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主意。”我说。我站起来时,母亲也跟着站起来。我们在小贩里穿梭,直到找到一群正在巴扎大门附近卖一些小东西的女人。一个女人正在卖一幅栩栩如生的绿树手工刺绣,这也许是她家里最好的东西了。另一个正在卖自己编织的毛毯,玛勒凯正蹲着卖她织的两块地毯。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恐惧得跳起来。
“愿主保佑你们安宁!”她说,“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玛勒凯,”我小声说,“你能帮我们吗?”
她退缩了一会儿,打量着我划伤红肿的脸:“你做了什么?”
我并不奇怪她会责备我,因为我知道我看起来是什么模样。“戈迪亚说我们给他们带来太多负担。”我说。
玛勒凯眯上眼睛,说:“你做了什么让家里蒙羞的事情吗?”
“当然没有!”母亲大吼,“我女儿从来不会这么做。”
玛勒凯似乎有些后悔,因为母亲显然是一个穿着丧服的受人尊敬的寡妇。
“我在一块地毯上作了一个错误的判断,这让他们非常生气。”我说,这至少是部分事实。我不想告诉她有关我的临时婚姻的事,害怕她会因此瞧不起我。
“玛勒凯,你知道有谁愿意收留两个可怜的女人吗?我们可以付钱。”
我晃了晃藏腰带上的小银袋。我知道玛勒凯需要钱,而我们需要可以容身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我丈夫仍然在生病,我们四个人只有一间屋子。”
“我乞求你,”我回答,“你出去的时候,我们可以照顾他。”
玛勒凯迟疑了一下,看起来就要拒绝了。
“我知道怎么做药,”母亲说,“我会尽力治疗他的。”
希望让玛勒凯的脸明亮起来。
“你会做什么?”她问。
“我会用山上的草药调制汤药,这可以治疗他的肺。”母亲赶忙说。她指了指自己的包袱说:“这里有我夏天采摘的植物。”
玛勒凯叹了口气。“我艰苦的时候,你帮助了我,”她说,“我不会让你们冻死或者饿死街头的。”
“愿主赐福于你,玛勒凯!”我说。她完全有理由不相信我的故事,但是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帮助我们。
母亲和我蹲在她旁边,帮她卖地毯。玛勒凯向路人叫卖着,招揽他们看看地毯。但是,许多男人都停下来看她,而不是看地毯,因为她的嘴唇就像玫瑰花苞,她的笑容就像珍珠一样美丽。母亲试图向他们介绍地毯的优点,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但是她的话却不够动听。我想起她是怎样吸引那个丝绸行商的注意力,让他买我们的地毯,又是怎样腼腆地讨价还价直到得到她所中意的价格。现在,她看起来很疲惫,没有人停下来和她打趣。当她工作的时候,我坐在地毯上,摸着下巴来减轻疼痛。那天十分寒冷,唯一卖出东西的就是那个卖毛毯的小贩,因为她的东西让人无法拒绝。
快到傍晚的时候,玛勒凯仍然没有卖出东西,而大多数买东西的人都已经回家了,她只好卷起地毯。我和她分别背了一块地毯,母亲拿着我们的小包袱,然后我们便跟着玛勒凯走过温暖的巴扎,向老广场和老聚礼日清真寺走去。
母亲和玛勒凯走在前面,她的身体十分僵硬,没有扭头看看我,也没有问我感觉如何。下巴的疼痛让我浑身不适,但是她的不闻不问更让我痛苦。
我们穿梭在老广场上。这个广场我已经走过千百次,我开始想念费雷东,想念那条两旁种着树的小路,还有路边那座珠宝似的享乐小屋。他也许现在正在那儿,准备迎接另一个乐师或者其他临时妻子。我不知不觉地注意起自己的腰部,仿佛他正搂着我的腰,一股热流从我的小腹绽放至脸颊。我现在必须放弃这样的快乐,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快乐了。
我们一直走着,直到几乎出了城。我从来不知道离费雷东的快乐宫殿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几条弯弯曲曲的仆人住的街道。玛勒凯走上一条黑暗、弯曲的泥泞小巷子。街上是成堆的垃圾,垃圾上飞着一群群嗡嗡叫的苍蝇,还有一些恶臭的夜香,因为那儿没有收夜香的人。丑恶的野狗在垃圾堆里拱着,只有当那些蓬头垢面的小男孩拿石头砸它们时,这些野狗才会停下来。
虽然外面仍然很亮,但是我们越走,这些弯曲的小巷子就越黑暗,散发出的味道也越恶臭。我们走进一个小院子,院子地板上的土砖已经十分破旧了。一群小孩正在院子里打打闹闹。
两个小男孩冲向玛勒凯,张开肮脏的双手。
“妈妈,有鸡吗?”
