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浩禄在夷水区的游行方阵里看见谁了?呵,他看见了他做梦都想看到的人,她就是覃怡红呵!她还是那么美丽,她还是那么青春,还是那么有活力,她穿着粉红的花姑子舞蹈服装。她现在微笑着,忘情地舞蹈着,仿佛她不曾经历过那么多不顺心的事,仿佛命运不曾给过她那么致命的打击,仿佛她的人生是那么的完美无缺。浩禄看到她,感到体内的血液加快了循环速度,但同时也感到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疼痛。他连忙走到她的队伍旁边,想喊她一声,跟她打个招呼。他的确也喊了一声“覃怡红”,但太嘈杂,她可能没有听到。正准备再喊她的时候,忽然打住了,他想,我看见她就够了,我不要让她看见我,我不要触动她心里的伤痕,我愿意看见她这样微笑,这样欢舞。浩禄便稍微落在了队伍后面一点,但把她置于他的视线所及的地方。浩禄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是这次受到表彰的“十佳民工”之一。如果她知道,那可是太好了。浩禄这样胡思乱想着,跟着她的队伍走呵走,走过邮电大楼,走过夷水宾馆,走过三里店,走了好远好远。这时,一条巨大的龙灯队伍从街边游过来了,炸响的鞭炮将浩禄逼进了一条小巷,他才怏怏地从覃怡红的队伍旁走开。浩禄没有再去跟随她的队伍,在今天这个狂欢的日子里,他想还是不再去打扰她为好。
活动结束,第二天浩寿又在街上逛了一天,浩禄没有时间陪同他去逛街,因为“点火”结束后还有很多煞尾工作等着他去做,比如说资料都要整理归档、费用都要结算等。那天晚上,浩寿告诉浩禄说,他自己在三里店永济电机厂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儿干,拜了一个姓黄的瓦匠师傅准备当建筑学徒。浩寿到工地上找活干,两人一叙,才知道黄师傅的老家恰好也是夷水镇的,是另一个村,离盐阳我们老家三四十里路程。于是爽快地答应带浩寿学艺。浩禄见他执意要出来做活儿,只好说:“你愿做就好好地做吧,把技术学精一点,将来当个好师傅收入也不错的,肯定比我强。但是我要提醒你的是,建筑是一种安全风险比较大的行业,你宁可少挣钱,千万要有安全生产的意识,好吗?”又问:“你给妈说了吗?”浩寿说:“我来县城的时候便跟妈讲了我的想法,妈没意见。”浩禄说:“妈没意见,我便也没意见了,你做你的吧。”第二天,浩寿上工去了。
3
热热闹闹的“点火”过后,各区的民工团基本上都解散了,几千名参加会战的民工纷纷回到原籍,喧闹的厂区一下子寂静下来。如果认真地咬文嚼字,这些民工们回到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原籍”了,因为这一段时间县里开展了农村机构改革,撤区建镇,比如夷水区撤销了,与另一个小区合并,组建成了夷水镇。原来的大队改称为行政村,原来的生产队改称村民小组。
相应的,在改革的过程中对原有的人事也进行了大量的调整。浩禄收到他妈李雨灵的来信说,盐阳村马必贵已经滚下台。大家推选起来的新任村长是王德满,也即是马必贵之前的老大队长。马必贵造反夺权,把王德满掀下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大队长,没想到时运不济,被他“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王德满现在死灰复燃官复原职了,而他自己却落得个什么也不是。他现在回家种自己的责任田,跟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农民,因为他实在已经忘记了农田里的活计,田里长的苞谷苗比茅草强壮不到哪里去。他走在路上或者到代销点上买东西,村民们看到他都懒得跟他打招呼,都只把他当成臭狗屎。这一系列让人目瞪口呆的变化,都发生在一九八四年的那一个时段,可真叫沧海桑田,天翻地覆。
夷水镇的朱舜团长在民工团解散时没有再回镇里,被调到县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
指挥部因为要进行工程验收和结算,所以在各民工团解散后还坚持了差不多半年时间,最后也到了解散阶段。在解散前,各部门的负责人有的提前回了原单位,有的被调到制药厂相关部门工作。指挥部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慕容聪已经正式调进了制药厂办公室,并被任命了办公室主任职务兼纪委书记,李和平也被调到办公室任了副主任,唯独浩禄是民工,纵然是“十佳”又有什么用?浩禄将何去何从,由不得他不着急。
