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一直盼望着拥有这样一个房间:宽大、空荡荡的、装着透明的玻璃,白花花的光线透出一种恐怖片里才有的邪恶寂静。在傍晚来临的时分,我才醒过来,起床,洗一个冷水澡后,坐在沙发上,点一支烟,让思维融入到迷乱的烟雾中。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个房间里,下午的阳光从没有被窗帘遮蔽很严的窗缝里照进来,苍白色的,像死鱼的眼睛,我望着窗户,恰如和一条死鱼在进行一场冥想的对话。然而,实际上,我只是突然想说说我的回忆。
或者,你们看来,这回忆是孤独的。
迷宫里小君王
在记忆的源头,我一直想做一个迷宫里的君王。小时候总贪恋于一片小公园的灌木丛,特别是秋天来临,百木萧条,灌木丛叶尽枝现,经络分明,方便了我的爬行;我紧张地埋伏,用枯黄的落叶隐藏自己的身体,贪看远处小朋友的战斗以及穿风衣的青年男女谈恋爱。
然后,我又突然想在地下挖一条深不可测、曲折迷离的地道,或者更形象地说是地下的迷宫,我会像只虫子似的躲进去。在内部营建我隐秘的奇迹。但这决非来自《地道战》英雄主义的启发。
在西关街道的一个黑乎乎的落满煤灰的工棚里,我结识一个矮胖、粗壮的青年铁匠。他经常赤裸着上身打铁,他那油漆色的肌肉外表,总像涂了一层废机油。他利用一些边角铁料,为我打制了一把亮闪闪的铁铲,我拿着它,决定开始我的挖掘。我认真地勘察地形,在菜园子里,在一座小小的倒掉的屋子里,在野外一条干枯的水渠边,但身处平原,我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最后,我不得不将挖一条地下迷宫的地点选择在一条废弃的铁路路基下。我的打算是,沿着它的脊梁,在地下推进我的隧道。路基两侧长满荒草的地方,将开辟一些透气孔。
我挖了很多天。深钻进去,脱掉上衣,挖出土后,便用衣服包起来,一包包的,把土丢在更远的地方。那是秋天,我用一些无用的玉米秸秆将它盖上。每天放学后,我飞奔到家,将书包丢下,抓起一个馒头和一把铲子,就向旧铁路跑去。有时候,我从洞口(它附近的荒草最茂盛)钻出来时,会看到远处有人,这时,我就会立刻蹲下来,伪装成拉屎的姿态。
半个月后,我终于可以在里面伸展开我的身体,我开始像一个蚂蚁般往里面搬我有限的物件。一只煤油灯和一把铁匕首。我在里面学习武打电影上的招式,奋力练功。若是听到洞口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我会格外的紧张,夹杂着兴奋,我知道,只要他探个头进来,我马上会用匕首割断他的喉咙。有好几次,我都分明看到有只黑乎乎的球状影子投进荒草内的洞口,但可能这仅是梦中的情景。
接着挖了几个月。从秋天到春天。春节那天晚上,我在里面呆了一会,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尖厉地叫喊。因为我在那些声音之外,我得用更大的声音证明我的存在——存在于一个更美妙的地方。
煤油灯的光亮不足以照亮我在自己王国里的尊严。我开始捡旧电池,然后,用细细的电线连接一枚1。5伏的灯泡。为了使电池的寿命更长久,我采用了道听旁闻的土法:把它们泡在一瓶盐水里。
微弱的光亮不会被我练功时带起的风激荡,但也亮不了多少。于是,我打算隔段时间后,去几里外的煤矿上偷一盏矿灯。我提过那玩意,知道它黑乎乎、沉甸甸的。那是有一次在一家小餐馆里吃饭,邻桌坐着几个粗壮的矿工,我记得清楚,他们坐的不是椅子,而是板凳,他们敞开怀,剥着花生,大口喝酒,他们将一只光脚跨在板凳上的姿势,是我少年时代为之痴迷的情景之一。
我并没有偷到矿灯,我缺乏胆量也不知道哪里有矿灯供我来偷。
春天,连绵的雨下个不停。我只好呆在家里看人打麻将。有一天,我清晰地记得,我看到一个人打出一张白板时,突然想起了我的迷宫,不幸的预感抓住我,我觉得它可能出了状况。我匆匆拿了一把伞,套上雨鞋就往废弃铁路那边跑去。果然,它塌了,面目全非,以一个巨大的伤疤木然地看着我。浑浊的水欢快地往里灌着。
雨停后一个多月,里面还是一堆稀泥。
我所有的毅力与欢乐被一场雨水击垮。我生平第一次,成了一个失去王国的君王。
让时光无知地往后跳跃十几年。
