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课外活动的时候,校团委文艺部长覃怡红大大方方地走到教室讲台前面宣布:今天的课外活动,同学们自由安排;田浩禄同学留下来,协助我办一个宣传“四个现代化”的专栏。
同学们欢呼着纷纷挪动课桌和凳子,离开教室,有的奔向球场,有的回到寝室。
进入高中以来,覃怡红知道自己突然窜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显得凹凸有致。这些变化让她惊喜。但是让她不安的是,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男女同学之间的害羞吧,她现在跟田浩禄有些疏远。她多么怀念小时候那种两小无猜的情谊呵。她想到前一段时间田浩禄的“跑马事件”,羞涩地想,他也长成大人了。
到高中后,校团委在学生中开始发展团员,覃怡红和向明玉、李和平都已经入团了,而浩禄写了多次申请却没有得到批准,覃怡红心里不免为浩禄着急。原因当然很简单,就是因为浩禄的大爹田宏发这个有问题的社会关系存在。后来学校团委别出心裁地让覃怡红们这些学生干部分别联系一些问题学生,叫“一帮一、一对红”。联系的方式,就是“落后”的人要及时地向负责联系他们的“先进”的人汇报思想,每个星期交一份思想汇报,还要经常谈心。团委正好给覃怡红安排的联系对象是田浩禄。
覃怡红一直并没有找浩禄谈过心,不是她不想跟浩禄讲话,而是她担心着以这样的身份跟浩禄讲话,浩禄会受不了。在最初的几个星期里,浩禄倒是按时写了思想汇报递给坐在他前面座位上的覃怡红审查,但覃怡红接过他的思想汇报,只简单地看看,便折叠起来,放进衣袋里。并笑着对浩禄说:“行了,你忙你的事去吧。”浩禄交了四、五次思想汇报以后,没再交了,覃怡红也从来没问过。
覃怡红和田浩禄留下在教室里忙碌起来。过去,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覃怡红跟浩禄合作办过好多次宣传专栏,但这一次的感觉竟是怪怪的。
田浩禄不声不响地开始写刊头语。“我们要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贡献出全部的青春和力量”,云云,算得上慷慨激昂,三下五除二地就写成了,请覃怡红过目。覃怡红拿起刊头语轻声地念叨着。她的脸色显得格外郑重。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写得真好,真有激情。”须臾,她转过脸来,眼里充满梦幻的神色,问道:“浩禄,你说,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浩禄听到问话,没好气地回答说:“我嘛,你们实现‘四个现代化’的那一天,我可能在生产队里挑大粪肥田吧。我还能干什么别的?”
覃怡红说:“那可不一定,像你这样的才子,说不定那时在干什么革命工作吧,也许当上县长了都说不定哩。”
浩禄尴尬地笑道:“县长?县长对我们这样的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干革命工作那是你们非农户口的人的事,我们农村青年不就是为革命把田种好,让干革命工作的同志不饿肚子吗?”
