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禄读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天下小雨,因高老师要赶到区教育组开会,所以放学比往常早。覃怡红跟着浩禄跑他家里去玩儿。快到家的时候,浩禄听到从他家的花窗格里传出的像是他妈的喊叫声,她在喊“救命——”。浩禄快步跑到大门口,门虚掩着,浩禄推门进去,顺着李雨灵叫喊的声音往房里一看,不好,看到马必贵正将李雨灵压倒在床上。李雨灵叫喊着,奋力地挣扎着。
浩禄热血冲顶,急红了眼。恰好看到地上有一根粗壮的柴棍,顺手捡起来并且不顾一切地朝马必贵的头上使劲地敲去。浩禄急雨似地敲了四五棍的样子他才反应过来,回过身来抓住了浩禄的棍子,并恶狠狠地将浩禄掀翻在地。浩禄的后脑勺在地面上狠狠地碰了一下,连忙爬了起来,凶狠地指着马必贵说:“还不快滚!你再敢来欺负我妈,我打死你,我还要到区里去告你。”
李雨灵狠狠地盯着马必贵骂道:“欺负孤儿寡母,天理不容,断子绝孙。”
马必贵最恨的就是这样的话。他结婚数年了,但他老婆却一直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朝李雨灵脸上抽了一个耳光:“我叫你骂。”
李雨灵奋不顾身地抓他的脸,一边回骂:“将来你的儿子一定戴绿帽子,姑娘一定是婊子。”
马必贵从床上下来,看了看浩禄,又看了看李雨灵,终于披起衣服,悻悻地走了。
李雨灵胸口的衣服都被马必贵撕开了,乳房裸露在外。她窘迫地掩了胸,披头散发地抱着浩禄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浩禄说:“妈,你别哭,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李雨灵说:“这人是条毒蛇,我们可得罪他了。”
浩禄说:“他是什么狗东西呵,怕他干什么?”
李雨灵摇摇头,对浩禄说:“你还小,你不懂,他会记恨在心的。”
这时覃怡红突然惊叫起来,她说:“浩禄,你的头上有好多血。”李雨灵连忙抱过浩禄的头来看,见到浩禄的后脑上的头发全被鲜血染红了,血流到了脖子窝里。李雨灵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覃怡红连忙拿出她的一条手绢,帮浩禄擦血渍。李雨灵说:“快,我们去看医生。”她跟覃怡红一起带浩禄到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敷药,一路上浩禄都用覃怡红的手绢捂着头皮。
赤脚医生给浩禄敷药的时候,浩禄悄悄地将那条染血的手绢装进自己的裤袋里。
4
田宏伟去世前,家里已经欠下了四百多块钱的医药费、两百多块钱的口粮款。田宏伟撒手而去,李雨灵一下子显得憔悴不堪了。而现在家里的全部经济来源就是靠她每天挣十来个工分。
有一天天上下着小雨,课外活动时,同学们集合在一起,听高老师讲话。那天高老师讲的是清收学费的事。她说,一些同学长期欠着学费,长此以往,学校还怎么办得下去?下面,我点名,请下列欠交学费的同学站到前面来。
“田浩福。”高老师点了浩福的名字。浩福捏了捏衣角,扭扭捏捏地最先站到了队伍的前面,用背对着大家。高老师说:“转过身来,抬起头,望着大家。”浩福只好转过头来,她眼里闪着泪光。
“田浩禄。”浩禄不由分说也站到了队伍前面。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他的身上,他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蚂蚁在爬。他的目光跟覃怡红的目光匆匆对视一下,慌乱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浩禄一直不穿鞋子,赤着脚丫子。
最后,浩禄刚上一年级的弟弟浩寿也傻乎乎地站到了队伍的前面。
同学们都解散了,去玩耍了,去疯赶打闹了,大约二十来个孩子仍然在那里罚站。浩禄一看,二十来个被罚站的孩子中,他家就占了三个,心想这个比例真够高了,欠学费也是最多的,已欠了十七元三角。高老师恶狠狠地说,今天你们回家后,都必须跟家长说清楚,三天内交清所欠学费。否则的话,天天罚站一个小时,不管天晴下雨,直到交清为止。
覃怡红站在校舍楼下教室外面,咬着嘴唇,悄悄地看着浩禄。浩禄扭过头,心里有一种又恨又羞的感觉。
虽然雨下得不大,但时间长了,这些被罚了站的孩子们的头发和衣服还是被淋得湿漉漉的了。那天浩禄对高老师简直恨透了,觉得她太残忍了,他甚至恨上覃怡红了。
浩福是哭着跑回到家里的。浩禄倒没哭。浩禄想,我是男孩子,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男生是站着屙尿的人,不许哭。
李雨灵从队里收工回到家里,看到她的几个孩子全都一身湿,忙心疼地让他们把衣服换下。她边从破衣柜里把衣服丢到孩子们手里,边问浩福,嚎丧呀?浩福说,我不读书了。李雨灵说,你才十三岁,不读书怎么行?浩福委屈地说,我们家欠十七块多钱的学费,还读得起吗?
