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禄不知道慕容聪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厂里不是规定不能谈恋爱吗?慕容聪将要拿这件事来表达对于浩禄写了《清江拓荒牛》的谢意?或者,浩禄知道慕容聪胡周银的秘密,她拿这件事来讨好浩禄?浩禄想,不管她的动机在哪里,总之是对我友好的表示吧,再说,即使他们俩有什么风流韵事,关我屁事?我又哪敢掺和领导们的事。于是,浩禄连忙解释:“我们偶尔会见面,相互串串门,但只是普通的同志关系。”慕容聪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么好的姑娘,你不快追上手,就是人家的了。”浩禄说:“我只是个临时工,人家是正式工,门不当户不对的,哪里会看得上我?”慕容聪笑道:“都什么年代了?你浩禄这样的才子还讲这样的封建?”浩禄说:“不是我封建,而是现实如此,命运如此嘛。再说厂里有纪律,不能谈恋爱的,前一阵子不是有两对恋爱的青年受了记大过的处分吗?”慕容聪笑道:“那是做得太过分了,上班时间有的就敢在宿舍里做那种事情,还有一对已经弄大了肚子,被发现了,不处理怎么服众?话说回来,纪律也是人规定的嘛,胡厂长你说是不是?像浩禄这样的才子,你当厂长的不能特殊对待?”慕容聪说别人上班时间在宿舍里做那种事情,浩禄差点笑出声来,总比她跟胡周银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做那种事情光彩吧?当然浩禄忍住了。胡周银说:“没关系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慕容聪说:“就是嘛,当领导的有时候在会上那么讲,其实心里不一定真就是那么想的,只不过不那样要求,对于这样一个大企业来说还真没了规矩。今天胡厂长已经表态同意你谈恋爱了,我便来当你们的红娘,回去后我来跟向明玉提提。”胡厂长说:“你还没问浩禄愿意不愿意呢?”慕容聪说:“他有什么不愿意的?这个事我做主了。”
浩禄不知该怎么回答。向明玉甚至比覃怡红的身份更高——供销社是大集体、“二国营”。当年因为身份的差别加上自卑而主动放弃了覃怡红,现在却要跟向明玉恋爱结婚,那么对向明玉公平吗?或者,对覃怡红又是公平的吗?将来如何对覃怡红解释?再说,田浩禄心里觉得自己始终放不下覃怡红,他爱她爱得那样深,现在怎么可能把一份纯情转移到向明玉身上呢?
下一期的市报头版头条位置隆重发表了《清江拓荒牛》,占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版面。
那天,厂长范勇在家,正在筹备召开一个什么会议吧,看到浩禄,他的脸上挤出几分笑意来,说:“浩禄,你这篇《清江拓荒牛》写得太好了,你不仅宣传了胡厂长这个典型人物,也为我们制药厂扬了名,是不花钱做了大版广告。好好干,继续努力,呵。”
浩禄宣传了胡周银,本来就有点儿担心范勇不高兴,他这样表扬浩禄,浩禄更加不安了,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知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如果是说的反话还装出如此开朗的神情来,那可就太可怕了。但看他的神情,浩禄怎么也不能确认他说的就是反话。浩禄连忙小心地说:“范厂长,我还想采访一下您,这回我们攻一下省报如何?”
范厂长谦虚地说:“不了,浩禄,我的工作做得不够,你要写的话,我建议你深入到车间里去采访一下一线的生产工人,他们那里一定有很多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动人故事,我建议你去挖一挖。”
浩禄无法再跟他说下去了。他的话更使浩禄矛盾了,浩禄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不是因此已经对我有了很深的成见了?范厂长过去虽然任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因为他常不在厂里,忙碌得很,而且中间还隔着一个胡主任,所以浩禄跟他直接接触并不多,对他还谈不上很了解。
5
慕容聪把向明玉叫到她的办公室,关切地向明玉,找对象了吗?向明玉不好意思地说,厂里不是规定不能谈恋爱吗?再说哪里有人看得上我呢?慕容聪说,规定是规定,特殊情况也可以特殊对待嘛。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这个人条件低一点,农村户口,临时工,就在我们厂里,但他聪明能干,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而且你们熟悉。
向明玉已经猜测到慕容聪说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浩禄了,她的一颗芳心都激动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但是,她有着她的顾虑,再加上女人的矜持,使她不能满口答应此事,而是说,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慕容聪说,我说的是你的同学田浩禄。向明玉说,不知人家看不看得上我。慕容聪说,常言道,男追女,如拉纤;女追男,如射箭。再说你条件比他高,所以关键是你看不看得上他。你如果同意,我去对他说。
向明玉羞红了脸,说,我不知道,全凭您做主吧。
过不几天,慕容聪在办公室里对浩禄说,我已经帮你跟向明玉谈过一次了。
浩禄心里一惊,真的谈过了?
慕容聪说:“向明玉说,此事全凭我做主。女人在这么说,也就是同意你哩。”
浩禄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千回百转。
看浩禄还有些犹豫,慕容聪说:“你还犹豫个什么呢,瞧你还是个男子汉!”