覃怡红可能意识到浩禄心里对这个话题不适应,忙改变口气说:“说真的,浩禄,在同学中,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你将来一定是最有出息的。”
浩禄求饶道:“别说这些了好不好,我自卑。”
覃怡红看到浩禄的情绪有点儿沮丧,不知该再说什么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覃怡红发觉浩禄就在自己心里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了。到高二以来,好几个男同学,而且都是吃商品粮的男同学给她的课桌里塞过纸条儿,表达爱慕之情,弄得她心里很烦,有时候她想,为什么不是田浩禄递的纸条儿呢?这时,覃怡红听到正在大白纸上写毛笔字的田浩禄说:“怡红,帮忙递上一支排笔来,在我书包里拿一下。”
覃怡红走到浩禄的课桌跟前,把书包拿出来,翻开。她突然僵住了,脸上飞起了红晕。她在浩禄的书包里看到了一块手绢,洗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书包里,夹在一本书里面的。那是一块她非常熟悉的有着鸳鸯图案的手绢,不需要打开,只要随意地瞄一眼便会认出来的手绢。此时那块手绢似乎已经在对覃怡红说话了:我的主人呵,分别多年后,我终于见到你了。这些年里,浩禄一直好好地保存着我。我感觉到,你的同学田浩禄一直悄悄地喜欢着你哩。
手绢的“话”,覃怡红肯定听到了。覃怡红的手有些哆嗦,她飞快地朝浩禄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又低下了眼睑。随后她略带慌乱地在书包里拿出一支排笔,又迅速合上了书包。
吃晚饭前,学习专栏已经办成。覃怡红低声对浩禄说:“晚饭后我在白虎垅等你。”
不等浩禄回答,覃怡红已经快步走出了教室。
2
一个漂亮女生将要与一个男生在校门外单独约会,这意味着什么傻瓜也知道。
浩禄的心像开了锅似的激动,整个人都快被蒸发。
但是,浩禄时刻记得自己是一个农村孩子,而且是一个最贫穷的家庭里的孩子,知道跟覃怡红之间有多大的差距。覃怡红发出了约会信号,浩禄想,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浩禄激动着,又踌躇了很久,到底挡不住这一份诱惑,晚饭后悄悄地溜出了校门。他四下里一番搜寻,终于看到了在远处的覃怡红。她新换了一件灯芯绒的春装,在路边慢慢地走,边走几步边往后望一望。在别人看来,她就是随意散步而已,只有浩禄知道,她是在等待他赴约而故意装成一个人散步的样子。
浩禄几步赶上了她,她脸色一红,低下头,在前面走,浩禄则跟在她的后面,因为害怕同学们看见,两人心领神会又扭扭捏捏地隔了十几米远的距离。
他们来到白虎垅。白虎垅,传说廪君化为白虎升天之地,一个团状的山包,四五十亩地的样子吧。山包上长满了粗壮的马尾松,间杂着不少阔叶的栓皮栎,地上落满了暗红色松针和栎树叶,因为春季来临,一些草芽儿也便柔韧地从落叶层的下面挤了出来,在林间摇晃着它们虽然幼小但是却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小手。
现在站在白虎垅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山脚下的夷水集镇,这个集镇就是传说中巴人始祖廪君建都于此的古夷城,这些年浩禄经常穿过伴峡到夷水来卖鱼,早已熟悉了这个集镇。在它的南边,峡谷中恣意奔流着的是亘古的清江。浩禄很容易想起小时候依偎在他爹的膝头上,听得烂熟的关于廪君和盐水娘娘的传说。很古很古的时候,在清江下游的武落钟离山,有赤黑二穴,廪君(又名向王天子)诞生在赤穴中,其余四姓樊氏、瞫氏、向氏、郑氏则居于黑穴之中。巴氏之子巴务相在部落之间的比武结盟中,因为善于击剑和造船,而成功地击败了另外四个部落的若干挑战对手,被推选为巴人的首领,被人们尊称为廪君。然后,他迎风站在船头,吹奏着他的那柄著名的牛角号,率领他的部落联盟的庞大船队,沿着清江向上游逶迤而来。
田宏伟说,清江从此流传着一首创世古歌。他微闭着眼睛,用一种突然变得苍凉悠远的嗓音唱道:
