们正要上前去跟表姐说话,护士拦住我们,冷冷地说:
“你们就是产妇家属吗?产妇什么都没有准备,你们赶快去买点小孩的衣物!”说着,她冷冷地朝门外指了指。我和丁霁心面面相觑,要买什么?
表姐躺在病床上被推往病房,她艰难地朝我招招手,我连忙快步跑过去。
“家里有。在……”表姐想给我掏钥匙,然而救护车走得急,她好像把钥匙落在了家里。
“我的儿啊……你……”姨妈从楼梯口奔了过来,她快走几步扑到表姐的病床上,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我的儿啊,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这么多事,姨妈一下子接受不了。
表姐看看我,我只得努努嘴,这么大的事,我能瞒得了吗?
姨妈、姨父都来了,妈妈也来了,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丁霁心要回学院去上课,我也想跟着她回去。可表姐把我叫到病床前,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了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好,今天所有人都在这里,我一次说清楚,免得以后大家问……”
“他把那个小三杀了……”表姐竭力平静地说出来。
“啊?”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讶,盯着表姐看了半天,确认是真的之后,说,“那不是完了?”
表姐顾不得我们任何人的惊讶,平静地往下说:“早上警察来得匆忙,他没有来得及跟我细说,他只是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说他是失手的,当时正在争吵……我现在也无能为力,知道你的朋友多,你帮我多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姨妈姨夫掩面而泣,我和丁霁心错愕地张大了嘴巴,半天还不了原。
二十六、转折
就这样,我的咖啡馆在一片血腥之中开业了,丁霁心说这样才“红红”火火嘛。
武汉已经对鞭炮解禁了,可是这条老街因为房子密集,又是街头博物馆,都是些需要特保的老建筑,所以仍然不准燃放鞭炮,丁霁心弄来一套大音响噼噼啪啪地放起炸鞭的音乐,我哭笑不得,可她却理直气壮地说大家都是这样弄的。这不伦不类的声音。
她号来了更多的朋友,大刘没有来,但他送了一对花篮,佩佩也送了一对花篮,她的落款是大刘和她,当看到大刘的花篮时,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望穿秋水桑家榆也没有来,但是他有两个朋友送了花篮来,我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是桑家榆授意的吗?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不太可能。那么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懒得去想。
咖啡馆雇的还是以前的师傅,我虽然会煮咖啡,但离专业水准还差很远。泡馆的人都说能喝到以前的味道,很符合这间咖啡馆的怀旧风格。我本来就是个怀旧的人。我在心里笑笑。
每个下午,我就在书架前整理书刊杂志,然后坐着发一会儿呆,想一想桑家榆,想想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有时候会给他发条短信,问问他,或者告诉他,我很想他,有时候他会回短信,更多的时候不回。
不方便,他有太多的时候不方便。
不过,这种有缺失的爱恋并不妨碍我变得诗意,我会天马行空地想些奇奇怪怪的句子,用桑家榆的派克笔写在小纸条上,贴在咖啡馆的某些角落。有时候我会回想起印度的那些日子,我在音乐吧里的思念,想起那个时候,我在纸上涂鸦他的样子。
每晚八点左右盘点一天的收入,那个时候我都能闻到小松饼和蓝莓派的香味。我生活在幸福的甜香之中,丁霁心说。
以前的老板有时候还会给我一点活做,没事的时候,我也帮他翻译翻译,坐在两棵苹果树之间翻译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多唯美啊。如果桑家榆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如果真是那样,故事是完美的,我愿意在这一刻死去。我一边在思念的煎熬中变瘦,一边在脸上浮现出甜蜜羞涩的笑容来。
“曾小姐,咖啡壶和餐具都已经清洗好了,我先走了。”侍应生小裴是个在校大学生,离开之前她跟我打招呼。
晚上九点,武汉的夜生活才开始,我的咖啡馆就要关门了,一来我应付不了晚上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二来,桑家榆也不许我熬夜。“睡眠对女人最重要。”他说。于是我听他的,晚上九点准时关门。
“好的,路上注意安全。我还坐一会儿。”我对她笑笑。这天打烊后,我没有急着离开,坐在书架前,点一支蜡烛,在烛光下看一本英文小说。故事里的女主角因为一段无望的暗恋,而选择了溺水而亡,她曾透露希望死后埋葬在一棵苹果树下,但因为她的这个愿望,人们判定她是自杀。而基督徒是不允许自杀的,自杀被认为是在上帝面前犯罪。这个可怜的姑娘最终被葬在了一个荆棘丛生的十字路口,连墓碑都没有一个。
这样的故事,让人唏嘘不已,而我,却可以天天坐在苹果树下闻到咖啡和新鲜果汁的味道,相隔不多久,还能摸到爱人轮廓分明的脸。相比之下,我是不是幸福的呢?
门口挂着的风铃哗啦啦一阵响,我循声望去,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推门走了进来。
“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我站起来,略带歉意地说。
女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我这才看清她身后还拖着一只大旅行箱。“哦,真不好意思,”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但我很累,能让我坐下来休息一下吗?”
“当然可以。”我笑了,给她从桌下拖出一张小藤椅。“我看看还能给你找到点什么吃的吗——你吃了吗?”
“非常抱歉,没有。”她笑道。
我马上对这个不速之客生出好感。我到吧台里找了找,可惜什么都没有了。我抱歉地看了看似乎饥肠辘辘的她。
她难过地看着我。
我承受不住她期待的目光,赶紧鼓起勇气说:“我会做……会做蛋糕,你要不要尝尝?——但是没有试过。”
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又慢慢地闭上了,可能是咕咕乱叫的肚子提醒了她吧,她不无可怜地说:“那我只好拿自己的肠胃试试了。”
我理解地笑笑,打开厅里最亮的灯,专心致志地烹饪。用微波炉做蛋糕,这是我在网上学的,桑家榆的生日快到了,我想亲自给他烤一块蛋糕,给他一个生日的surprise。
等蛋糕送到微波炉中烘烤时,我悄悄打量起这位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