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家里收到一封带有费雷东那像飞鸟一般签名的信,她一定会从戈斯塔罕那儿得知的。所以,她的明知故问是在提醒我,我在这个家的地位下降了。我已经从戈迪亚分配给我的任务感受到了,比如敲核桃,这通常是沙姆丝的工作。也许,她已经放弃对费雷东的期待了。的确,如果我今天还没有收到费雷东的消息,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收到了。有一会儿,我被这样的想法笼罩着,甚至不能继续干活。
“可怜的小东西!”戈迪亚一边说,一边走回厨房,“如果真主愿意,你很快会收到他的消息的。”
每当我想起上次和费雷东在一起的情况时,我就像碰到正在火上烹煮的锅一样。我迅速收回手,但已经起了一个大水泡。当他想说话的时候,我听着;当他想要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任他做想做的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让他感到失望。
我继续敲着核桃。自从母亲和我从村子里搬来伊斯法罕,我的改变了如此之大!从前,我就像是被呵护在茧里的蚕一样。我多么希望自己变回那个十五岁的处子,那个对冲动一无所知的女孩。
午饭我吃得不多,这让厨子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做的石榴酱。“啊!”当我咬到酱里一片锋利的壳时,我大叫了起来。否则,这顿饭会比平时安静多了。每当我和母亲四目交会时,她都是十分担心的模样。
接着,我帮忙擦洗锅里烧焦的米饭,直到手指变得粗糙。当每个人都去睡午觉时,我问戈迪亚是否有需要跑腿的事。她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情,让我去巴扎买一种用阿月浑子果做的牛轧糖。我离开戈斯塔罕的家,裹着查多尔,脸上遮着面纱,快步走去大巴扎的牛轧糖商店。我买完东西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横穿世界景象,走进广场最南边的巴扎里。我绕着远路走去河边,以防看到认识的人。我走过一群一群生意人的身边:卖罩衫的商贩,卖水果蔬菜摊贩,和卖坛坛罐罐的小贩,走出巴扎,来到三十三拱桥。我迅速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认得我后,走过桥,走向上游的亚美尼亚人聚居地。
我从来不敢冒险独自一人走在这么多基督徒中。阿巴斯国王把成千上万的亚美尼亚人迁移到新祖发——有些人违心地说出来的——帮助他做丝绸贸易。许多人因此而富裕起来。我走过他们华丽的教堂,偷偷向里瞧。墙壁和屋顶都画着各种男人和女人的图像,还有一幅一群男人一起用餐的画。他们的头上都闪着一圈光环,仿佛他们就是要让人膜拜的。我看到另一幅画上有一个男人背着一片木板,眼中露出可怕、痛苦的目光,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似乎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女人。所以,看起来基督徒的确不仅礼拜上帝而且崇拜偶像。
戈斯塔罕告诉我国王十分仁慈,每两年会出席一次亚美尼亚人的宗教庆典。但是,有一个亚美尼亚建筑师因为设计了一座比市内最高的清真寺还高的教堂,而致双手变被砍断。想到这个让我忍不住发抖,因为如果没有了双手,一个建筑师——或者一个地毯师——能做什么呢?
离开教堂后,我走进一条小巷子,向前一直走到考布拉曾经提到过的一个地方:一扇春绿色的大门上贴着一张写着字的纸。纸上写的字大部分我都看不懂,但是我知道这就是我要来的地方。我敲了敲门,焦急地又看了看四周,因为我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差使。
一个年长的女人打开了门。她长着一对令人吃惊的蓝色大眼睛,蜜色的长发微微地卷着,头上戴着一块紫色的头巾。她没有说一句话,直接让我进屋,然后关上门。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很小的院子,来到一栋房子前。房子的屋顶很矮,墙壁粉刷洁白。我们坐着的房间里四处都是奇怪的东西:装在陶壶里的动物骨头,装着红色和金色液体的大水罐,装满树根和药草的篮子。墙上画着各种各样占星用的符号和宇宙图。
我解下外衣,坐在一块垫子上。这个女人什么都没问我,只是点上一块蒺藜,闭上眼睛,开始节奏单调地唱起诗。她睁开眼睛,说:“你的问题是一个男人。”
“是的,”我回答,“你怎么知道?”
