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会全心全意地照顾他,只要你能让他和我们在一起。”我小声地向真主祈求,“我每天都会祷告,而且永远不在斋月禁食的时候抱怨饥饿,小声地抱怨也不会。”
父亲的手开始在空气中挥舞,仿佛在用身体上唯一还有力量的部分与病魔作斗争。我们无助地看着父亲的双手,听着他痛苦地呼吸,科尔苏走到我们身边,带着我们祷告。我告诉母亲,在山上散步的时候父亲看起很疲惫,问她是否是爬山让他如此虚弱。母亲用双手捧我的脸颊说:
“我的宝贝,那会给他力量的。”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父亲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双手也停止了挣扎。母亲为他掖毛毯时,看起来平静了一些。
“他现在可以休息了。”她满意地说。
我走到院子里,为易卜拉欣斟了些茶。他已经坐在翠蓝色毛毯旁边的垫子上了。地毯依然在织布机上,尚未完工。前些天,母亲把这块地毯卖给了一个名叫哈桑的丝绸行商。行商说他过几天会回来取地毯。虽然翠蓝色让哈桑十分满意,但染料的原材料仍然是父亲和我之间的一个敏感的话题。当我想起自己独自拜访易卜拉欣,烦扰他告诉我制作染料的方法时,我羞愧得脸红了。
我回到父亲的身边守护他。也许当这个糟糕的晚上过去后,白天的光明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惊喜,比如看到父亲睁开双眼,或是看到他可以吞下汤药。那时候,等他好转了,我们就又可以一起去山上散步、唱歌。对我来说,他五音不全的歌声比任何事物都甜美。
接近清晨时分,除了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四周一片寂静。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我看到父亲的脸依然很平静。于是,我又睡着了。黎明时分,麻雀吵闹的叫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它们的叫声让我觉得很舒适,因为那声音就像我们在山上散步时听到的鸟叫。我开始在梦中回忆我们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鸟儿们衔枝垒窝的情景。
门外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把我惊醒了。人们陆陆续续地出门,有些去井边,有些去山上,有些去农田里,开始他们一天的日常杂务。易卜拉欣仍然在祷告,但是他的声音变得枯燥、沙哑。母亲点亮油灯,放在床边。父亲在睡着之后就再也没动过。母亲仔细凝视着父亲的脸,把手指放在他的鼻孔下探他的鼻息。她的手指停在那儿,颤抖着,然后滑到父亲淌着口水的嘴边。马上它们又徘徊在父亲的鼻孔下,继续搜寻生命的证据。我凝视着母亲的脸,期冀能出现一个满意的表情,告诉我父亲仍然在呼吸。母亲没有看我。她沉默地扭过头,然后发出可怕的哭声。易卜拉欣的祷告声嘎然而止;他冲到父亲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后颓然坐下,把脸埋在手里。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撕扯着头发。她的头巾掉落在父亲的身边,没有散开,仍然保持着头的形状。
我抓起父亲的手捏了捏,但他的手是那么的冰冷、僵硬。当我举起他沉重的手臂时,他的手无力地耷拉着。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像是用刀深深刻上的一般,神情悲愤,仿佛曾和一个恶魔搏斗。
我发出一声急促、刺耳的哭声,瘫倒在父亲的身上。科尔苏和母亲让我在父亲身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把我扶起来。
父亲和我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但是我总认为我才是那个要离开的人,那个带着父亲的祝福,戴着新娘的银饰离开的人。
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天是阴暗的,但接下来的日子更加昏天黑地。
那个夏天,由于没有男人收割庄稼,我们只分到一点点粮食。这些粮食是父亲在世时种植庄稼的所得,而且他的朋友已经尽量对我们慷慨一些了。因此,我们几乎没有多余的粮食来交换燃料、鞋和羊毛染料。我们只好用山羊交换粮食,这就意味着我们以后不能吃奶酪了。每放弃一只山羊,母亲就哭一次。