李雨灵抱着浩福哭了起来:都是妈没用,挣不到你们的学费!怎么办呀!
浩福说,我不读了,我已经小学快读完了,我回来帮你挣工分,让弟弟妹妹们继续读书,多读点书,或许将来能起作用。
浩禄也想学浩福的样子,自我牺牲,让妈妈得到解脱,不必整日里为她的孩子们的学费发愁。但是浩禄咬着嘴唇,没有说出口。浩禄太想读书了,哪怕是天天在学校里半天劳动课,学不到多少字儿,但浩禄就是想读书,他喜欢在学校里的那种氛围。浩禄挺感动浩福这会儿所说的话,她在浩禄眼中简直像一个女英雄,浩禄也想像她那样理智气壮地说“我也不读书了”,但是那些英雄的话语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于是浩禄暗恨自己太自私了。一个已经十来岁的少年,不能替柔弱的母亲分担什么,是最耻辱的事情。
田宏伟去世了,田浩禄觉得自己就是家里的男人了。浩禄突然想到,我不是会捉鱼吗?田宏伟在世的时候,浩禄也还小,捉鱼是为了玩水,现在,可以捉了鱼拿到夷水镇上去卖呀。浩禄劝浩福道,姐,你还是读书吧,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我会捉鱼,我要捉些鱼卖,挣得学费来让我们兄妹都好好读书。
浩福含着泪说,我们女孩子,将来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说什么也不会再读书了。
李雨灵抱着浩禄说,我想办法多挣工分,不要你捉鱼,你一个小孩子,捉鱼太危险了。再说,学校里的纪律也是规定不准下清江捉鱼的。我不能让你冒这样的险。
浩禄看着李雨灵,认真地说,我一定要为你分忧。
第二天,浩福说到做到,果然不再去上学了。李雨灵拿过一根细藤条,作势要打她,浩福不怕,坦然地迎着李雨灵的目光说,你打吧,我反正不读书了。李雨灵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说,你真不去?浩福说,我话已出口,真不去。李雨灵羞怒地朝浩禄的屁股抽了两三下,边抽边问,无法无天了,你到底去不去?你到底去不去?浩福高声大嗓地说,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李雨灵丢了藤条,心疼地把浩福扯到身边,母女俩抱着又哭了一场。李雨灵说,你不去,以后可不要怨妈呀。浩福懂事地帮李雨灵揩了眼泪,说,哪里会怨你呢?这都是我的命运。
浩福提着一把比她身子还高的锄头,跟李雨灵到生产队里出工了。
浩禄和浩寿来到学校。上课了,高老师注意到浩福没来,问,浩福怎么旷课啦?浩禄站起来回答说,高老师,浩福不是旷课了,她是不想读书了。高老师问,怎么不想读书了?昨天还好好的。浩禄说,她的确不想读书了。坐在浩禄前面的覃怡红扭头看了浩禄一眼,浩禄感到那一眼里有无限的痛惜,却狠狠地回敬了她一眼,心里说,都怨你妈太厉害。
高老师朝浩禄挥挥手,你坐下吧。下面继续上课。