张县长过去曾经答应过浩禄,要让他在指挥部解散后留在县制药厂工作,但他太忙,应该说工作节奏比原来当副县长时已经快多了,浩禄到县政府找过几次,总是没有能跟他见上面。浩禄也要照常上班,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守候他,因此焦急。这期间浩禄去过一次公安局,户政科长说,关于他的农转非问题,省公安厅答复说不能批准。全省户口农转非暂时冻结,除了大型项目建设按计划指标农转非以外,一般情况下不单独研究农转非问题。等了这么长时间,等来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批复,浩禄好不沮丧。但他想,全省冻结,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既然冻结,便会有解冻的时候,何时解冻了,我的农转非还是会有希望的。
户口问题暂时没有戏了,能不能留在县制药厂继续工作却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如果不行,浩禄便将被退回原籍。虽说农村已经实行了责任制,责任制之后又迎来了大丰收的年份,农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普遍有所提高,这一点跟前些年有了很大的变化,但无论如何浩禄是不愿回到盐阳那块伤心地的。他想,还是先找找胡周银。他是我的直接领导,现在又担任着药厂的常务副厂长,他对我的情况是了解的,我跟张县长的关系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找他应该是对头的,再说只要他表态同意让我继续留在制药厂,便没有必要为这等小事再去打扰张县长。浩禄心里隐隐担心的是撞见过他和慕容聪的好事,不知他会不会对此耿耿于怀。
浩禄去胡周银办公室找了两次。胡周银本来已经决定把田浩禄留用,但他还想吊一吊田浩禄的胃口,他曾对慕容聪说,要让田浩禄急,急一急才会珍惜嘛。所以每次田浩禄去找他,他总是捧着茶杯喝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我们要研究研究,你不用着急,耐心等着就是。”但是,田浩禄怎么能不急呢?
向明玉也十分关心浩禄的去留问题,她因为苦恋着浩禄,当然希望浩禄一切都顺利。她几次专门到浩禄宿舍里来,关切地问他进展如何。浩禄说找过了,还没有结果。向明玉说,你是不是该到胡厂长家里去一下?给他送个红包?浩禄说,我哪里有钱送红包呵,得送多少?向明玉说,至少得送三四百吧?如果缺钱,我借给你。浩禄自己手里有一点钱,但的确有缺口,于是找她借了两百块钱。向明玉又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你上楼的时候,我就站在楼下等。浩禄心里一阵温暖,但推辞道,这样的事还是我一个去,目标小些的好。
浩禄硬着头皮找到了胡周银的家里——他还住在县工业局院内二楼的一套房子里。浩禄过去一直没有到过他家,他不善于跟领导套近乎。那天晚上,浩禄问了好几个人,终于问到了胡周银的家。刚走到他的楼下,听到他家里有吵闹的声音。“嘭”,似乎是一只茶杯砸碎在地上。浩禄知道作为下属,知道领导家里这样的事情不是好事,于是连忙退出来,站到院子里一棵悬铃木树的阴影下。这时他家的门开了,一个女人,大概是胡周银之妻吧摔门而出,又哭哭啼啼地冲下楼,到院子外面去了。
浩禄心情虽然焦急,但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领导面前那是自己找难堪,便怏怏地回厂里去了。
他苦等了四天,觉得这四天何其漫长,但他想必须等到他们夫妻的战争状态解除后才能到他家去呀。再去的那个晚上,敲开了门,他老婆微笑着给浩禄递了一杯茶水。那天胡周银看起来心情很好,他脱了脚上的袜子,把腿子翘起来搁在沙发上说:“浩禄难得到我家里来坐坐,稀客嘛。”浩禄不安地说:“哪里,我这样身份的人,怕打扰领导。”胡周银说:“有什么事找我吧?”浩禄硬着头皮说:“也没什么事,也就是在胡厂长领导下工作几年了,也该上门拜访领导一次。”他从衣袋里亮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说:“一点见面礼,请胡厂长笑纳。”说完,双手递给胡厂长。胡厂长坐着没动,用手指指茶几,很随意地笑笑说:“你那点儿工资,饭都没得吃,哪够送情的?你收起来吧,别来这个。”
浩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胡周银笑着说:“我知道你的心事。我这几天已跟范厂长商量过一次,准备让你到制药厂办公室来工作,继续发挥你的特长,不让你这个才子流失。”
