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襥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煨桑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家难剧起:指乙酉年十二月如皋遗民暴乱。),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披拂,指扇风。),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鹿鹿:同“碌碌”,即漫漫长夜。)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团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歔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几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敝屣:破鞋,此处指抛弃。)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谗口铄金(谗口铄金:谗言能使金子熔化。此处指遭仇人诬陷,险遭拘捕一事。),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此句意为胸中仿佛压着五座大山,整个夏天心里充满了忧郁。),惟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久抱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妄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疁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淡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跳脱:手镯一类的臂饰。)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长生私语(长生私语:指唐明皇和杨贵妃七夕时在长生殿的窃窃情话。),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洪都客:给杨玉环招魂的方士。)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率书:轻率地书写。此处表明冒襄悔恨七夕时不该在董小宛的腕钏上镌刻“比翼”、“连理”。),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丹黄:点校书籍所用的两种颜色。),必对泓颍(泓颍:清澈的水。),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新春二日,即为余抄写《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不怿:不快。),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酲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屧,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侑卮:劝酒。)之辞,乃姬誓墓之状邪?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隃麋(隃麋:古县名,在今陕西千阳东,以产墨著名,后世以之为墨的代称。)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商音:五音之一,曲调凄切悲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诗谶:以诗来预言吉凶。)咸来先告哉?[文章小识]
这是一篇怀人之作,是作者冒襄为了悼念死去的爱妾董小宛而作的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斯人已去,但是作者与爱妾董小宛九年的种种生活情景却历历在目,挥之不去,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这篇饱含深情与血泪的文章。作者一生所著颇丰,但都不及这篇文章流传久远,深入人心。何也?一则是因为文章抒写的是作者的真情实感,二则是因为文章中所忆之人董小宛是一个传奇式的经典人物。
文章的女主人公董小宛,既是历史上实有之人物,又被许多文人附会了种种美丽的传说。应该说,作者笔下的董小宛才是最真实可信的。他如实地记下了董小宛的美丽与多情,也如实记下了他对董小宛的种种薄情和亏欠,所以说与其说这是一本回忆录,不如说是一本忏悔录。
作者和董小宛的姻缘会合并不是那种俗套似的“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故事,而起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中间是曲曲折折、波折不断,最后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如果不是董小宛的果敢和坚持以及复社文人的鼎力协助,这段姻缘早已付诸于流水。
起初作者冒襄心仪之人乃是陈姬。陈姬也是历史上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她就是使辽东总督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陈圆圆。虽然冒襄早已邂逅过董小宛,也曾为她的“香姿玉色”沉迷,但是一见到风流婉转的陈圆圆就“拳拳不能释”,早把董小宛抛之于脑后。再见陈圆圆,就有纳之为妾的意思。但是由于父亲还处在危险之中,无暇他顾。等到父亲初步脱离险境,他就迫不及待地去寻访陈圆圆。无奈陈圆圆已经被豪强所夺。“怅惘无极”真是冒襄的肺腑之言,足见他“佳人难再得”之憾。