“有肉吗?”
“没有,我的心肝宝贝,今天没有。”玛勒凯轻轻地说,失望的他们回到伙伴们身边,又开始打闹起来。
“这是我的孩子,萨曼和沙瓦里。”她说。
玛勒凯推开门,走进房间。“欢迎光临,”她说,“请不要客气,我去倒茶。”
我们把鞋脱在门口,坐在地上。厨房的一头是一个用来取暖和做饭的小炉子,旁边有几个黑糊糊的锅。地上有两个篮子,装着一家人的所有的财产和衣服,屋顶有一些因漏雨而留下的棕色污点。我很同情玛勒凯必须住在这么肮脏的屋子里。当我雇佣她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如此需要钱。玛勒凯的丈夫,达沃德,正躺在屋子一角的床铺上,吃力地呼吸着,仿佛有东西堵在肺里。她摸了摸他的头,看看他的体温,然后用布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
“可怜的人。”她说。
我们一起喝着淡茶,我几乎没有说话。我小心翼翼地不让参差不齐的杯缘弄伤我的嘴唇。不久,玛勒凯把孩子叫进来吃晚饭,但她只有面包和奶酪。母亲和我拒绝了这些食物,说我们不饿。毕竟,我也无法把面包塞进嘴里,或者咀嚼。
“你需要一些汤。”玛勒凯同情地对我说。
“如果你允许,我明天会为每个人做一些汤。”母亲回答。
“啊,哪儿来的钱呢?”
“我们还有一些。”我哼哼地说,之后感到下巴一阵剧痛。
天黑的时候,我们把他们的毛毯铺在地上。达沃德睡在墙边,玛勒凯睡在他身边,孩子们睡在中间,接着便是母亲,还有我。当我们的身体偶然有些接触时,母亲马上挪开,和我保持距离。
大家都躺在地上,所以一次只能有一个人爬起来蹲在炉子附近的隐蔽地方使用马桶。达沃德一个晚上都大声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孩子们一定在做梦,因为他们不时地大叫着。玛勒凯睡觉时常常叹气。我知道我在呻吟,因为这可怕的声音把我吵醒了,然后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那是一个雨夜,一滴冰冷的雨从屋顶漏下,打在我的脸上,把我惊醒。当我擦去雨水的时候,我想起了戈斯塔罕的大殿——宝石红的地毯,插着鲜花的花瓶,还有永不间断的温暖。我冷得发抖,于是把毯子更紧地裹在身上。黎明时分,我起床了,比前一晚还疲劳。
早上,母亲和我主动要求留在屋子里照顾玛勒凯的丈夫和孩子,而她则出去卖地毯。但是,走之前,为了保证我们忠诚于真主和她的邻居,她要求我们分别与萨曼和沙瓦里签下临时婚姻。他们分别只有五岁和六岁,所以,这临时婚姻当然不是真正的婚姻。我们接受了她的要求。于是,我们突然变成了家人,因而不用在达沃德面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了。
“现在,你们是我的儿媳,”玛勒凯微笑着说,“甚至你也是,哈努姆。”想到母亲是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女人的儿媳,让我感到十分奇怪,但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玛勒凯离开之后,母亲叫孩子们带她去最近的巴扎,她在那儿买了一袋便宜的羊骨头。她把羊骨扔进一个装满水的的锅里,把锅放在炉子上,加了一些蔬菜煮汤。达沃德醒来了,困惑地看着四周,问我们是谁。“朋友,”母亲说,“我在为你煮滋补的汤。”他咕哝了一声,便躺下继续睡觉了。
我茫然地躺在被褥上,时不时地睡着,然后在下巴的疼痛和饥饿的腹痛中醒来。我睡得并不踏实,因为玛勒凯家太吵了。公共院子周围还有六个家庭,包括卡塔耶,卡塔耶的弟弟阿米,还有她的母亲,他们来往频繁。我被各种味道侵袭着:夜香、变味的菜油,孩子们打架流血的可怕味道,煮豆时发出的刺鼻的味道,院子里放着的已经发臭的鞋,还有许多人闷在同一个屋子里的臭味。各种无休止的声音:母亲大叫着让孩子去做功课的声音,丈夫对妻子大吼的声音,邻居们为钱而打架的声音,轮子在不平整的泥巷里滚动的声音,切菜的声音,喃喃的祷告声,疼痛和沮丧的呻吟声——所有的声音都传入了我的耳朵。相比之下,戈斯塔罕的房子就像坟墓一样安静。