这个符咒师并没有回答。“你怎么来伊斯法罕的?”
当然,她可以从我的口音判断,我来自南方。我告诉她,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们几乎饿死,所以便离开了村子,而现在我和一个富有的男人签了一份三个月的临时婚姻。
这个符咒师的蓝色眼睛看起来有些困惑。“为什么他不娶你做他的正室妻子呢?”她问。
“他们说,他必须娶一个高贵的女人为他哺育后代。”
“这样的话,为什么你的家人不等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之后再让你结婚呢?”
“我不知道。”我不想告诉她我是怎样毁坏了那块地毯。
这个女人看上去十分迷惑。她看着我的穿着,一件普通的红色棉布罩衫和一件橙色棉布长袍,外面扎着一条红色的腰带。“你家是不是有经济问题?”
“我的伯父和他的家庭生活得十分舒适,但是他的妻子总是烦恼收留母亲和我所带来的负担。”
“所以,他们冒险地打赌你的丈夫会和你维持很长的一段合约,也许还会送你礼物。”
“是的,”我回答,“但是我的婚姻后天就结束了。”
“天啊!”符咒师说,看起来很担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能不能下一个符咒让他继续渴求我呢?”我问。
“这是可以做到的,”她一边说,一边似乎在我脸上搜寻线索,“你丈夫喜欢什么?”
“他精力充沛,”我说,“他总是吩咐周围的人做这做那。他经常很不耐心。”
“他爱你吗?”
“他从来不这么说,”我回答,“但上次,他给我买了新衣服,看起来他喜欢我。”我低声说,声音里充满疑虑,因为只是我自己这么理解。
“但是,你说话的方式并不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恋爱中的女人双眼明亮,并且闪着喜悦的光芒。”
“不。”我叹了口气,承认道。
“你爱你的丈夫吗?”
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像我朋友那样,说到心上人时会颤抖,”
我说,“和他在一起是我必须做的事。”
“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找你?”
“不知道。”我痛苦地说。
她蓝色的双眼似乎洞悉了我的眼睛。她扇了扇芸香,那刺鼻味道让我的眼睛流泪了:“你们在一起的夜晚如何?”
我告诉她我感到多么害羞,还有费雷东是怎样总是持续到黎明,在房间各个地方占有我。
“新婚燕尔总是这样。”她说。
“我也这么认为,但现在,他的热情之火仿佛在渐渐消退。”
“已经?”她又停下来,仿佛在尽力领会什么东西。“你上次见到他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说,试图避开这个问题,“我总是做他吩咐的任何事,但我感觉到他的疲倦了。”
“好像他已经厌烦了?”
“是的。”我说,不自在地在垫子上动了动,然后看向别处。接下来是长长的一阵沉默,然后我迟疑地承认费雷东曾经自己解决他的生理需求。
“他后来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这么多天来,我都不允许自己想这件事。他问我是否喜欢和他在一起。他的问题吓坏了我,于是我回答‘我十分荣幸能和让世界都熠熠生辉的您在一起’。”
符咒师笑了,但并不是开心的笑:“你真是太拘谨了。”
既然我已经开口了,我就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然后他扬起眉毛说‘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需要这么说话’。”
“所以,接着你就告诉他你的真实感受了?”
“并不是。这是他第一次允许我说出我的想法。我说的是‘我唯一关心的就是怎样让您满意’。他弯下身子,拨开我脸上的头发,说‘南方的小女孩,我知道。而且,目前为止,你的确让我满意。但是你知道,我们之间还有比让我满意更重要的东西’。接着,他问我是否喜欢夜晚和他在一起做的事情,我说是。”
“真的吗?”
