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母亲痛苦的担忧让我放弃了在原地乞讨,开始在肉市上寻找那个满手是趼的胖男人。我找到他时,他正一个人待在店里砍羊的腰部。他凸起的肚子顶着浅蓝色的罩衫。罩衫上有许多血渍,头巾上也有一条一条的红色污渍。
“我能帮你什么?”他问。
我拖着双脚。“我是那个在贾法尔的女人。”我低声说。
屠夫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给你一些肉吃吧。”
他给了我一串刚刚烤好的内脏。撒着粗盐的羊肉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也削弱了我的警觉心。我掀起面纱,咬了一口滴着油的肉。行人们都惊讶地盯着我,一个女人居然露出自己的脸。但是我太饿了,已经无法顾及这些。
“啊,漂亮而且温柔。”他说。我一句话不说地把内脏烤串吃完了,油脂滴在了我的下巴上。
“现在我终于可以看到你漂亮的双唇了。”
我没有回答。吃完后,我用祈求的声音说:“我需要一些食物给母亲。她生病了。”
屠夫笑了,他的肚子在衣服下摇摆着:“是的,但是你有钱吗?”
“求求你,”我说,“明年,真主会奖赏你更肥壮的羊。”
他指了指周围。“巴扎的每个市场都有很多乞丐,”他说,“谁能把他们都喂饱?”
他真是一个丑陋的人,我想。我转过身,准备走开,虽然这只是佯装的。
“等等!”他在我身后叫道。他抓起一把锋利的刀,在羊腿肉上割了一刀。羊肉立刻分裂开来,露出了骨头。他把羊肉切成一些手掌大小的小块,然后扔进一个陶碗中。
“你不想要这个吗?”他一边问一边把碗递给我。
我感激地伸向陶碗。“感谢您的仁慈!”我说。
在我碰到碗之前,他又把手缩了回去。“我只有一个要求,在宵拜的宣礼声之后给我一个小时。”他小声说。他的嘴唇猥琐地撇了撇,似乎觉得这样会引诱我,就像罂粟花引诱蜜蜂一样。想到躺在他的大肚子下,被他肮脏的大手抚摸,我觉得十分恶心。
“我需要更多时间,”我傲慢地说,仿佛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污秽的交易。“很多。”
屠夫又笑了,自以为他了解了我。他抓起那块羊腿肉,又切了两倍的肉给我,然后把肉扔进碗里,拿到我的面前。我一把抓起他手上的碗。
“什么时候?”
“至少一个星期以后,”我说,“等我的母亲好一些。”
屠夫笑了。“一个星期,那么到那时,我们再开始临时婚姻!”他小声地说,“不要以为你能在这个城市里消失。不管你住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我拿起陶碗,厌恶得颤抖着。“接下来的几天,我需要更多的肉。”
我说,仍然试图扮演好我的角色。
“随你所愿。”他回答。
“那么,一周后见。”我一边走开一边尽量让自己显得妖艳地说。我听到屠夫在我身后谄媚地笑着。
我走到巴扎的药市,用一些肉换了我能找到的治疗发热最好的药。接着,我跑回家,看看母亲的状况。当我到家的时候,她正虚弱地叫着我的名字,我感谢真主又让她活了一天。我端了一些水给她,又轻轻地喂了一些药给她吃。
我拿了一小部分肉和卡塔耶换了一些芹菜和大米。我做了一大锅的焖汤。晚上如果把焖汤放在阴凉的地方,这些汤足够维持几天。我又做了一碗浓浓的肉汤给母亲。
那天晚上,我们的盛宴是出乎意料的。玛勒凯、达沃德和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一年没有吃过羊肉了。达沃德吃饭的时候一直坐着,他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母亲仍然太虚弱,无法吃焖汤,但是她喝了几口肉汤,又吃了一些药。
“你哪儿来的肉?”玛勒凯问。
“别人施舍的。”我回答,不想告诉她事实。富人经常用羊做奈兹尔,但是他们从来不会用这么好的肉。如果母亲不是病得厉害,她一定会质疑我的回答。
我向真主祷告,感谢他赐予我们食物,同时乞求他原谅我对屠夫许下的承诺。我无意再见他,所以决定从今以后,都远远绕开巴扎的肉市。
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把焖汤加热之后,端给玛勒凯一家人吃。孩子们飞快地吃着自己分到的食物;玛勒凯和达沃德感激地细嚼慢咽着;而母亲,几乎仅仅是用肉汤沾湿了嘴唇。
当这些焖汤就要吃完的时候,一个肮脏的小男孩走进我们的院子,要见我。他把我叫出去,把满满一大碗油光发亮的红肉端在我的面前。我后退了几步,吓坏了。
“难道你不高兴吗?”他问,“这是屠夫让我送来的。”
“啊!”我说,尽力让自己显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屠夫一直期待着你在宵拜的宣礼声后,”男孩说,“去拜访他呢。”
