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整整十天,谢衣将以新一任生灭厅主事的身份,接受正式的授印之礼。授印之礼规模并不大,只是在大祭司的大殿中举行,一众高阶祭司和中阶祭司将依照礼法前来列班观礼。
此时大殿中,只有师徒二人。
谢衣身穿着全套的新袍服,略有些拘束的站着。
沈夜示意他走几步,转转身,看看衣服是否合身。“此时这里并无外人,何故如此?”
“师尊。”谢衣向沈夜揖手一礼:“师尊,弟子内心深处,仍是不想做这生灭厅主事,弟子只想陪伴在师尊的左右……”
“胡闹。”沈夜严厉的打断了谢衣的话:“你若真为本座着想,当可知生灭厅主事一职乃至关重要,能掌握整个烈山部族人的全部信息,能查阅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的资料典籍……瞳早已腿脚不便,若能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瞳也不至于再苦苦支撑这几年。
如今,你已学有所成,可堪担当重担,独立决断一些事情,便应当替为师分忧。人生在世,有太多事并非从心所愿,也并非你能够选择为与不为,更何况,你,是本座的弟子,……这些,你可明了?”
谢衣跪下,低头回答到:“弟子谨遵教诲,日后必不再说此类任性之言。”
沈夜叹了口气:“起来,地上凉。”说着,扶起谢衣,“本座问你,仪式上所需记背的说辞可都记熟了?上任之后所需履行的职责、所要完成的日常工作可都熟悉了?”
“……瞳大人皆已悉数讲授与弟子,弟子皆已记熟,请师尊放心。”
已是入夜时分。
谢衣独自坐在大祭司的书案前,翻阅着一卷偃术的书简。沈夜去了小曦那里,要很晚,待小曦睡着了才会回来。
手头的书藉早已尽数读熟,此时,不过是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十日后,待得接任生灭厅主事,便会有诸多未曾读过的卷宗可去取阅,不过,大多都是记载着历代烈山部族人的生平事迹,以及生老病死而已罢,不知是否另有一些重要的典藉可供查阅呢?
再随意的翻了翻案上的书简,发了一会呆,只觉得有些困倦了,便起身走几步,四仰八叉的合衣躺在了床边,两只脚仍然落在地上。
流月城与下界不同。
下界,是以生育繁衍为基础的婚恋伦常,以家族、血统为连接纽带的宗族社会;因为地大物博,并且因为是以农耕经济作为社会生产方式的主体,因而自然产生出了多子多福的观念习俗,说到底,一切是以繁衍生息为本。
而流月城不同。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善驭清气,待迁入流月城后,又可倚靠神血与矩木所蕴含的生命之力,不饮不食而活,因此便无耕种劳作之烦扰。此后多年,神农离去后再未归来,后有伏羲至此,为防止五色石和矩木等机密外泄,在流月城外布下结界,流月城从此与世隔绝。
伏羲布下结界二十多年后,流月城中一高阶祭司提出了控制人口及生育的想法,因为城内空间有限,资源有限,且族民寿数长久,若一任族民自由繁衍,恐不出百年,便会人满为患,一旦资源匮乏,便会出现不可控制的危机。
当年在位的城主及大祭司首肯了这一提议,并宣讲与诸族民,获得了族民的理解与支持。
后三年,始设生灭厅,掌控流月城中人口、户藉,以及将所有族民的信息登记造册,记载生老病死。
造册完成后,凡诸城民,无论尊卑贵贱,皆不可自行生育后代,欲生养之女子,需在生灭厅登记排序,待全城之中有人逝去后,方可按排序批准一人新生。故以不灭不生之意,取名生灭厅。
凡有不经生灭厅批准,擅自生养者,所生之幼童无论尊卑贵贱,皆按律处死,或充以试练之用。
华月便是这样的命运,未经批准便被其母亲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偷藏了几年后终究是被发现了,沈夜的父亲视其资质尚佳,便将其制成傀儡人,取名为‘一’,交与沈夜充做玩伴。
这些,都是近日瞳讲述与谢衣的。
谢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出神发呆,不觉时间过去多久,只见金色的法阵终于出现,沈夜在金色光芒的笼罩中现身于寝殿之中。
沈夜看了一眼谢衣的躺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又胡闹,这样躺着,不怕着了凉?况且,堂堂生灭厅主事,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谢衣一轱辘坐起身来:“师尊,弟子并未睡着,不会着凉的,而且,这不是还没有正式但任主事么,师尊再容弟子慵懒几天好了。”
“……”沈夜轻轻的摇了摇头,不语。
谢衣蹭到了沈夜的身边,轻轻的问:“师尊可是有什么事情烦心么?小曦今日可好?”
“无事,小曦亦是一如住常,本座只是有些倦了。”
“师尊,那弟子替你更衣,这就歇息吧。”
“好”。
熟练的解开沈夜的祭司法袍,脱下,整齐的搭在衣架上。
沈夜和着里衣靠在床头,神情中掩饰不住的疲惫。
谢衣跪在床边的地上,轻声的问:“师尊,能说与弟子听么?”
那时的沈夜,还没有沦陷入极权的黑洞之中,虽然大祭司的重担强加于一身,并非他的本愿,但他年轻气盛,想摆脱父亲的阴影以及父辈所选择的统冶路径,想能有一番新的做为,带领族民走向另一个方向的更美好的未来。
曾经的沈夜,也如11岁的谢衣那样,天真过,理想主义过。
但立足未稳的他,在通往绝对权利的道路上,数年来走的何其艰难,一路或明或暗的争斗,机关算尽,渐渐的使沈夜也不由得感到疲惫。
“……”沈夜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晚早些时候,我去了瞳那里。根据瞳得来的消息,此前的担忧并非虚妄……十日后,你的授印之礼上,怕是会发生难于控制的场面。”
沈夜低头看着谢衣:“你一向不喜流血杀伐,但是这一次,本座要如何教会你去亲手除掉前路的障碍呢?”
谢衣听闻这番话,正色端跪起来:“师尊,弟子不才,总劳师尊为弟子费心忧虑,弟子心中深感愧疚。”
“起来,地上凉。”谢衣点头站起身来,沈夜接着说:“本座继位的时候,经历过你所不知的血腥斗争……虽然之前早有准备,也铲除了几个异己,但是终究不能预料的完全。继位大典那天,瞳甚至为了救护本座而受了重伤……要知道,在那之前,瞳的腿脚虽然有恙,但还是能够正常行走的……”
“……”
“曾经,本座也曾与你一般,并无二致,但人,总是要成长起来,在鲜血中成长起来,在生死的关头成长起来,在那一刻百倍的强大,并最终将异己的尸体踩在脚下……”沈夜看着手心,然后做出一个紧紧握拳的动作,接着说:“谢衣,我们别无选择,你,可明白?”
“师尊,弟子明白。”
沈夜双手扶住谢衣的双肩,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开口道:“那么明天一早,我便带你去瞳那里,他会教你一些东西,给你作一些安排,无论瞳让你做什么,都不可违抗,好么。”
谢衣点点头:“师尊,弟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