晚上,高老师和覃怡红一起来到浩禄家。她是来动员浩福再回学校读书的。浩禄平素对高老师还是很尊敬的,但这一天他很不开心,没给她们俩好脸色,哼了一声,就到门外玩他的弹弓,耳朵却仔细地听着高老师跟他妈李雨灵的对话,一个字也不曾漏掉。
高老师说,浩福读书是个好苗子,怎么就不读书了呢?嫂子要理解我,这么多人欠着学费,我不过硬也是不行的,再说我不可能只罚别家孩子的站而单独对你家几个孩子不罚站。老师也是很难当的哩。嫂子千万别怨我。李雨灵说,那是,老师也不好当,我能理解。高老师说,你们家的十几块钱学费,我今天已经拿我自己的工资垫付了,对别人就说你们家已经全部交清了,这样我对大家才有个说法。李雨灵一惊,忙说,那怎么行,你一个月才二三十块钱工资,你们一家子也还要吃饭哩。再说,我也知道你身体不太好,经常花钱买药。不行,不能要你垫交,我们自己会想到办法的。
高老师说,我再困难,也不忍看着浩福这么小就失学,你还是让浩福回去读书吧。
李雨灵说,浩福打死也不肯读书了,我也没办法说服她,您帮忙垫的学费,我们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一两个小时,高老师磨破了嘴皮,李雨灵也转而苦劝浩福读书,但浩福一声不吭。
高老师见无法说服浩福,只好惋惜地跟覃怡红一起告辞出来。李雨灵起身将她们送到门外。覃怡红看到门外的浩禄,欲言又止,然后快步走开,跟上她妈。
后来,高老师又登门做过两次家访,动员浩福上学,但是浩福心意已决,铁了心要当一个小小女社员了。像她这么大的孩子,每天只能挣到三个工分。
从这时起,浩禄感到了肩上作为一个小男子汉的职责。他每天放学后下河捉鱼,有时候运气不好,一连好多天一条鱼也捉不上来。有一次河里涨水,突然上游来了一个一米多高的水头,把浩禄一下子冲到下面像有千百只怪兽在咆哮的野狼滩下,呛了好几口水,感到自己呼吸已经窒息了。他醒来的时候,躺在已离开野狼滩四五十米的沙滩上。那次险呵,险些丢了不小命。
尽管这一次吓得他够呛,但他没有停止捉鱼行动,因为不捉鱼就读不成书,这是很显然的道理。有一个星期天,他很早就下到水里,运气不错,这天捉了七八斤鱼。他兴奋地想,今天的收获真不小,按四毛钱一斤计算,三块二毛钱哩。那时候,社员的分值才两毛五,一个强劳动力劳动一天队里才能分配不到三块钱。也就是说,他这天的收入可能比社员还强。他高兴地提着鱼篮准备回家了。可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横亘在面前。
“你在干什么?”马必贵沉着声音问。
浩禄说:“我在捉鱼,有什么不对吗?”
马必贵说:“你知道这是国家的鱼吗?”
浩禄愣住了,反问道:“什么?鱼还是国家的?”
马必贵得意地说:“是呵,国家的水,国家的江,鱼还能是你私人的?”
趁浩禄愣神的当口,马必贵劈手从他手中夺过鱼篮说:“今天的鱼充公了,大队没收了。”
浩禄气愤地嚷道:“没有这样的道理。你欺负人!”