即便从他那年幼的眼中,我也能看到他对我的轻视与厌恶。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声音有些不稳。
“很简单,”他说,“有一天晚上,我跟着你到这儿了。”
我抓起肉,生硬地向他说了一声再见。回到屋里,我把肉放进锅里,又加了一些油。当母亲问我这些肉是哪儿来的时,我老实地告诉她:“是一个屠夫给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我躲开屠夫,他会到玛勒凯家来,在大家面前羞辱我。这样,他们就会觉得我们很可耻,我们会再次被赶出门,流落街头。我想到那个漂亮的年轻乐师,还有他是怎样沦落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锅里的肉开始咝咝作响,我也出了一身的汗,但并不是炉子散发的热气所致。
那天晚上,我梦到屠夫把我带进一个狭小、黑暗的屋子,用他肥胖的手弄断了我的每一根骨头。他把我浑身赤裸挂在一个血淋淋的挂钩上。有人要买肉的时候,他就在活生生的我身上割一刀。我恐惧得尖叫起来,把屋子里的人都吵醒了。他们问我怎么了,我却无法回答。我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痛苦地思索着该怎么做。我和屠夫的约定两天之后就要兑现了。
戈迪亚和戈斯塔罕把我们赶出门,让我们自生自灭。而现在,我必须像个乞丐一般回去乞求他们,受尽耻辱。真主仿佛是要让我彻底地丢尽脸。下午,我穿上查多尔,顾不上自己的罩衫和长袍是什么样子的,就向他们家走去。我鼓足勇气敲响了戈斯塔罕家的大门,鼓足更多的勇气见了来应门的阿里阿什加。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问,仿佛自己看到了一个魔鬼。
“我来请求施舍的。”我低着头回答。
他叹了口气:“我想不会有人愿意见你的。”
“能不能试一试?”
他仔细地看着我的脸。“我会向他们提起你的下巴。”他最后说,接着消失了一会儿。
当他回来叫我进去时,我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着。我脱去外出服,跟着他到了大殿。戈迪亚和戈斯塔罕坐在垫子上,喝着咖啡。戈迪亚穿着用那块印着红色和黄色秋叶的天鹅绒做的长袍,配套的黄色鞋子整齐地放在门口。她正在吃玫瑰水馅儿饼。无助的渴望让我忍不住流口水。
“色俩目尔来库姆。”他们一起说,但没有邀请我坐下,因为我现在只是一个乞讨者。
我知道除了完完全全的服从之外没有什么能打动戈迪亚。我弯下腰,亲吻她染着胭脂红的双脚。
“我乞求你们的仁慈,”我说,“我母亲病得十分厉害,我需要钱买药和食物。我乞求你们,在法帝玛的仁爱下,帮助我们吧。”
“愿伊玛姆·雷萨保佑她早日恢复!”戈斯塔罕说,“发生什么事了?”
戈迪亚盯着我,那双尖锐的眼睛马上就明白了一切。“你已经像面包片一样瘦弱了。”她说。
“是的,”我回答,“我们并不像在这儿一样能吃饱穿暖。”
“多么让人惊讶!”她回答,声音中透露出满意。
虽然我觉得戈迪亚过于得意了,但是我仍然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我乞求你们,让我们继续生活在你们的羽翼之下吧,”我说,“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让我的母亲健康舒适、暖衣饱食地生活着。”
戈斯塔罕露出悲痛的表情;戈迪亚则是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我希望这是可能的,”戈迪亚说,“但是你们离开之后,所有的不幸都烟消云散了。费雷东支付了叮当宝石地毯的钱,还有娜希德父母定做的那块地毯的钱。我相信是娜希德说服他这么做的。”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告诉她,我离开了她的丈夫,并且乞求她的原谅。也许,是她鼓励他代表我弥补过失。”
“你真善良,”戈斯塔罕说,“这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离开费雷东对你没有好处,”戈迪亚打断丈夫的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看着自己肮脏破旧的上衣。戈迪亚家里任何一个女佣都穿得比我体面。
“你什么时候见的娜希德?”戈斯塔罕问。
“我没有见过她,”我回答,“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他看起来十分震惊。“你写信给她——自己写的?”