日长夜短、天气暖和的日子慢慢接近尾声了,我们的物资越来越少。早餐常常是母亲烤的奶酪或酸奶面包——奶酪和酸奶都是好心的邻居们施舍的。不久,我们的晚餐也愈见愈少。很快,连一小片肉也吃不上了。母亲开始变卖父亲的遗物,换取食物。先是衣服,然后是鞋,接下来是头巾,最后是他那根珍贵的手杖。
其他人可以向亲戚们求助,但不幸的是,母亲和我都没有长辈。我所有祖父辈的亲人在我懂事前就相继去世了。母亲有两个哥哥,但在与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战死沙场。父亲只有一个远房亲戚,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戈斯塔罕,是父亲的父亲和他的第一个妻子所生。戈斯塔罕在年轻时便搬去伊斯法罕了,从此杳无音讯。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每天只能以一片薄薄的面包和去年剩下的腌萝卜充饥。我每天都觉得饥饿难忍,但我知道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了,所以,尽量不提及自己的腹痛。我总是很疲倦,以前对我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比如说去井里取水,现在似乎都已经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我们最后一件值钱的东西就是我的翠蓝地毯。在我编织完地毯的流苏后不久,那个丝绸商哈桑就来取走了它,并把余款给了我们。看到我们穿着黑色的上衣,戴着黑色的头巾,他很是吃惊。当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他问母亲是否可以帮助我们。母亲害怕我们无法度过这个寒冬,于是问他是否方便在回伊斯法罕时帮我们寻找唯一的亲人戈斯塔罕,告诉他我们的困境。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一个要去设拉子的驴贩为我们捎来了一封首都来的信。母亲请哈吉·阿里为我们读信的内容,因为我们都不识字。信是戈斯塔罕写来的,他告诉我们他为父亲的死和我们的困境感到非常悲伤,并邀请我们到首都和他一起生活,直到境况好转。
因此,在一个寒冬的早晨,我得知自己将首次离开童年的家乡远行。如果母亲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基督徒的土地,在那些地方,粗俗的女人在众人前展露自己的胸部,一年只洗一次澡——我们的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遥远。
我们将离开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传开。下午,村里的其他女人纷纷造访,人人都带着自己最小的孩子。她们脱去头巾,散开头发,相互问候之后便三三两两地坐在地毯上。大一些的孩子则聚在一个角落玩耍。
“希望这是你们最后的悲伤!”科尔苏一边进门一边对母亲说。她吻了吻母亲的脸颊,向她问候。
母亲的双眼湿润了。
“是彗星在作梗,”科尔苏万分同情地说,“连圣水都不能打败这股强大、邪恶的力量。”
“我的丈夫,”母亲说,仿佛父亲还在人世,“你为什么不向主感恩生活很好?为什么要激怒彗星?”
泽依乃拜做了一个鬼脸,说:“玛辛,记得那个千里迢迢从伊斯法罕到大不里士挑战死神的穆斯林吗?当他到大不里士的时候,死神感谢他及时来报到。你丈夫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真主在召唤他。”
母亲略略弯着背,她在感到悲伤时候总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离开这个唯一的家。”她回答说。
“如果真主愿意,你们在伊斯法罕会有好运的。”科尔苏说。她给我们带来了芸香,庇佑我们不再交厄运。她从烤炉里取了一块煤,点燃芸香。芸香刺鼻的味道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母亲和我为客人们端来茶和科尔苏带来的椰枣,因为我们自己已经没有可以招待客人的东西了。我给村里最老的村民萨法倒了一杯茶。她独自坐在角落里,抽着水烟筒。每吸一口,烟筒就“叭叭”作响。
“你们对新家了解多少?”她吐了口烟,问道。
这个问题十分难为情,房间陷入一阵沉默。每个人都知道我的祖父在许多年前来村里造访朋友时,娶了父亲的母亲。祖父当时已经有了元配妻子,他和元配妻子及戈斯塔罕住在设拉子。祖母生下父亲后,他偶尔会来看看,带点儿钱给他们。但是,两个家庭并不是很亲近,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知甚少。”母亲回答,“我至少有二十五年没有见过戈斯塔罕了。我只见过他一次,他当时正要去拜访住在诗人之城——设拉子的父母,于是顺道来看望我们。当时,他已经是首都最德高望重的地毯设计师之一了。”