“欺负人?”马必贵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欺负人?哼,如果不看你是个小伢,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告诉你,没收是最轻的了。”
说完,他提着鱼篮扬长而去了。
浩禄无话可说,唯有流着泪回到家里去。
李雨灵知道浩禄受了欺负,只好劝道,别再去捉鱼,别去惹麻烦。浩禄不服气,说,我不捉鱼卖怎么办?我偏要继续捉给他看。量他也没有功夫天天守着我。
于是浩禄继续坚持捉鱼,只不过多了一丝心眼儿,尽量躲避着马必贵。他让浩寿给他放哨,看到马必贵来便吹口哨通知他立即躲起来。这样,浩禄再没有碰到过马必贵。捉到鱼,便趁星期天提到夷水街上去卖。卖到一块两块的钱,便将它攒下来,准备凑足后一并还给高老师。有时候,鱼捉得少,不够到夷水镇上去卖一次,浩禄家舍不得都吃掉,浩禄便按着他妈李雨灵的指示,给高老师家送去几条鱼。浩禄担心高老师会批评他不遵守纪律,但高老师却没有批评过他,每次总是要付钱给他,他便说,你要付钱我可不卖给你。高老师便不再说要付给我钱的话了,只是关切地说,千万要注意安全,不要出差错哩。他向高老师做个鬼脸,说,没事儿的,我水性好着哩。
夏天过去了,深秋来临了,浩禄终于挣到了十八元钱。那是一大包零碎的角子钱。浩禄用一张旧报纸包着,去给高老师还钱,高老师坚决不肯收下,跟浩禄推来推去的,并说,浩禄,你是个好孩子,听高老师的话,这些钱拿回家去给你妈和你姐做几件像样的衣服吧,要不你自己买双鞋子。看你一年四季赤着脚,脚上这么多裂口,都粗糙得像树壳了。
高老师体贴浩禄家的困难。高老师看到,浩福差不多是一个大姑娘了,但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她有一条裤子,是李雨灵用尿素口袋给她缝成的,尽管用染料染过颜色,但屁股上仍然有“尿素”两个大字很容易认得出来。高老师看在眼里,觉得颇不是滋味。
浩禄心里感动着高老师的体贴,但感激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只说,高老师,借钱还钱,这是没话说的,您收下吧。说完,把一把钱往高老师的衣袋里一塞进去,转身就跑了。
这天天黑后,高老师跟覃怡红一起给浩禄买了一双球鞋送到家里去。李雨灵脸上有点儿尴尬:“我给他纳了布鞋的,他总是舍不得穿,说还是打赤脚走路舒服。”
其实哪里是赤脚舒服?浩禄看他妈白天在生产队里劳动,夜间还要就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半宿半宿地给他们纳鞋、补衣服,哪里忍心呢?所以他总说赤脚舒服。
高老师说:“革命样板戏里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看浩禄真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双鞋算是我这个当老师的奖励他的,不穿不行。”浩禄犟不过,只好征询了他妈的眼色,然后双手将那双鞋接过来。高老师还要当面看着浩禄穿上。浩禄穿上了。覃怡红蹲下来,帮他系了鞋带,又仰脸问:“大小如何?”浩禄试着走了几步,稍嫌大,却故意说:“很合脚。”这样把高老师和覃怡红糊弄过去了。
高老师和覃怡红走了,浩禄对妈李雨灵说,这鞋我穿着嫌大。李雨灵说,是吗?那怎么办?浩禄说,还是您穿吧,您也没有球鞋呀。李雨灵戳了他一指头,疼爱地说,我知道你是心疼妈,可是,人家是送给你的礼物,妈怎能穿它呢?妈虽然没能耐,却还是知道脸面的。妈没钱给你买鞋子,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你了。对了,你把鞋子前面塞进一团棉花,就能对付着穿了。
李雨灵找来棉花,将它塞进球鞋前端,浩禄又试了试,总算可以穿稳它。
第二天早上,天下起了大雨,浩禄赤着脚去上学。李雨灵说,你有了球鞋,怎么不穿呢?弄得脚上都是泥巴。浩禄笑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下雨哪能穿它,岂不是糟蹋?李雨灵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穿它?浩禄开心地说,过“六一”儿童节的时候可以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