有一段时间,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车库,除了一排排车外,还有很多巨型武器。夏天,房内没有风扇,热得像烤人肉饼似的。每天晚上,我睡在外面的石子地面上。不远处总有两个人背着枪在走动。他们窃窃私语,手里夹着烟。有时,他们不动了,不吱声了,准是睡着了。每当这时,我就常怕几条黑影摸过来,用刀子,先割断他们的喉咙,然后,再割断我的喉咙。我不知道喉咙被割断时的感觉如何,就用手指狠狠地在脖子上划过。一种轻微的疼,一点点地荡上来,持久不散。我更害怕了。
但我无比热衷于这个地方。一道坚硬的命令下来,要把我调走。那天晚上,我要走时,提起脚狠狠地踢里面的铁皮柜子。在那一刻,我的脑子可能有点缺氧。空白,晕晕的,有一种手指触到脑浆的感觉。
后来我有了仇人,或者说我不喜欢的人。不得不与他们相处时,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不置言辞。这时,我其实正在用另一种面孔(谄笑的、屈了尊严的)将他们带到我过去的洞里(它已经在我的想象中构建完成,具有迷宫般的壮阔景观)参观。然后,我拿出我的匕首,用电线捆上他们。带着睥睨一切的冷笑,踱来踱去,然后歇斯底里地哭上一场,一根接一根,旧式火车头一样狠命抽烟,最后一跃而起,割断他们的喉咙。
正是因为如此,我无比痛惜我的迷宫的塌掉。所以,一直以来,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爬出那个洞穴。我的欢乐与悲伤,乃至仇恨,都被那个迷宫阴魂不散地罩在其中。
根据地或髅骷地
没有一个人可以使时光停留,即使是一个失意的君王。我不得不缓慢长大,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决定去一座小山丘那里,建立起一个根据地。
关于这个根据地,是这样子的,挖开一块生长着野花与野草的坡地,顺势开辟出墙壁与座位,那些座位想必是来自于古装电视剧的启发,高高在上,下面连结着长长的阶梯,坐在上面,远望远方,可以神清气爽。而为了使这个空间具备私密性,我在田野上收集一些棉花树,准确地说,是一些被人摘去棉桃后的棉柴,我把它们重新种到地下,让它们成为一排排篱笆。在篱笆范围内的土地,平整土地,这就成了我孤独的王国,像一块根据地。
没有山林与河流滋润过的童年,是平乏无味的童年。然而,我在这个根据地上却得到了上帝的弥补。我偷来一些石灰,在土壁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武”字,然后在篱笆内的空地上腾转挪移……我无异拥有了自得其乐的时光,根本没有考虑过别人的看法,隔着一片开阔的野地和几道不流水的水沟,是一条大路,我想,他们都曾经看到过我作为小小的局外人的生活。是的,局外人,我没有理会他们,就等于排斥了他们的存在。就像你想抛开整个世界,最快捷最富成效的做法就是:闭上双眼。
但总是有人想来破坏,那同样是些年幼的孩子,忌妒毕竟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我记得那是一个名叫“松才”的孩子,现在你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因为在黑社会里犯了事,最终被捉到监狱里,几个月后死于非命,通知上写着是上吊自杀,传说的却是被人灭了口。年仅22岁。至今骨灰还没有被他父亲领回家中。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他当初想破坏我的根据地,踢倒我的篱笆,这是一种微型的侵犯王国的举动,于是,我进行了正义的反抗,我拎起我的铁铲,往他的头上敲去,他流血了,我取得了胜利。
我觉得我当时往他头上打的那一下并不很重,然而,还是轻易地打破了他的头。或者孩子们的头颅并不结实,我自己的脑袋就在少年时破过四次,第一次被人用弹弓射出的石子打破,这个小伙伴的弹弓技术很好,两年后他还在我们经常游泳的池塘边准确无误地射烂另一个孩子的嘴巴和牙齿。他的父亲为了他的神射技术不得不向别人赔偿,直到去年除夕,他父亲去舞阳收债,怀里揣着几十万元走在归来的路上,东张西望想找一家饭馆吃饭,突然一辆大型汽车冲上人行道,将他父亲撞得稀烂。为了不在象征喜瑞的大年初一遭遇丧事,当晚,乘着茫茫夜色,人们挖开一片冻得僵硬的土地,将他父亲埋葬了,半夜下了一场雪,天亮时,一望无垠的野外白花花的,似乎并没有收纳了一个人的迹象。
我的第二次头破经历是由弟弟赐予的,我们两个又争吵起来,又打了起来,他突然捡起母亲的一块缠着棉线的线板掷向我,正中脑袋,我感到头上一热,血便流了下来,他比我更惊慌,几乎是夺门而出,边跑边叫:“妈,妈,我把他的头砸烂了!”