“她的妻子呢?”萨法问道。肺里的烟使她的声音十分沉闷。
“我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为戈斯塔罕生了两个女儿。”
萨法满意地吐了一口烟。“如果她丈夫很成功的话,她一定要管理一个大家庭,”她说,“我只希望她能慷慨一些,分工公平一些。”
她的话让我明白我们以后再也不会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了。如果我们想要吃烤焦的脆面包,但是她不想,那么我们就要遵从她的意见。而且,不管我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们都必须赞扬她。萨法注意到了我的沮丧,她停止抽烟,开始安慰我。
“你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定有一颗善良的心,否则他不会邀请你们过去的,”她说,“只要让她的妻子满意,他们就会收留你们。”
“如果真主愿意。”母亲说道,声音听起来很不信服。
我环顾四周一张张熟悉、善良的脸;看着我的朋友,母亲的朋友,还有那些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像姑母、祖母一样照顾我的人。我无法想象看不到她们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像老苹果一样满脸皱纹的萨法;轻盈敏捷,熟知草药的科尔苏;还有歌莉,我最忠实的朋友。
她坐在我的旁边,手里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当那个小婴孩开始哭闹时,她就会解开上衣喂奶。歌莉面色红润,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她们俩看起来都很健康,很满足。我真心希望能拥有她那样的生活。
喂完奶,歌莉把孩子抱给我。我闻到了新生婴儿的味道,清新得就像刚发芽的小麦。我小声地说:“别忘了我。”我摸了摸她的小脸蛋,想到自己将会错过她说的第一句话,走的第一步路。
歌莉搂着我,说:“想想伊斯法罕有多大吧!你可以在全国最大的的城市广场里漫步;你的母亲可以从成千上万的男人里为你精心挑选一个如意郎君!”
我的心情明亮了一些,我的愿望似乎仍然可能实现,但很快我又想起了自己的困境。
“但是我没有嫁妆了,”我提醒她,“谁会娶一个身无长物的女人?”
屋里又是一片鸦雀无声。母亲扇了扇芸香,额头上的皱纹更明显了。其他女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说话的:“别担心,亲爱的玛辛!你的新家会帮助你们的!”
“他们不会让你这么好的女孩孤独终老的!”
“每只母马都有一只健壮的公马,每个月亮都有倾慕她的士兵!”
“阿巴斯国王都会想娶你的女儿为妃的。”科尔苏对母亲说,“他会用奶酪和糖让她变得丰满,她会有饱满的胸部和圆润的小腹!”
前些天,我去澡堂沐浴时,在铜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我没有哺乳期的母亲们,比如歌莉,那样成熟的、人人羡慕的身材。我手臂的肌肉突出,脸颊凹陷。我肯定没有人会觉得我像皓月一样可人,但我微笑着想象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变成成熟女人的模样。泽依乃拜注意到我的表情时,乐得脸都扭曲了。她使劲儿地笑着,弯着腰,抿着嘴,就像马在甩嚼一样。当我明白科尔苏只是在好心地安慰我们时,我的脸红到了耳根。
打包行礼并不费时,因为我们的东西少得可怜。我把一套换洗丧服和一床睡觉用的笨重的毛毯放进手织的鞍囊里,把所有能找到的所有水罐都装满了水。在出发的那天早上,邻居们为我们准备了面包、奶酪和一些干果送行。科尔苏撒了一把豌豆在地上,看看今天是否适宜出行。得知今天是一个适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后,她举起一本珍贵的《古兰经》,在我们的头上绕了三圈。我们祈祷旅途平安,然后亲吻《古兰经》。当我们正要出发的时候,歌莉从我的包里取出一片干果,悄悄地塞进袖子里。她“偷”走我的一样东西,以保证有一天我会回来。
“希望如此。”我在道别时小声地对她说。离开她是让我最痛苦的事。
母亲和我跟着一对贩卖麝香的夫妇一起远行。这个名为阿卡杜拉玛的商人也通过护送过往的旅客赚钱。他们常常一路走到伊朗的东北角,收购西藏麝香,再运回大城市贩卖。他们的鞍囊、毛毯和帐篷都有一股麝香的香味。这种香味是极其昂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