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人头攒动,人们沉浸在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氛中。
采购年货的人猛然增多,超市里的推车一时就显得太少。一个脸颊被乡村田野里的日头风霜打磨得黑红黑红的年轻农村妇女,好不容易等到一辆推车,身旁那个满脸麻点的中年男子,却一把将推车抢去。农村妇女开口争辩,“麻点”嘴里竟吐出一串粗话。
农村妇女一愣,继而嘤嘤哭起来。
方文把自己的推车,让给了农村妇女。为辖区困难户选购年货的好心情,一下子被弄得乱糟糟的。
方文想起了辖区里的那些外来人口。
在紫阳街派出所22个责任区里,方文的责任区属管理难度系数较大的一类责任区。划成一类责任区的原因之一,就是那里外来暂住人口较多。起义街社区居委会的统计数字表明:辖区里有房屋出租户167户,暂住人口645人。
中国经济的转轨变型,使大量农民洗脚上岸,涌进都市。但是,这些到城里来淘金的打工者,向人们呈示的,不是桃红柳绿的浪漫田园牧歌,而是一部市场经济涛声交织的进行曲。市场经济在展示市场之手优化配置劳动力资源这一基调的同时,也向人们展示了由一节节不和谐音符构成的乐章。比如都市市民与外来劳工的摩擦,比如城乡观念、生活方式不同的龃龉,比如打工不成生计无着从而偷盗抢杀沦为刑事犯罪分子的种种案例。进城农民揣着梦想揣着希望而来,他们看到了财富叠成的鲜花,也看到了伴生着鲜花的荆棘。
经常和暂住人口打交道的方文,知晓辖区暂住人口的苦恼。除了房租太贵、工作难找、工资太低、安全性太差外,还有城里人歧视性的眼光。
起义门社区里的居民,大多生活质量不是很高,但就在这些人眼里,那些进城打工的农民,还是两手泥巴一脚牛粪满嘴黄牙一张脸总也洗不净的“乡巴佬”。
方文盯着工作本上“为了一切群众”这排字,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操着河南口音的小王,操着四川口音的小张,来自大别山脚下的小马,还有鄂西北山区的老黄……该怎样为这些辖区里的外来人口服务呢?该怎样把服务和管理有效统一呢?方文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超市里那个嘤嘤哭泣的农村妇女。
暮色悄悄溜进房间,屋子里的光线暗下来。方文合上工作本,伸伸腰,决定到辖区走走。
转到石灰堰111号时,方文眼里突然一亮,她暗暗叫了一声:“有了!”
石灰堰111号,原是第二针织厂办公楼。由于生产不景气,厂里大多职工下岗,原来喧嚣繁忙的办公楼,人去楼空,只留下墙角蛛网和满地狼藉,如同一个曾经阔绰却终究破落的大户人家,冷眼瞅着周遭一片低矮的民居。
把这闲置的厂房租给辖区暂住人口,不是既便于保障外来打工者的安全,又便于对其管理,还可以缓解针织厂资金不足的窘况吗?方文脑子里火花一闪。在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在那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她脑中突然有了外来人口公寓的雏形。
方文走进针织厂,急切地想找人谈谈,但每间办公室都紧紧锁着。留守值班的领导,早已回家吃年夜饭了。
过年休息,外来人口公寓总在方文脑子里盘旋。厂方的利益如何保证?打工者的利益如何维护?物业如何管理?治安如何管理?如何向所领导汇报,争取他们的最大支持……一项一项,方文列在工作本上,细细筹划。筹划之后,她又趁着过年休息,四方穿梭,八面调查,论证并完善自己的想法,力争把相关方的利益,和谐地织在一起。
紫阳街外来人口公寓,终于挂牌了。新千年的阳光,细细打量着这个新生事物。似乎在询问:有了这所公寓,外来打工者的生活境况,果真有了改善吗?
采访中,住进公寓的外来打工者们,对询问作了肯定的回答。
“好咧!”住外来人口公寓138号的盛贤佑、白秀芬夫妇,来自鄂西北,说起住进公寓,他俩交口称赞:“在别处打工的老乡,来我们这里参观,都羡慕得眼珠子发红哩!他们的住处,有的被盗,有的被抢,不像我们这里,门口有人,戴着红袖章,昼夜值班,安全着哩!”