唯一让我不陷入绝望的就是我有一块值钱的地毯。恢复之后,我会找到荷兰人,完成这笔交易。一拿到钱,我就立刻和卡塔耶还有玛勒凯开始织另一块地毯。这样,母亲和我也许就可以赚到足够的钱养活自己,随心所欲地生活。
一个多星期以后,我的下巴才基本康复。于是,我打算去寻找荷兰人。我不想带着伤口去找他,因为这样容易让他以为我什么价格都能接受。
当我告诉母亲去找他的计划后,她只说了四个字:“我来做饭。”
她仍然不愿意和我说话。她的怒气让我焦头烂额,所以,我希望从荷兰人那里赚到的钱,可以抚慰她。
母亲用最后一个银币在玛勒凯家附近的小巴扎买了一只鸡。她在院子里杀鸡时,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妒忌地看着。她把鸡洗干净,然后放在锅里和新鲜的蔬菜一起煮。晚上,玛勒凯在炖鸡的香味中回来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我们一起吃了一顿大餐,连达沃德也坐起来,吃了几口鸡,宣告这是“天堂里的食物”。
第二天是星期三,荷兰人去巴扎的日子。傍午的时候,母亲把剩下的汤和面包加热端给我吃。我吃完这些东西,穿上自己仅剩的好衣服娜希德的粉色罩衫和紫色长袍———虽然我知道没有人能看得见这些漂亮的衣服。
“我很快就会回来,带着银币,我希望。”我说。
“祝你好运。”母亲看也没看我,冷淡地回答。
为了让荷兰人认出我,我没有戴面纱。我横穿巴扎走向世界景象。和玛勒凯的家人住了这么几天后,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个大巴扎——这个可以看到国王的宫殿和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明亮的柠檬色清真寺的地方,因为我现在住在一个连保持清洁都困难的地方。
在一条巷子里,我遇到了那个拉卡曼奇的年轻乐师。他看起来更脏,更蓬头垢面了。我匆匆走过,因为我没有钱给他。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乞丐啊!我刚来伊斯法罕时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当我到了地毯市场时,我一边假装自己在看商店里陈列的物品,一边希望能听到那熟悉的异域声音。为了消磨时间,我仔细检视了一块祷告地毯。地毯上织着以拱连接的两根白色柱子,中间是一片宽阔的闪闪发亮的黑色丝绸。织工如此精美,图案如此纯净,让我忘记了下巴的疼痛。
虽然我已经在商店里闲逛了几个小时,但是我仍然没有看到或者听到荷兰人的任何动静。我仍然抱着希望,并且开始问那些商贩是否认识他或者知道他住在哪里。一个开烟馆的肥胖商人——店里鸦片的浓烟让我几乎无法看清楚他——说:“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我一定看起来十分惊恐,因为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告诉我他会给我钱买我想要的东西。我抓着下巴下的查多尔,跑出了那家商店。
天越来越冷。我在一家店铺的附近蹲了一会儿,搓着手取暖。一个卖咖啡的男孩端着满满一盘子热腾腾的咖啡从我面前走过,一边大声地叫卖说他的咖啡能刺激血液。我渴望地看着那些热乎乎的饮料,但身无分文。
我想起第一次找到荷兰人时,他正在和一个年轻的商人说话。我慢慢地走到那个男人的商店里。他正坐在垫子上,看着膝盖木桌上的帐簿。
“色俩目尔拉库姆。”我说。
他向我问好之后,问我需要什么帮忙。
“您认识那个蓝眼睛的外国人吗?”