我耸了耸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总是经常谈论这个。”
符咒师十分同情地看着我,让我觉得我应该哭泣。
“为什么你不像他那样喜欢呢?”
“我不知道。”我又说,在垫子上动了动,希望自己未曾来过。符咒师拿起我的一只手,用双手握着,安慰我。我现在的感觉就像父亲去世前那样,仿佛我就要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不能忍受事情这样发展。”我突然说,不明白为什么。
符咒师看起来似乎很明白:“我的孩子,你不能阻止真主赐予你什么,也不能阻拦他把你的东西拿走。但是你,也可以自己终结一些事情。向我保证,你会记得这个。”
“我保证。”我说,虽然这是我最后的担心。
“现在我已经了解你的问题了,我可以做一些事情帮助你,”符咒师说,“但首先,我想知道你丈夫是否有可能再娶一个终身妻子?”
我停了一会儿,想起就在我结婚前,戈迪亚说赫玛已经在为他物色一个适合做他孩子母亲的女孩。
“当然。”我说。
“那么,让我做一道魔咒,纠结他们的道路。”她把手伸向一个装着许多线球的篮子,挑出彩虹的七种颜色,把线缠在一起织了七个节,然后把绳子绑在我的喉咙上。
“戴着它,直到它自己掉下来,”她说,“不要告诉你的丈夫这是做什么用的。”
“如果我能再见到他的话。”我痛苦地说。
“如果真主愿意,你会的,”她回答,“如果见到他,你一定要更努力地让他满意。”
被她的建议吓了一跳:“我觉得我已经做了所有他让我做的事情。”
符咒师摸着我的手,仿佛在安慰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我不这么认为。”她温柔地说。
我羞红了脸。“我希望我能知道母亲在我这个年龄时所知的一切,”
我痛苦地说,“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分每秒都十分爱她。”
“你觉得她的秘密是什么?”
我告诉她,“母亲说故事的能力吸引了父亲的爱,即便父亲曾经是村子里最英俊的男人。我没有这样的天赋。”
符咒师打断我的话。“想象一下,是你,而不是你母亲在说故事,”
她说,“假设是那个纺织姑娘法帝玛的故事。最初,当你说到法帝玛的父亲是怎样在海难中溺死了,留下法帝玛独自谋生时,你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但是,如果你没等到故事结尾就告诉他们她是如何经营的,会怎么样呢?”
“那太蠢了。”我说。
“是的,”她回答,“所以,你觉得应该怎么讲故事呢?”
“母亲讲的故事总是有恰到好处的开头、发展和结尾。”
“这就对了,”符咒师说,“说故事的人总是用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的信息戏弄你。她总是让你保持好奇,直到最后才满足你的好奇心。”
我很清楚她的意思。母亲的听众总是会很着迷,用呆滞的双眼盯着母亲,而且张着嘴,仿佛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
符咒师把她的白发向后拢了拢:“所以,你正在跟他说一个故事,但不是用语言。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但你要学着用新的方法说。”
我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像是从内脏深处开始,一直红透脚趾。“我已经有些想法了,”我承认,“但是我太害羞,不敢尝试。”
“不要迟疑,”符咒师说,声音中透出警告的语气,让我意识到我的境况十分危急。
“但是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你可以从你丈夫上次问你的问题里找到线索,”符咒师回答。“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和他一起做的事?”
“我喜欢他的吻和爱抚,”我说,“但是当我们的身体合而为一的时候,这些就停止了。接着,他就忘记了我的存在,自顾自地寻找他的极乐。”
“那么你呢?”