浩禄一阵激动,胡厂长终于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诚惶诚恐地对胡周银说:“那可是太感激您啦。”
他出门的时候,胡周银却仿佛忘记了那个红包似的,没再提起。
又过了一个多月,指挥部终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办公室里几个人都到制药厂这边来了。胡周银把浩禄叫到他的新办公室里,正式谈了一次话。胡周银说:“老实说,我对你是很偏爱的。评选十佳民工,基本上是我定的方案。这次让你留在制药厂,我也是极力地为你说话的。对你这样的安排,已经是破例了,制药厂现在有上百个民工,但是他们都是在生产一线,而且是在装卸、包装、锅炉等最艰苦的岗位上,都是真正的体力活儿,唯有你一个人,留在机关各科室的岗位上,实际上是干部岗位。对你做这样的安排很多人还提意见,不服气哩。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机会,好好工作,做出成绩来,让大家无话可说。”
浩禄明白胡厂长说话的意思,他是要让浩禄明白他对他有恩,并该知恩图报。浩禄说:“请胡厂长放心,士为知己者死,这一点我是懂得的。”
胡周银哈哈一笑:“可不是要你光听我的话,再说,我说得不对的话你就不能听嘛。我还要告诉你一件好消息。”浩禄疑惑地望着胡周银,心想是什么好消息呢?胡周银说:“根据人事局的最新精神,民工现在有了另外一个称呼:临时工。跟过去搞建设时的民工有所区别的主要是工资发放渠道改变了。因为农村已经实行了责任制,民工们不可能再参加生产队里分配,不可能再给民工们记工分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民工的工资由用工单位发放。考虑到前一段正式职工的工资普调过一次,厂里决定把你的工资上调到二十五元五角。你看,我们不是很爱护你吗?”
浩禄心里谈不上多大的高兴。他想自己比正式工的工作能力和水平并不会低,对厂里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现在工资即使由厂里发放,也比正式工低了二十元。正式工还可以领取降温费、烤火费、劳保费等好几种补贴,特别是还有公费医疗。而我,只能拿这么一点工资,工资以外什么也没有。
4
向明玉现在常常出入浩禄的宿舍,有时是过来聊会儿天,有时是帮他打饭,看到他打球流汗扔在盆里的衣服,便主动地帮他搓洗掉。那时青工们都很年轻,厂里纪律规定,青工们不得谈恋爱,否则退回原籍。但是这一切又怎能抑制住爱情青草般的滋长?
有时候浩禄拿李和平来取笑向明玉,酸溜溜的说,向明玉你看李和平看你的眼神,小心触电呵。向明玉或者正在洗衣服,便抬起头来看浩禄一眼,说,那又怎么啦?可惜我的眼睛不是导体。
浩禄这样说,向明玉觉得有些残忍,因为她为了浩禄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她却也知道不能责怪浩禄,一来他可能并不知道有些事情,再说她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是她自己的事情;二来她知道浩禄心里一直爱着覃怡红;三来向明玉并未向浩禄表白过,浩禄不知道她悄悄地爱着他哩。因此,向明玉的心,像一只无舵的船,很苦闷,找不到方向。向明玉失身后便决定自己绝不主动地向浩禄表白爱情,一切随缘而定。向明玉还担心,如果浩禄知道了她的失身,能否公正地看待这件事?虽然向明玉自己觉得是无愧于浩禄的,但是,她害怕面对这件事。
浩禄对胡周银知恩图报,策划了一篇写他的人物通讯,《清江拓荒牛——小记巴山土家族自治县制药厂常务副厂长胡周银创业精神》。他在文章中赞美胡周银是一个老黄牛式的共产党员,离开在县城中心区的优越工作岗位,来到白凤滩扎下根来,一干就是三四年,使原先荒凉的白凤滩迅速矗立起一座现代化的工业园区。
胡周银审稿后,浩禄便贴上八分钱邮票寄给了市报。寄出后十来天里浩禄天天看报,结果报纸上并没有发表出来,怎么回事呢?打电话到报社里,编辑却说没有印象,是不是没有寄到?让浩禄重寄。
浩禄放下电话,胡周银正好到办公室里来,听说了这个情况,便果断地说,怕再寄掉了,麻烦,干脆直接送去,跟他们也联络联络感情。于是胡周银亲自开车,浩禄,还有慕容聪一起到了市里,跟报社的值班编辑见了面,并把他请出来吃了一餐饭,稿件的事算是搞定了。
事情办得顺利,大家的兴致便都很高涨。在回厂的路上,慕容聪问浩禄:“那个向明玉,你的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