“那个荷兰人。”那个商人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的心颤了一下,因为他那修剪得很短的胡子,和消瘦的身材让我想起了费雷东。我脸红了,于是看向别处。
“我因为急事,正在找他,”我说,“您能告诉我,在哪里找到他吗?”
“您找不到他了,”商人说,“他已经离开了。”
“离开伊斯法罕了?”
“离开伊朗了。”
我的心跳得如此之快,我甚至害怕它会从我的嘴里跳出来。我不得不靠着壁龛,稳住自己。
“您怎么了,哈努姆?”商人问,十分尊敬地称呼我为“夫人”,以为我已经结婚了。
“我……不太舒服。”我说,之后试图支撑起自己。在我和母亲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我无法忍受自己最后的希望也被偷走。
“请您坐下来休息一下。”他说。我重重地坐在垫子上,试图让自己恢复常态。他叫住一个路过的咖啡男孩,买了一杯咖啡。我迅速喝下,十分感激能再次感受到血液里熟悉的温暖。
当然,我已经激起了这个商人的好奇心。“您找荷兰人有什么事?”
他问,仍然礼貌地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他在考虑买我做的一块地毯,”我说,“他的仆人几个月前取走了地毯,但是从那以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无法隐藏我的痛苦。我想到了娜希德,想起她是怎样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的表情。我紧握着拳头,让指甲陷入手掌里,使自己保持镇定。
“我很难过,哈努姆,”商人说,“你要知道这些外国人来这里只是想发财,很多人的行为举止连狗都不如。”
我想起荷兰人和戈斯塔罕在一起时粗鲁的举止。
“我听说他甚至从一个伊斯法罕地毯世家手里免费获得了一块地毯,他一定说了不少好话。”商人说。
“真是好运气。”我痛苦地回答,想起戈迪亚怎样背叛了我。我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一些商人也在盯着我。我起身要离开,因为我独自一人在男人的商店里逗留,只会让人们的流言飞语毁坏我的名节。
“如果您看到他,请您告诉他有一个女人正在找他,行吗?也许他已经忘记了。”
“当然,”他说,“如果真主愿意,他会回来,支付您所应得的钱。”
“我可以再回来问您有关他的事吗?”
“我是您脚下的尘土。”他回答。
他眼中怜悯的眼神告诉我,他不相信我会再见到荷兰人。我感谢他的善良,开始走上回家的漫长道路。已经接近晚上了,天气变得寒冷刺骨。当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老广场上时,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我回到玛勒凯家时,查多尔上已经落下了许多雪花。我的下巴在受冻之后又疼起来。
我站在炉子前暖了暖我的脸,才又能开口说话。玛勒凯和她的儿子们围着我,甚至连母亲都看着我,希望我会带来好消息。
当我告诉他们不要有任何期待时,达沃德猛地湿咳起来,咳嗽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玛勒凯看起来十分疲惫,仿佛她的骨头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因为担忧而比以前更深了。
玛勒凯困惑地看着我。“你让他的仆人拿走了你的地毯——没有任何保障?”她问。
“他和戈斯塔罕有生意来往,”我说,“我以为这会保护我。”
母亲和玛勒凯互相看了一眼。
“你的设计非常美丽,”玛勒凯沉思地说,“当你叫地毯的颜色时,表现得非常自信,让人很快就忘了你还这么年轻。”
母亲叹了口气。“比自己的年龄还年轻。”她抑郁地说,之后便沉默了。我们坐在一起,喝着清淡无味的茶,吃着冷面包——这些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一边听着院子里孩子们尖锐、愤怒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