我无法再隐瞒自己会写字这个事实。“娜希德教了我一点儿。”我说。
“赞颂真主!”戈斯塔罕大叫,“我自己的女儿甚至连拿笔都不会。”戈迪亚看起来很尴尬,因为她也不会写字。
“我不是一个学者,”我赶忙说,“但是我想通过自己的手让她知道我有多抱歉。”
戈斯塔罕惊奇得扬起眉毛。“你总是给我一些惊喜,”他说。他仍然疼爱我;我可以从他的注视中看出来。
“还有更多惊喜呢,”戈迪亚说,“你一定还没有听说娜希德生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曾怀疑她已经怀孕了。为了阻拦戈迪亚提醒我,我所失去的一切,我说:“如果我也这么幸运就好了。”
“好运从来没有垂青于你。”戈迪亚赞同地说。
“但是,它垂青于你了。”我说,因为我已经十分厌烦想起那颗彗星,厌烦听到别人说我有邪恶的脚步,“我母亲生病了,你们能否给我们一些小小的帮助?”
“难道我们没有做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吗?”戈迪亚问,“难道你没有把我们的慷慨扔回我们的脸上吗?”
“我对我所做的感到非常后悔。”我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戈迪亚似乎没有听到。“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么穷困,”她说,“你的地毯呢?那能给你带来一大笔钱。”
我正要回答,但是戈迪亚的手开始在空气中挥来挥去,仿佛在打苍蝇。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你,”她说,“你的解释我们听过太多遍了。”
“但是我不得不乞讨一些食物!”
“我知道,”戈迪亚说,“厨子看到你在肉市上行乞。”
我颤抖了一下,因为我想到了屠夫:“我们许久没有吃东西了,已经有——”
“你说‘乞讨’是什么意思?”戈斯塔罕打断说。
我想开口说话,但是戈迪亚却不允许。“没关系。”她刻薄地说。
“等一下,”戈斯塔罕说,“让这个女孩说说她的情况。”
“为什么?”戈迪亚问,声音中带着命令。但这次,她的胆大妄为激怒了戈斯塔罕。
“够了!”他咆哮道,戈迪亚仿佛变乖了一会儿。我也震惊了,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呵斥她,“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厨子看到她在乞讨?你难道想让我任由我的家人饿死吗?”
戈迪亚结结巴巴地为自己找借口。“我——我忘记了。”她小声地说。
戈斯塔罕盯着她,仿佛那一瞬间,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她所有的缺点。房间里沉静了许久。戈迪亚没有勇气看他。
戈斯塔罕转向我,说:“你的地毯怎么了?”
“我把地毯拿去给荷兰人了,”我回答,声音里是深沉的悲痛,“但是,后来我不得不护理我的下巴。等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伊朗了。”
戈斯塔罕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提到了我的下巴,还是我的地毯。“他没有付钱?”
“没有。”我伤心地说。
“真是一条恶狗!”戈迪亚厌恶地说,仿佛她意识到现在她在丈夫面前必须对我仁慈一些,“你和你母亲离开之后,他很快就来取定做的地毯了。幸好我们让他先付了钱。你也应该这样。”
“是的,”戈斯塔罕说,“那些外国人想抢走自己抓住的任何东西!