来自大别山南麓的宫汉林、缪秀琴夫妇,则别有一番感受:“在这里,我们找到了城里人的感受。公共厕所脏了,有厂方派的人专门打扫;房屋漏水,门窗不严,有厂里派人上门修缮。有些城里人骂我们是‘乡巴佬’,但这里的城里人,每天都要为‘乡巴佬’打工哩!”说着,夫妻俩嘻嘻笑起来。
做粮油生意的朱世文,极善于总结:“住这里图啥?不都图的是房租便宜、价格公道、卫生干净、不受人歧视、外带安全有保障吗?!”36岁的朱世文,点燃一支烟,又慢慢说起来:“多亏了方户籍跟工厂协商,这房租水电,拢总起来,每月不超过100元,到别的地方租屋,我一家四口住不起呀!”
“难道没人对公寓有意见?”
“意见当然是有的。”接受采访的妇女叫朱桂菊,住公寓137号,“我们湾子里一起出来的人多,遍布武汉三镇。空闲时,偶尔串串门。人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们嘛,眼泪没有,话却说不完。交流一下进货渠道呀,探讨一下小商品里的俏货呀,过去一扯,就是大半夜。但这公寓里,一到晚上11点,门口值班的就开始往外撵人,你说气人不气人!”
“不是撵,是劝!”朱世文的老婆梅敏章坐在一旁开了腔:“一栋楼,六七十户房客,老房子,隔音也不好,一家玩上了劲,周遭不安宁!都是白日出力流汗的,不休息好,么样出力?”
“是哩是哩,方户籍把这道理一说,我就想通了。再说,晚上别个屋里说话声音大了,我和女儿也有意见哩!”朱桂菊又把话茬接了回来。
“你究竟对公寓的管理有没有意见?”
“原来有的,现在没了。哪个用棍子打我,我也不想搬走了。”朱桂菊这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外来人口公寓的建立,不仅使辖区外来打工者人身财产有了安全保障,也促进了辖区治安、环保、计划生育工作的有序进行。起义门社区居委会主任黎波说:“入住外来人口公寓,门槛还蛮高哩,必须办理暂住证,带齐身份证,外加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2000年7月,紫阳街外来人口公寓,作为流动人口计划生育示范点,迎来了湖北省内地、市、州200多名计生代表的检查,获得了他们的好评。
然而,事物总是发展变化的。随着老城区改造步伐的加快和紫阳湖周边环境整治帷幕的拉开,外来人口公寓要拆迁了。2006年5月前夕,笔者再次走进了位于紫阳湖公园南大门附近的紫阳街外来人口公寓。公寓里,一群外来人口瞪着眼睛,粗声大气,正和几个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吵吵嚷嚷着。
“凭什么要我们搬家,乡里人的权益就不保护了?”
“搬家可以,你们得给我们找房子!”
“价钱不能比‘公寓’高,条件不能比‘公寓’差!”
“还得有个好户籍,我们不能离开方文!”
几个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的解释,被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来自不同地域的乡音淹没了。
急切中,他们想到了方文,于是,求援的电话打了过去。
方文来了。还是那些解释,还是国家、城市和个人之间的关系,但话从方文嘴里说出来,嚷嚷着的外来人口,情绪就平静了。方文一方面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一方面答应继续为外来人口服务,帮助他们在辖区联系出租房屋。同时,她也向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要求,让外来人口暂时继续住在公寓里,她保证,拆迁时,这些外来人口一个不剩的全部搬出去,绝不影响工程进度。
矛盾着的双方,因为方文,握手言和。
离开紫阳街外来人口公寓时,笔者看见,一群活泼的操着不同方言的小女孩,仍在公寓的院子里跳皮筋。她们无忧无虑的神情,为她们父母对公寓的肯定,作了最最生动的诠释。
是的,有青山,就有绿树;有大海,就有珊瑚;有月亮,就有潮汐;有太阳,就有光谱;有了梭鱼般忙碌的方文,起义门社区里那些沉浮于都市的外来打工者,也就有了“家”的感觉。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