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红林对我说:要真是闲事,我哪有空去管它,整天有那么多事要干,我吃饱撑着了!问题是,这件事你不从根本上搞定它,迟早还会出事的,也是没办法,农民太可怜了。再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有些事很难分得出分内分外,你不干,把事情踢给别人,别人也不干怎么办?一句话,谁让我干了这一行的!说这话时,他脸上出现的表情不是无奈,是平和。
上边两件事都是他离开龚家岭以后发生的,把它放在这里说是因为它比较典型,可以看出他对待这些闲事是怎么做的。
桂红林干的“闲事”很难数清。比如,赵老太因家庭纠纷而出走,他就把她接到自己家住,直到把问题解决好。又如他用自己的钱帮助残疾人,给他们看病等等。
桂红林到了和平乡是如何打开局面的,上述事实就是答案之一。他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办法,说来似乎也简单,他只是以自己的良知和责任感,驱动着自己不知疲劳地坚持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他从不吃请不受礼,他为村民做的一切都是无偿的,仅此而已。而这只是他展开各项工作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群众,当他有了群众这把宝扇,什么妖魔鬼怪都可以一扫而光,都可以不在话下。只有身正才能道行,一俟道行,可至无极。
在桂红林的情感上与村民融为一体的同时,他所要了解的犯罪分子的情况自然也就了解到了。他知道龚家岭的恶势力十分嚣张,各个犯罪团伙仍在肆无忌惮地干着坏事,早一天收拾了他们,群众就可以早一天过上安全放心的日子。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连出重拳。
在龚家岭,最让人头痛和害怕的人是肖庆山一伙吸毒者。
肖庆山曾红红火火地开过火锅店,生意做得早,赚了不少钱,吃过他的火锅的人,都说他很有本事,火锅做得是那么回事。可当他染上毒瘾后,只几年工夫,就风光不再了,辛苦得来的百万家产被他消耗殆尽。为了维持毒资,他先是变卖家产,家产卖光了,媳妇也跑了,剩下他一家祖孙三口搬进了一座破平房,靠举债度日。可他借来吸毒的钱,只能是有来无回,时间长了,没有几个人再充大头借给他了。和多数吸毒者一样,他和他的同伙惟一能干的是偷、抢、敲诈勒索,什么能来钱、来得快他就干什么。他可以把十块钱一盒的茶拍在某个个体户的桌子上,硬要卖上一百元一盒;可以把一大堆值不了几个钱的挂历,翻上许多倍强卖给当地的小业主。肖庆山不但自己吸毒,还是聚众吸毒的组织者,他长得人高马大,又带着一帮不知死活的毒徒。当地人都知道,这种人已被毒品折腾得没了人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只好忍气吞声,看见他露了面,总是想着法绕开他,就是村里养的狗也害怕从他们身边过,夹着尾巴闪到了一边。
桂红林掌握了他们吸毒和诈骗、勒索的证据后,决定首先从他们身上开刀,只有摘除了这块大恶瘤,才能打出法律的威风,对其他犯罪分子起到震慑的作用。
这天,桂红林根据掌握的情报,带领两个民警突然冲进了肖庆山聚众吸毒的房间,将肖庆山等八个吸毒者全部抓获。在回忆用两辆的士将他们带回派出所这一幕时,桂红林说:我还真担心路上出麻烦,用两辆的士送,在我这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些吸毒的,都不是正常人,一旦回过神来,知道被抓后犯瘾的滋味,肯定会拼命的。让人庆幸的是,这次行动十分成功,肖庆山等八个吸毒者,在精神上被桂红林他们完全压制住了。
在以后几年中,桂红林先后抓了七次肖庆山,没有一次让他逃脱了。肖庆山恨得咬牙切齿,多少次让人放出风来:桂红林你小子听好了,我肖庆山总有一天用猎枪把你干成马蜂窝!
桂红林说:你要么从后面开枪打死我,不然你们都完了!桂红林只要听说肖庆山等人从戒毒所跑了回来并且又在吸毒,就会想尽办法找着他。他们常常就像是玩游戏,桂红林敲他家的门,肖庆山的老母亲就说他不在,或者借故说睡觉了,不给他开门。桂红林也干脆,立马找个踏脚的地方攀上房顶,然后揭瓦而入,来个从天而降,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肖庆山八十多岁的老母一开始也有抵触情绪,嚷着说,你这个桂警官是么样搞的,怎么总和我儿子过不去!桂红林说:你家莫管,我这是救他,不然他迟早要吸毒吸死的!
肖庆山再从戒毒所跑回来吸毒时,就不大敢轻易回家住了,只好躲在田里、沟里、树林里。桂红林白天在他家里找不着他,也在庄稼地里、沟里、树林里守着他,一守一夜,潮湿的露水把衣服都打湿了,颈椎病、关节炎也得上了。有时在庄稼地里守着睡着了,一醒来,看见庄稼地的那一头也缩着一个人。两个人爬起来一看,就知道谁是谁了,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桂红林注定成了肖庆山吸毒的克星。
有一回肖庆山气极败坏地吼道:桂红林你个兔崽子,我上有老下有小,你抓了我,你能把我老娘、我儿子都抓了去养起来吗?