第三次头破是在一个有明晃晃的月色的夜色里。我们一群少年躲在黑色的树后互相扔砖头和土块,当我飞快地奔向另一棵粗大的柳树下时,树影下突然跳出一个孩子,他把一个粗大的铁环与绳子连结在一起,扔向我,正中我的头,我流血了,大叫一声,刚才还在喧闹的世界突然寂静了,所有的少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粗大柳树的枝节上挂着厚厚的红薯藤,里面栖满麻雀,它们被我的尖叫惊醒,绕树叫个不停。
最后一次头破与一场大风深有关联。那时我还在上小学,肯定是冬天,因为只有冬天的风才有那么大,刮得地面上苍白一片,在上厕所归来的途中,突然一股大风将我吹得仰面而倒,正如我生命中以后更多的巧合一样,脑袋落下的地方,正好有一颗石头在等候着我。我的头又流血了,但是,我并不知情,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帽子,戴正,走进教室,教室里因为冷而乱如地狱,因此我差点没有听清后面女孩的惊呼:“你流血了,班长!”那时,我是班长,本有可能生长成一棵清纯的苗木。
也许正是在这个冬天里,我疏于去巡察我的地盘,我的根据地,天太冷了,我常常在脖子上围着围巾坐在家里发呆,和我呆在一起的是被塑料布包扎严密的夹竹桃树。窗外的大雪总是下个不停,我望着天空,时而忧郁地想象清晨上学湿滑而隐匿的道路,时而欢快地想象房檐下的冰柱子,而最让我为之愉悦并乐于将构思转化为实际行动的是:在土路上挖出深深的坑穴,把雪水灌进去,然后在坑上方用枯树枝架起来,再铺上雪,伪装得天衣无缝,等待路人的光临……而此时的野外已经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埋藏于铺天盖地的雪里面,那时的雪总是很大,被呼啸的风吹起来,似乎要抹平一切。
等到我第二年想起它时,我的根据地已经被一层野草野花所覆盖,它们经历一次轮回,又恢复了它们美丽的初始模样。
可是,在那美丽的植物覆盖的地方,却让我联想到一片废墟,是的,废墟,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已经被钉死,根据地成为我的骷髅地。
由于惧怕遗忘,我要在此罗列出我尽可能收集而来的记忆:我曾在这里吃过蟋蟀和蝗虫,也曾经用午餐肉的铁盒子煮过蝌蚪,曾经绘制过附近地形的地图,曾经因从高处跳下而伤了脚踝……麦田里的飞奔者
很多年后,我弟弟总喜欢向别人宣扬我挨打的事迹。我被五花大绑,被父亲吊在树枝上用鞭子抽。他的话夸张有误,因为我没被吊起来,而是被锁在房内接受父亲的皮带的洗礼。弟弟还有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我常常头顶砖头跪在毒日头下。他的记忆当然没有我的记忆真实:遭受父亲的惩罚时,我头上顶的不是砖头,不是王冠,而是一碗清水(这水在父亲眼中是多么珍贵,以致竟不许洒出一滴)。我跪在一堆黑黑的煤渣上,四周一些围观的人,陪我度过很多这样的时光。
成年后,弟弟说出这些旧事,这些关乎虐待与耻辱的旧事,都已化为笑谈。可是我至今记得,当我头顶水碗,垂头认罪时,围观的人突然说天上有飞碟(多么奇妙的想象力),我急忙抬头看,却惹得他们哄堂大笑。多么欢快的骗局啊。
有段时间,我莫名地做噩梦:杀人后,提着血淋淋的刀在拥挤的城市里逃亡……类似的恐慌心理以前也曾有过,有一次父亲追我,我穷途末路,跳进水中,他也跳进去,终于把我捉住——我记得清清楚楚,在那个夏日下午里,我光着脚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奔跑,父亲在身后追逐,当我跑到一个宽大的池塘边时,没有了去路,我几乎没有考虑,便直接跳入了水中。
而父亲,他也跳了进去,我们一前一后往前游,终于,在池塘的对面,一棵柳树的阴影里,他把我捉住。那个岸边长满了树根的毛须,在水里摆来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