他们没有信誉。”
我动了动脚,一直站着让我觉得疲惫。“否则,我不会来请求你们的帮助。”我说。
戈斯塔罕同情地看着我,接着叫塔吉去取他的钱袋。
“拿着这些钱,”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小袋银币。“尽你所能地让你母亲康复。”
“我会尽量不再来劳烦你们的。”我说。
“如果不知道你和你的母亲过得怎么样,我会觉得十分受辱,”戈斯塔罕回答,“如果真主愿意,你应该回来告诉我们,你母亲的脸颊上绽放着玫瑰。”
“谢谢,”我说,“我,现在,永远,都是你们的仆人。”
“愿主与你们同在。”戈迪亚说,但是她的语调冰冷。戈斯塔罕对她皱了皱眉头。
“我真是这么想的。”她赶忙又说。
阿里阿什加带我出去的时候,我的手一直触摸着戈斯塔罕给我的那袋银币。它在我的腰带上显得沉甸甸的。我相信,他后悔对我如此严厉,而且正在试图弥补。这就是为什么他呵斥了自己的妻子,即便只是一小会儿。
我开始向世界景象走去。经过四花园路口那个善良的残疾乞丐时,我停下来给了他一枚小银币。接着,我走到肉市,找到那个胖屠夫。很巧,我到的时候,宵拜的宣礼声刚刚响起;宣礼人清晰、纯洁的声音从聚礼日清真寺飞过广场而来。他的声音让我感到自己的心灵里是透彻的洁净。
“啊!”屠夫看到我时说。接着,他小声对我说:“你提早了一天来赴我们的快乐之约!让我先擦擦手。”
他的指甲里都是黑糊糊的干血。“不用麻烦了。”我也小声地对他说。“这是给你的钱!”我一边大声地说,一边数着钱,以让他的助手们见证我在付钱。“这足够付那些肉的钱,还有那个小男孩的跑腿费了。”
屠夫气得满脸通红。既然我在付钱,他就无法对我颐指气使了。他举起刀,开始把羊心切成片。
“我母亲身体好一点了,谢谢你的好羊肉,”我说,“你能让我们赊账真是太善良了。”
屠夫停下来,把银币扫进他染着血的手里。“你真幸运。”他带着愤怒的咝咝声说。
为了表演,他又大声地说:“为她的健康赞颂真主!”
“的确如此。”我回答,感觉自己仿佛从最黑暗的命运里逃脱了。我愿意做真主、地毯或者戈斯塔罕的奴隶,但是我再不想做别人取乐的奴隶了。
我回到玛勒凯家,玛勒凯还没有回来。我把做好的焖汤端给大家吃。每个人都比前几天还高兴。孩子们更乖了,因为没有了饥饿,他们也不再烦躁。达沃德的病情也好转了,他甚至可以在房间里走动。变化最大的是母亲。她的热症终于缓和了,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我祈祷着感谢圣洁的法帝玛的保佑。
很晚,玛勒凯才迈着轻盈的脚步回来,背上只背着一块地毯。“我卖了一块!”她一边进门,一边自豪地宣布。刚刚搬来伊斯法罕的一家人买下地毯装饰他们的新家。那个妻子发现玛勒凯的地毯织结十分紧密,价格也很便宜,并且告诉她,她宁愿帮助一个贫苦的年轻母亲,也不愿去买巴扎里富有商人的地毯。
我们都高兴得叫起来:“赞颂真主!”
玛勒凯的孩子们兴奋地看着她手上闪闪发亮的银币。那天晚上,玛勒凯吃完之后,每个人都很开心,于是我们决定搭一个火盆。我们把鸽子的干粪放进炉子里加热,把灰烬放在一个大金属盆中,然后把金属盆放在矮桌下。玛勒凯放了一块毛毯在火盆上面,叮嘱孩子们不要用脚去碰那个热火盆。我们围在火盆周围,用毛毯盖着自己,在这美好的火盆旁边取暖。几个星期来,我们第一次喝了浓茶,第一次“嘎扎嘎扎”地咬着红花糖。玛勒凯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发,直到他们睡着。接着,达沃德开始给我们讲笑话,母亲罕见的笑声就像我听过最美的音乐一样在我的耳边回荡。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母亲渐渐康复了。但是母亲仍然十分虚弱,站起来就会觉得筋疲力尽,于是,她躺在床上告诉我应该去巴扎买什么样的干药草,教我怎么熬制汤药。我把药草泡透,煮成汤药,然后打包,再拿给阿米。他一个人卖得很成功。卖汤药赚来的钱,足够让我们饱食,但是却无法攒足钱买羊毛。我十分渴望再重新织一块地毯,因为这是改善我们命运的唯一方法,而且,我仍然在梦想着雇佣别人为我织地毯。
当我告诉玛勒凯我的希望时,她看起来很怀疑:
“用什么钱来买羊毛和雇佣女工?”
“用你卖地毯得来的钱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