桂红林经他一说,才猛然一顿,他留意到,肖庆山的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一床破棉被、一口锅和几只碗,整个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惟一见到的菜就是放在一只碗里的臭腐乳。要不是屋里还有这祖孙三口人,很难想象这还是个家。他被深深震动了。
把肖庆山抓走后,桂红林又回到了这个家,站在他眼前的是肖庆山八十多岁的老母和他一只脚残废、刚上小学的儿子肖克,祖孙俩凄凄惶惶的神情,让桂红林心里发酸。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找到了村干部付艳芳。他从付艳芳口里得知,已经开学了,肖克连学费都交不起。别说学费了,这祖孙俩的生活,全靠一点低保金度日,不够用,再加上点肖克钓虾换来的钱维持,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买了米就没了菜。
桂红林给肖克买来了衣物、文具和三百元学费,交给付艳芳,请她转交给肖克的奶奶。他对付艳芳说:他肖庆山违法,不抓是不行的,可他儿子和老母亲不能没人管,以后就当我多了肖克这一个儿子养吧。
肖克残废的脚是被车轧的,当初他父亲不但没给儿子把脚治好,还把赔偿的钱都吸了毒。桂红林只是个执法者,而他却对肖克承担起了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这个父亲一当就当到了今天,算起来整整九年了。
肖克是个内向的孩子,这和他的家庭变故不无关系。他的家曾经有过令人羡慕的富裕,可那一切像梦一样,转瞬即逝,父亲肖庆山吸毒像搬座山,把一切都搬没了。母亲也走了,走得就像从来没在这个家生活过,可以想象得到,她对这个家失望到了极点。肖克惟一的精神依靠是他的奶奶——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她把能给他的都给他了,可是这个老病残缺的家,又能使他得到什么呢?肖庆山被毒品弄得走了魂,哪里还顾得上他,烦上心来还会拳脚相加,加上一顿臭骂。
桂红林走进肖克的生活是作为一个警察,一个处处与肖克的父亲过不去的执法者。肖克最初的敌意是可想而知的,每次桂红林去抓肖庆山,他都吓得不轻,又是枪又是手铐,甚至打斗,更不用说肖庆山还是他的父亲,毕竟血浓于水。就是在桂红林从生活上帮助他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对桂红林仍然是以沉默相向,心里的话从来就不对他说。
和桂红林作过对的还有肖庆山的母亲。老太太知道儿子吸毒不对,但到底他是自己的儿子,桂红林把儿子抓了七次,在她看来是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每次桂红林这边抓了肖庆山,那边她也不会善罢甘休,少不了要逮着桂红林嚷个不停,无论他怎么解释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桂红林十分理解这一老一少的情感,他也不是健谈的人,惟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向他们伸出援手。他除了在提高低保上给他们到处想办法,在日常生活上他也经常过问。看见肖克的衣服小了、破了,就带上他上街添上几件;每次开学,他都会帮他交上学费、书本费;逢上过年过节,就更是带上钱物上门去看望。几年下来,桂红林的举动,渐渐地打动了这一老一少。特别是在发生了这样的几件事以后——
一件是这样的:在一段时间里,肖克迷上了游戏机,动不动他就从学校失踪了,学校和家里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的学习成绩也直线滑下来。这时的桂红林已经调离龚家岭,但他听说后找了他两天,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后来找到了一个和肖克来往比较多的学生,那学生说,你到游戏室找找看。桂红林找了好几个这样的地方,总算把他找到了。此时的肖克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皮沉得都懒得抬起看他一眼。桂红林忍住了没有发火,他知道肖克这样的家庭环境,一定会对他的心理影响很大,他缺乏生活的自信和责任,此时正在彷徨和摇摆中,他必须帮助肖克守住他自己。他问他:你心疼你奶奶吗?肖克没作声。他说:你奶奶这么大的年龄,也就是她想着你了,你爸爸又是那个样,你再不努力学习,将来没个一技之长,且不说你自己怎么生活,就说你奶奶吧,谁来给她养老送终,这个事你就没想过?这些时,你泡在游戏室里不见了影子,你知道你奶奶在干什么?她半夜三更爬起来朝外瞅,等着你呢,晓得不?肖克是个不爱哭的孩子,此时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以后他一次也没去过网吧。
桂红林还找过肖克的母亲,想通过亲情给肖克以温暖。可他母亲已组成了新的家庭,日子也过得很不容易,每次来看肖克时,能够给予他的,更多的还是同情、悲伤和无奈。桂红林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第二件事是肖庆山因吸毒而亡。肖庆山吸毒已是积重难返,吸毒的人都知道,一朝吸毒,十年戒毒,终生想毒。肖庆山就是这样,只是他连终其一生想毒的机会都没有了,大量的吸毒,使他器脏衰竭而亡。他对身旁的人说,我这骨头里都是毒,不信我死了你把我的骨头提炼一下,保你发财!
平心而论,肖庆山对桂红林又恨又敬,恨的是,桂红林抓他,让他经受着毒瘾的煎熬,在这个时候人都可以失去理智和人性。要说对处处和他为难、逼他戒毒的人还有份敬,那是没影的事,简直是笑话。要是体力能支的话,他要做的事正如他多次放过的话——他会用猎枪把桂红林穿成筛子。他对桂红林的敬是在他临终前。他哭着对老母亲说,妈,我对不住你啦,我这一走就苦了你了!我看得出,桂红林会帮你们的,他帮你们的事我都知道,这个人不错……
这就是敬,肖庆山是被毒品害了,但怎么说好歹也算是条汉子,路走到头了,还是留下了他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