向王天子一支角,
吹出一条清江河。
声音高,
洪水涨,
声音低,
洪水落。
牛角弯,
弯牛角,
吹出一条拐拐弯弯弯弯拐拐的清江河……
后来呢?浩禄问他爹田宏伟。田宏伟说,当时我们盐阳地方是一个属于女人的部落,男人在这里没有地位,人们只认识母亲和舅舅而不知道父亲是谁。部落首领自然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盐水娘娘。盐水娘娘为什么那么美?当然是得益于盐阳温泉。盐阳的女人们自古以来都天天在温泉里沐浴,她们不仅身体健康很少生病,而且一个个出落得花容月貌。盐水娘娘更是得天地之精华,天底下没有男子可以不对她动心的。廪君沿清江西征来到盐阳的时候,认识了盐水娘娘,他们俩人一见钟情,廪君整天跟盐水娘娘缠绵缱绻,在温泉里沐浴,在伴峡中泛舟嬉戏,差一点就忘记了他西征的宏大计划。据说,“伴峡”,这条在清江上有名的十多公里长的大峡谷,就因为廪君和盐水娘娘相伴嬉戏的恋情而得名。
廪君要继续西征了,盐水娘娘舍不得让他走呵,可是廪君坚持着要出发了。男人有人的事情嘛,哪能听任女人纠缠着哩。盐水娘娘便悄悄地率领全部落的女子化身为天上的飞虫,遮天蔽日,廪君便不能开船了。如此十数日,廪君并不知道这飞虫阵是由盐水娘娘导演的,既恼怒又无可奈何。有一次廪君从后背上的箭囊中拈起一支箭,随手朝天上的飞虫阵射去,结果呢,射中的却是盐水娘娘的咽喉。盐水娘娘从天空坠落下来,还原成人形。霎时飞虫散尽天光重开,而盐水娘娘在廪君的怀里,带着一丝幽怨的神情合上了美丽的眼睛,她的鲜血洇红了廪君的虎皮裙。廪君忧伤得五内俱焚,他因此失去了继续西征的雄心,便就近在伴峡出口处筑起了巴国第一座都城——夷城。
再后来,廪君老了,他在夷城附近的白虎垅化为一只白虎升天。
浩禄的心被这个传说中的忧伤深深地笼罩住了。浩禄问爹:“是不是美好的爱情都不能善终?”田宏伟磕了磕他的长烟杆,叹口气说:“世上的事情,我也说不明白。”
浩禄始终对白虎垅怀有一份神秘的敬仰之情,进入夷水中学读高中后,多次到白虎垅上去玩儿。多数时候是跟同学们一起,有时候一个人单独也来玩。一个人的时候,他坐在山包的某一块岩石上,自由地畅想,有时候会想到神秘的古代巴人,想到廪君和盐水娘娘。他会猜想廪君是在哪一块具体的岩石或者土地上化成白虎的呢?几千年过去了,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过往的云彩也没有给他任何答案。
暮色渐渐地围拢过来。在山顶一块岩石上,覃怡红先坐了下来,浩禄大着胆子在离她较近的地方坐下。覃怡红挪了挪屁股,她大概是想离远一点的意思,动了动,却终于没有挪动。
良久的沉默。浩禄知道,沉默也是一种表达和交流。此时无声胜有声。半晌,还是覃怡红先说话了,她说:“你还保存着手绢?”
于是浩禄也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对视的霎那,碰出了一缕闪电或者火光,他们两人都感到大地因此在摇晃,心尖儿都在震颤。浩禄鼓起勇气说:“我喜欢那块手绢。”
这话像一只野鸟,在浩禄的心的笼子里囚禁多年,现在它终于得意地飞了出来。
覃怡红羞涩地看了浩禄一眼,旋即低下头说:“谢谢你了。”
浩禄好高兴。他的手伸出来,想摸到在书包里的那块手绢,但是突然想起现在书包并不在身边。当他准备缩回手的时候,感觉到手指被手绢抓住了。哦,不是被手绢,而是被另一个人的手指,温热的、圆柔的、细嫩的、但是有力量的手指。不知不觉间,他和她的两根手指绞在一起了。
浩禄激动地看看覃怡红,她却把头扭在一边,他只看到她的耳根。她的耳根通红。他咽了一下唾沫,为自己的身体在此时不争气地出现某种状况感到难为情。
覃怡红说:“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气的人,我敬佩你。”
浩禄吃惊了:“你敬佩我?你该没有弄错吧?我是你的‘一帮一’的对象哩。”
覃怡红说:“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当马必贵欺负你母亲的时候,你什么也不顾地冲上去打马必贵一阵棍子,打得多解恨!”