冒襄再见董小宛乃是在情场失意、百无聊赖的旅途之中。此时他仍无意接纳董小宛,但董小宛却有追随冒襄之意。董小宛的钟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则当时有见识的名妓已经预感到明朝大厦将倾,“山雨欲来风满楼”,纷纷择良木而栖,以求自保,而且南京旧院早有“家家夫婿是东林”的传统,与东林文人结合是最好的归宿;再则此时她正身处逆境,孤苦伶仃,卧病在床,冒襄的探望和关心无疑给了她极大的精神慰藉,所以她说:“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冒襄就是她的及时雨,给了她近乎起死回生的力量,所以从此她认定了冒襄,坚意委身相从。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冒襄却顾虑重重,一再推诿。这也不能怪冒襄的薄情寡义,爱情本来就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并不是真心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有时候往往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只能说那时的董小宛还不足以让冒襄爱上自己。
他们最终能够结合得益于董小宛的坚持和冒襄友人的帮助。在这场并不完美的爱情角逐中,董小宛始终扮演的是一个主动的角色。考虑到当时女性在爱情婚姻生活中往往都是充当被动的角色,把自己的终身幸福交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说主动追求爱情的董小宛当时是“敢为天下女子先”的。她以一弱柔之躯,逐江流、冒风险,几度三番,冒险追随,即使遭遇盗寇、断炊也毫不动摇。她的义无反顾也许还不足以使冒襄排除他们之间的种种障碍,纳之入门,但是却感动了冒襄身边的朋友。那些可爱又仗义的朋友们不遗余力扫除阻碍他们结合的种种障碍,使他们终成眷属。
文章并没有到此戛然而止,也没有落入另一个俗套,结婚以后并不意味着从此男女主人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冒襄的回忆自述,虽然董小宛的婚后生活表面上看来是夫妻琴瑟和谐,全家“咸称其意”,但是其中的辛苦与冷暖只有董小宛自己知道。作为一位出生风尘的女子,进入宦族之门,如果不能俯首低眉,取悦上下,那地位自然岌岌可危。所以她只能“却管弦、洗铅华”,一扫曲院中人的生活习惯,服劳承旨、亲操杵臼,谦恭慈让,一心学习传统的“妇德”。读到“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这些片断,我们就不难想象她在冒府过的是“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日子。待到清兵南下,她跟随冒襄一家辗转逃难,历经艰辛。在最危险的时候却成了最先被抛弃的对象,这也不能全怪冒襄的薄情,应该说这时的冒襄已经对董小宛有了很深的感情,只是在当时封建礼法森严的社会,父母大于妻子儿女,而妾比妻子儿女的地位更低,所以自然是会被最先抛弃的。董小宛也心甘情愿地说:“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最后还是冒襄的父母念及董小宛往日的恩情,使她避免了被舍弃的命运。最感人的还是她在冒襄病重的时候,衣不解带,日夜服伺,几次把冒襄从死神手中夺回。文章写到“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她如此尽心尽力,不但深深感动了自己的丈夫,也使我们读者为之动容。
冒襄和董小宛的爱情也许并不是完美的,但确是真实的。没有“一见钟情”的开头,也没有“白头到老”的结局,但是他们九年的夫妻生活却不乏“琴瑟和谐”和“诗情画意”的片断。冒襄汇编评注《全唐诗》,董小宛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两人经常一起伏案工作,“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不仅如此,她在编书过程中还专门收集有关古今妇女生活的种种记录,编成了“瑰异精秘”的《奁艳》一书。他们还一起品茶谈诗,“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一起“静坐香阁,细品名香”。难怪冒襄回忆起他和董小宛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会发出如此感叹:“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由于《忆语》中对小宛在冒家时的一言一行,都写得很周到,但对她的死亡却语焉不详,所以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测。由于文章末尾写到冒襄移居“友云轩”,夜半三更梦见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董小宛,焦急地询问妻子董小宛何在,妻子不答,还背着自己黯然下泪,似乎有难言之隐。于是冒襄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而回来之后,董小宛也说做了一个不祥之梦,梦见自己被强人掠走。因此有人推断董小宛是被掳入宫为清世祖顺治宠妃。这显然有些牵强附会,因为董小宛比顺治大十四岁,此时的顺治还是一个小小少年。
《忆语》对小宛之死,确未作详尽的记载,而对治学、品茗之类,却琐琐写来,不厌其详。这又是什么原因呢?原因之一便是他早已写过两千多字的哀辞。《忆语》开头时,有自述其写作动机云:“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思姬之一生,与姬偕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这是说,小宛死后,他先作了数千言的哀辞,因限于韵文,不能详记,故又作《忆语》。余怀《板桥杂记》也说:“辟疆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哀辞)哭之。”既然已经有一篇哀辞,《忆语》就不再耗费笔墨了,所以就把董小宛之死做弱化处理,而宕开笔墨去记述董小宛生前种种形状。如果还有其他原因,恐怕就是董小宛之死让冒襄不胜凄哀,不忍心再去回忆如此生离死别的惨状,所以就语焉不详了。
丁丑冬朔,家大人(家大人:即作者的父亲陈文述。清代著名文人。)自崇疆受代(受代:旧时官吏去职叫受代。)归,筹海积劳,抱恙甚剧。太夫人扶病侍病,自冬徂春,衣不解带,参术无灵,群医束手。余时新病甫起,乃泣祷于白莲桥华元化先生祠,愿减己算,以益亲年。闺人允庄(允庄:即作者的妻子汪端。清代女诗人。)复于慈云大士前誓愿长斋绣佛,并偕余日持《观音经》若干卷,奉行众善。乃荷元化先生赐方四十九剂,服之,病始次第愈,自此,夫妇异处者四年。允庄方选明诗,复得不寐之疾,左灯右茗,夜手一编,每至晨鸡喔喔,犹未就枕,自虑心耗体孱,不克仰事俯育。常致书其姨母高阳太君、嫂氏中山夫人,为余访置簉室(簉室:妾室。),余坚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