浩禄连忙说:“慕主任,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感谢你如此关心我。”
慕容聪说:“那你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总得放个话嘛,向明玉还等着我去回话。”
浩禄说:“我不能跟向明玉结婚。”
慕容聪说:“你看不上向明玉?真是笑话,人家小汪要身份有身份,要能力有能力,要长相有长相,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是我说你,人家小汪愿意嫁给你,那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你不要自以为是。会写几篇文章就能当得一个非农户口?”
慕容聪是在关心浩禄,但她这样说话,浩禄心里老大的不舒服。浩禄想,论能力,论才华,我哪一点就比向明玉差了?她嫁给我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浩禄心里不服气,挺反感慕容聪的说法。但是,他不会跟慕容聪计较这些,在他这种既自傲又自卑的思想里,其实也承认自己配不上向明玉。于是他诚恳地对慕容聪说:“我不是看不上她,而是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她这么好的条件,可以找到比我强十倍的人结婚。”
慕容聪笑着说:“既然我出面来做这个大媒,你不同意,我便很没有面子的。既然向明玉已经有态度在那里了,你如果表示不愿意娶她,她也会很难过。你想想看,如果你这样不讲道理,我们两个女人可都被你得罪了。”
浩禄说:“慕容大姐,可不是我诚心想要得罪你,我真的配不上她,跟她结婚岂不是害了她?”
“你看着办吧。”慕容聪丢下这样一句话,外出办事去了。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在一段时间里,慕容聪似乎没有再提过这件事。而向明玉也像没事儿人一样,有时候下班后会照旧到浩禄的宿舍里来串串门,或者帮他洗洗衣服,但相互间就是不提这件事情。浩禄有时候以为向明玉会主动地提这件事,但她却一直没提。浩禄想,这样也好,避免了我的尴尬。有一次浩禄打球回来,向明玉过来了,看到他的衬衣上面的第二颗扣子不见了,便找来了针线和一颗扣子,要给他钉上。浩禄连忙准备把衬衣脱下来让她帮忙钉一下。但向明玉说:“脱什么脱,就这样钉。”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揪住浩禄的衣领,把他拉到她的面前,便飞针走线地给他钉起扣子来。这是一颗白色透亮的有机玻璃扣子,在荧光灯下折射着光斑。而向明玉低头咬线头时,满头的馨香熏得浩禄差点儿就想用手去揽过她的头来。在那一瞬间,浩禄想,能够跟向明玉结婚也许还真是一种幸福。
咬完线头,向明玉说:“你呀,真是个犟人,可气又可恨。”
浩禄不等她说完,便拿起了水桶,说我得打水来洗澡了,你先回去吧。
浩禄其实是逃掉了,在充满着成熟气息的女人胴体面前,他害怕自己把持不住就要冲动地跟向明玉走到一起了。
6
在这期间,向明玉接到她父母亲的电话,说她弟弟向明海犯了诈骗罪,已被夷水镇派出所抓起来了,派出所通知家里人去座谈,可是向明玉的父母是忠厚的农民,见了派出所的人怕是话也说不明白,急得没有办法,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事,只好打电话让向明玉回去一趟。
这天晚上,向明玉来到浩禄宿舍跟他谈起此事,浩禄疑惑地问,你弟弟看起来聪明伶俐,他能犯什么错?向明玉也不知具体情况,只好请了假次日乘车回镇。浩禄安慰说,你不要急,急也没用,回去后看事情如何,相机处置就是了。向明玉点点头,又问浩禄是不是回盐阳,要回去的话一道回去。浩禄说,我也没什么事回去,如果你办完了事情,方便的话,请帮忙把我妈带到厂里来玩几天。我前不久给她写过信说过此事了。她没到过县城,这么远的路程,如果有你同行我会放心些。当然,如果你事情多,不方便,也就算了,我另想办法。
向明玉第三天就从盐阳回来了,她把浩禄妈带下来了。下午,浩禄请了半天假,陪着他妈到县城里采购一些物品。向明玉也来陪他们。浩禄对她说:“其实你该上班的,前不久你不是请了三天假回盐阳嘛,再请假就得扣你本月的奖金了。”向明玉说:“扣几块钱算什么?大妈难得进城一趟,我陪她逛一逛,是应该的。再说买东买西的,你们男人不在行,很容易被人家商贩宰的。”向明玉的心思浩禄知道,心里有一丝甜蜜,一丝活泛。
逛商场这事,天生不是男人做的事情,浩禄陪着半天下来,似乎比干什么体力活儿都吃亏,腿子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边逛商店的时候,浩禄悄悄地问了向明玉她弟弟的情况。原来,向明海中学毕业后不安心在家里做农活,便跟夷水街上的黑皮等几个混混混在一起。利用把钱包丢在地上,别人捡了钱包后就诬赖人家拿了钱包里的钱这样低级的手段诈骗人家钱财,幸好向明海参加的只有两次,到手三百多元钱。向明玉回镇后,见到了派出所的领导跟她的弟弟,派出所领导念向明海系初犯,且涉案金额不大,让向明玉拿钱赔了,才算没拘留,也没有罚款;黑皮作为主犯被拘留了十几天。说起弟弟,向明玉急得抹眼泪。浩禄安慰她说,没事儿,年轻人谁还不犯个错误呢?他知道厉害了,以后会好起来的。向明玉说,但愿如此吧。
很晚了,李雨灵还不肯睡,跟浩禄聊得很兴奋。她关切地问起浩禄,你的婚姻大事,可有了着落?李雨灵说:“古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二十四五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我这个当妈的能不着急吗?我还等着抱孙子哩。”
浩禄笑笑说:“您着急有什么用呵?还不得我自己着急?”