“我尽我所能帮助他。”
“他不需要帮助,”符咒师说。我盯着她,希望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她却一句话也不说。我充满期待和希望地在垫子上不安地动着。时间过得十分缓慢。
“告诉我!”我祈求道。
她笑了:“看,现在我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力。”
“是的。”我回答。
“如果我没有把你所需要的给你,你就会不满足。”
空气中芸香刺鼻的味道让我的头变得轻飘飘的:“我必须知道。”
“你被我的故事俘虏了,”如果我想继续俘虏你,她说,“我也许会说一个相关的故事,比如一个简短地介绍一下法帝玛的母亲和她出生时的情形的故事。”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我说,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乞求。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符咒师认真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了。”她笑着说。
“是的。”我回答。
“那样的话,我就不应该再让你感到挫败,”她说,“结尾总是很必要的,虽然它永远没有攀登那么刺激。”
接着,她问我是否曾经见过自己身体最隐蔽的那部分。
“当然没有!”我回答,被她的问题惊吓住了。在家乡时,我和父母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在澡堂里,我总是被其他女人包围着。我去过的唯一僻静的地方就是厕所,那儿总是太黑而且气味难闻,让人不愿多逗留。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
尽管我刚才那么说,但我想我还是明白了。毕竟,我可以触摸它。
“在你丈夫到达快乐的顶峰之前,你要让自己也处于幸福的状态,然后和他一起攀登快乐之峰。你可以尝试一些方式,比如说青蛙、扭曲的剪刀、印度人,还有钉鞋等等。”
为了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用手指演示了一下那些方式。我开始想象和费雷东尝试这些新方法,并且思索着可以尽量让自己的这些做法看似都是他自己的计划。
“我能做你所建议的,”我说,“但是我从不认为我的丈夫会很在意我是否快乐。”
“也许他不在意,”她说,“但是想象一下,和你见面的每个晚上,他都无法满足会怎么样。”
没有使他满意让我非常痛苦。以前,我就像一个洋娃娃一样一动不动,等着和她玩耍的小孩把她的手臂或者腿摆成一个新姿势。怪不得费雷东开始觉得厌烦了。
“我十分佩服您的学识。”我对符咒师说。
她微笑了一下。“当你到我这个年龄时,你也会知道这么多的,也许更多。”她回答。
我把母亲给我的钱付给了符咒师,因为她已经为我做了一切能做的事。直到回到家时,我才意识到她没有给我让费雷东渴求我的符咒,只给了我一个阻止他渴求别人的魔咒。这对我来说十分奇怪。后来,我才明白我必须依靠自己寻找一些方法吸引他。
那天晚上,我几乎不敢接近母亲、戈斯塔罕或者戈迪亚。每当我和他们的目光相遇时,我都觉得他们似乎都在同情地看着我。他们的沉默证实了费雷东没有寄信来。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晚上的时候,她拍着我身边的毯子,温柔地给我说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一个关于巴兰姆和他的女奴菲特娜的故事。我喜欢那个故事,因为菲特娜巧妙地让巴兰姆意识到自己的缺点而赢得了他的心。我只希望我也能这样赢得费雷东的心。
我睡着之后梦见我们回到了家乡的老房子里。我打开门发现房间里都是雪。母亲和我别无选择,只能钻进雪里。我们尽量用破布和破毯子把挖掘的小洞和其他地方隔离开来,但我们仍然冷得刺骨。白雪刺疼了我的双眼,雪的湿冷冻透了我的手指和脚指。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活埋在白色的床上。我颤抖着醒来,额头、胸前都是冷汗。
我躺在黑暗中,想着我们将要面临的命运。如果我们不能再从费雷东那儿拿到钱,戈迪亚和戈斯塔罕还愿意收留我们多久呢?我们又要面临饥饿;也许需要接受别人的慷慨施舍,而这个施舍有时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我所希望的只是留在这个城市里。我喜欢自己的身体胖起来的模样,喜欢自己的身体呈现出女人的曲线和圆润,因为我们每天都吃得很丰盛。我喜欢自己从戈斯塔罕那儿学到的东西,而他现在正在教我怎么画狮子、龙、天堂鸟还有其他一些我在国王的狩猎地毯上看到的奇怪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