浩禄说:“我那叫冲动。”
覃怡红说话恢复了往日的轻快,顺畅多了:“才不是哩,那可是有权有势的大队长。他过去打人好凶好凶,但那次他碰到你了,却挨了你一顿棍子。”
浩禄羞愧地说:“那会儿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要冲上去保护我妈。”
覃怡红说:“反正你就是勇敢。还有,你捉鱼挣学费供自己和弟弟读书的故事,可能在全区也是闻名的。”
浩禄说:“闻什么名呵?闻穷名。全区的人都知道我最穷。”
覃怡红认真地说:“穷有什么不好呢?说真的,我还看不惯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孩子哩,他们什么苦都不能吃,娇生惯养的,将来能做成什么事?”
浩禄叹口气说:“但是像我这样的生下来就在农村的孩子,没有非农户口,招工招干都没有我们的份儿!而且你知道,我大爹田宏发的事,也一直困扰着我。现在什么都讲政审,都得经过大队这一级行政组织签意见,所以我大爹这件事也是我的一根‘小辫子’,被牢牢地攥在马必贵的手中。就说我初中毕业推荐上高中的事,你是知道的,马必贵就没打算让我来读,还是你妈几次帮我跟他说好话他才放行的。而且他当时说这是最后一次对田浩禄开恩了,反正他田浩禄高中毕业后还得回原大队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量他这只小弥猴也跳不出我这个如来佛的手掌心。马必贵还说,我知道书读得越多,越是种不来田;但我就是要让他读得眼高手低,却要一辈子种田。你瞧他说的这些话,我感觉到自己正是被他这只猫踩在脚爪下的老鼠,他当时不吃掉我,只不过是为了在吃掉我之前再戏弄我一番,再羞辱我一番。看来我得为我当年打他的那一棍付出代价。”
覃怡红安慰浩禄说:“你不急,你也会有很多机会的。”
浩禄愤慨地说:“有他这样的干部在台上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有什么好事情能轮得到我?现在上工农兵大学靠推荐,总是再推荐不到我这里来的,我也不做这个指望。读完高中也就是回大队当社员一条路。不像你们非农户口的,毕业后即使不读大学也可以马上安排工作,当国家工人,前程似锦。就说我跟你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哩。”
覃怡红安慰浩禄说:“你不要想这么多。不是有句古话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吗?你本来就比我优秀,我相信你将来肯定比我强。”
“是吗?我怎么就看不到美好前程呢?”浩禄苦笑道。
浩禄抬头望望天空,天幕上已经浮现出大颗大颗的星星。中间最密集的一条星带,他们知道那是银河。牛郎织女在凡间相爱,王母娘娘却强行地棒打鸳鸯,在天界划出一条银河,让牛郎织女只能一年一度地鹊桥会。一颗流星从他们的眼前划了过去,坠落到清江对岸的大山深处,那不可知的远方。覃怡红叹息道,生命因为短暂而珍贵,我希望牛郎织女天天在一起,那该多好呵。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挪了挪屁股再次偎近了浩禄,她的胳膊从浩禄的胳膊后面绕过来,挽起了他的胳膊。浩禄则握住了她的温婉可人的手,她顺从地把手放在他的手掌心里。
两人就这样坐着,海阔天空、无边无际地聊着,他们希望永远这么坐下去,不要动,不要走开。
这时,晚自习的上课铃声突然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
3
田浩禄和李和平、向明玉三人成了回乡青年,他们约好到大队部报到。
看到三个高中毕业生进来,马必贵显得十分热情,立即从木椅上站起来,就像电影中的快放镜头一样,大家眼前一花,他就到了向明玉面前,使劲地跟她握手,说:“我代表大队革委会欢迎你们,回乡知识青年同志们,欢迎你们扎根农村干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