李雨灵说:“你再这么吊儿郎当地跟我说话,我就急死了。”
浩禄汇报说:“前几天我们单位的慕主任给我介绍了一个。但我还没表态哩。”
李雨灵问:“对方是向明玉?”
浩禄有些奇怪:“您怎么知道?”
李雨灵说:“这次明玉回家,我问起她这些情况,她坦白地告诉我了。她也表示愿意跟你结婚。我知道以后,很高兴,我支持你们。”
浩禄说:“不过我还没有跟向明玉当面谈过。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女子,但我只是一个临时工,而她是正式工,差距太大了,我娶了她也可能是害了她,这跟我当初放弃覃怡红是一个道理。”
李雨灵说:“你当初放弃覃怡红,我是支持的。但是现在情况跟当年不一样呵。”
浩禄问:“有什么不一样?”
李雨灵说:“当年你在大队里,被困得死死的,看不到前途,没有盼头;现在,你虽然还是农业户口,但毕竟冲出来了,跟向明玉在一个单位,而且有这么多领导关心你,随时可能解决户口问题。户口问题解决了,正式工作大概也就更容易解决。这跟当年完全看不到前途是不一样的。”
浩禄觉得这些道理还颇能令他信服,有些惊奇,他叹息道:“希望是有,但有时我也很茫然,不知将来会如何?如果转不了户口,岂不是要让向明玉失望?”
李雨灵说:“还有,向明玉是有恩有你的。只要她愿意嫁给你,这是你的福分,不能辜负了人家。”
浩禄皱皱眉头:“妈,您不提此事倒好,提起来我就感到闹心。我心中至今还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她凭什么能够说服马必贵?她用什么方法说服马必贵?”
李雨灵认真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向明玉是一个善良、正派的好女人。在盐阳,没有人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特别是她辞去团支部书记职务,让大家都看到了她的骨气。这样的女人,怀疑她什么呢?你要相信她。”
李雨灵这么说,浩禄觉得自己真的应该相信向明玉,而不应该想得太多。再想一想,向明玉的确对浩禄太好了,只是过去觉得是友情而不是爱情,一直觉得爱的人就是覃怡红。浩禄想,或许我应该跟向明玉结婚?虽然目前对她感激的成分大于爱的成分,但似乎也只有选择她,再说感情还可以慢慢培养和加深。
浩禄又有顾虑:如果我跟向明玉结婚,覃怡红会怎么想,她想得通吗?我将来对覃怡红如何解释?
李雨灵早已看透了浩禄的心思。笑了笑,说:“我带了一封信来,或许对你有用。”
浩禄奇怪地问:“谁的信?”
李雨灵说:“你看过就知道了。”
浩禄接过那封用粉红色信笺写的信,才一页纸,打开它,他立即看到了十分熟悉的笔迹:
浩禄你好:
一直很关心你的情况。
曾经有那么几年时间非常痛恨你的绝情。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地想通了,你当时也是为了我好才那么做的,所以也不恨你了,只想那都是命运,是我的命不好。
我现在一切均好,你不用挂念。反而让我惦记的是你的婚姻问题。你也老大不小的,该成个家了。一个没有家的男人是不完整的男人。没有女人照顾,那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的。而且,我也不放心。
我知道你跟向明玉的关系。她很爱你,我们还在高中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我就有这份感觉,后来的一些事情也一再证明了她对你的感情。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没别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她的心意,须知女人往往比男人更重情。我俩已经无缘,不要再因了你的固执而错过了你的幸福,并给对方造成更大的伤害。至于说你不是非农户口,那只是身外之物,并不重要,或许是你自己看得太重了,才瞎折腾。
不知我的话对你是否有作用?我只是作为朋友表达一下看法而已,你好自为之吧。
最后的署名是那两个令浩禄热血沸腾的字眼:怡红。
信还没读完,泪水早已模糊了浩禄的双眼。
还说“一切均好”呢,楚辛的病,她跟李厚强的关系,哪一样是“均好”呢?
李雨灵看着浩禄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样?”
浩禄说:“还能怎么样,我服从命运的判决吧。”
浩禄想,命运既然让我跟向明玉走到了一起,让我跟她这么多年来纠缠不清,命运既然让覃怡红亲笔写了一封意思是要成全我跟向明玉的婚姻的信,我真的已经无话可说。结婚就结婚吧,管它呢。不结婚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