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爷去了。”
那扇木板门吱吱呀呀打开,白先生眼窝深陷,满面憔悴地望向门外众人,那门就像是鬼门关一般,里头满是死气。
“怎么会!?”邹小少爷惊呼一声,脚下一软,往后一栽,堪堪瘫倒在了俞灵筠的怀里。
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抹水绿色的影子已经闪进了屋里,小叶冲到兰少爷的床前,只见莫兰臣躺在那里,脸上盖了一块白布。他摘下那块白布,看着莫二少爷紧闭双眼,嘴唇微开,脸色灰败,俨然是没气了。
叶青翎咚一声跪倒在了床前,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满脸写满了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
这莫少爷就是个浑人,不都说浑人命长么?!这只会惹麻烦的登徒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小叶从未见识死亡,此时浑身血冷,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怎么也不愿相信莫兰臣已死的事情,咬咬牙扭过头瞪着白先生,“不是用过药了么?!不过是一番打斗罢了,连个外伤都没有,怎么会死的!?”
“这病就是如此,前一刻还活蹦乱跳,下一刻人就没了。”白先生已尽人事,心中坦荡,况也与莫兰臣无甚交情,是以虽可理解小叶激愤,也只是冷静解释,“他本身又有哮喘之疾,原本靠习武强身倒也无碍,这番却是躲不了追命的无常鬼了。”
“白先生……这,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不叫醒我们?”刘三儿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脑中愈发明晰起来。
“也就一个时辰之前的事,他一直昏迷着,走得并不苦痛,叫醒你们也无济于事……这路上,耽搁太久了,神仙难救啊。”白先生一声长叹,也是感慨天妒英才。
“你之前为何不说!”小叶跳起来,浑身发抖。若是早知莫二少爷会死,他也不会那么口不择言地胡乱说话了。此时他想到自己之前说的那都是什么鬼话,简直都想弄死自己得了。
“他若有话能留下,我也不会不提。”白先生冷道,“我已尽力,诸位还是找个地方把他葬了吧,免得他曝尸街头,死不瞑目。想来追兵找来,也是早晚的事。”
小叶还想再说些什么,刘仙伶伸手一拦,摇了摇头。他回头扫一眼身后几位当事的同伴,这次大伙儿可真算是一起经历了死生之事,心中都是蒙上了一层躲不开甩不脱的暗影。
外蒲山的晨光初现,鸟鸣林响,一夜雨后绿林更翠而青山愈秀。
张明远走出门外,吸一口潮润润的草香,垂下头,“老天爷也为他哭过了,不亏,不亏。”
“什么贼老天,哭有个屁用!”小叶狠狠踏下几株嫩草,粘了一鞋底的露水,“三哥,若不是那个姓杨的苦苦相逼,兰少爷也不会死!他既然要以包庇刺客之罪拿我们,我们索性去把他杀了替兰少爷报仇吧!”
邹秋彦受了莫大的刺激,尚未缓过劲来,但俞灵筠心中清楚,这事说到底是衡山和邹家的错,邹家此时怕是已经给查办了,若是还追办衡山,她想也不愿去想。自昨日一乱,师兄亦无所踪,恐怕凶多吉少,她如今只和邹小少爷相依为命,可是身在鹉湖会却又里外不是人,心中一片乱麻。她听到小叶胡乱怪罪督军,赶紧点头,苏少爷跟张少爷不谙世事,思虑不多,她只怕刘三儿心中通透,还是会挑明衡山的罪过,紧张地望着刘三儿。
“好。”不想刘三儿半无思量,竟是道了一声好。
“可三哥……”张二少爷虽也未思虑太多,可直觉此事不妥。
“别说了,莫二少爷是为了帮我们救秋彦才出的事,此仇,便算在姓杨的身上,此事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我们该怎么处理……安置兰臣的尸身。”刘三儿低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都怪我……”苏晓云自那扇门给白先生打开之后,就没出过声,此时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竟是自责到痛彻心扉,“若非我冲动上前去……莫二哥他也不会……”话至一半,声音已经颤得细不能闻。
“你不冲,秋彦和俞姑娘也救不出来。”刘三儿摇摇头,安慰道。
“可我拖累了他!”苏少爷激动得不能自已,声音都尖锐起来,分明没有大声喊话,却仿佛破了嗓子,“要不是我武艺不精,他也不会……不会……”
张明远站在苏少爷身后,眨眨眼,两行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
……
九龙镇,莫家大院之内,莫家老爷莫正梅正在舒雅轩中泼墨挥笔,笔走龙蛇,墨意蜿蜒,一张洒金的上等宣纸上挥洒了满满一纸的狂草,根本辨不清在写些什么。
“爹。”
莫家的二小姐嫮儿怯生生地躲在门后,向内张望,被老父这副强压烦躁的样子骇了一跳。
莫正梅认出是爱女的声音,背着身深呼出一口气,缓缓放下笔,才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问道:“嫮儿你来了,怎么,找为父有事吗?”
“爹……女儿给爹请安,爹……二哥,二哥何时才回来啊?”
“噢,这事呀,爹不是跟你说过,我叫你二哥出去半点事情,过几日也就回来了。”莫正梅捻胡笑笑,“今日的课业可做完了?你姐姐呢?”
“先生交待的都做完了,姐姐在亭子里练武呢。”
“那你还在这儿偷懒,快跟你姐姐一起练武去,我们莫家以武闻名,女儿亦不能折了这名头,知道了吗?”莫老爷半真半假地喝责莫嫮,见女儿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走吧。”
莫嫮离开后,莫老爷颓然坐到椅子里,神色阴晴不定,嘴中尤自自语不停,“兰儿像我,兰儿像我,我该信他……兰儿像我……”
——
自邹家婚变已有整整一天,鹦鹉楼没了小叶,已然一片死寂,大家有口不敢言,有怨不能抒,几个姑娘和茶博士也都是埋着头匆匆来去。外头湖面起了波澜,天色阴沉,却只是哽咽,久久没落下雨来。角落里,茶博士小王捏着小叶的紫壶凑到茶老身边轻声说了些话,却被茶老狠狠呵斥了几句,怏怏走开。
啪——哗啦——
顶门的木条被门外的大风吹倒,鹦鹉楼刷漆的四扇木门互相撞在门框上又弹开去,砰砰啪啪地吵闹,小王急急放下紫壶赶去关门。
“等等。”
“雨奴?”小王认出拉住大门不让他关门的正是伞贩子雨奴,“你来做什么?”
鹦鹉楼里头的伙计,算得上是镇上最为耳聪目明的一伙人了,说到底九龙镇也是个小地方,谁不把刘三儿和雨奴之间的频繁往来看在眼里呢?如今刘三儿扯上案子,雨奴还如此大摇大摆地往这鹦鹉楼里闯,也是忒的大胆。
雨奴闪身进门,替小王仔细把门关稳当了,又把小王拉扯到角落,还鬼祟地张望一番确定无人注意,才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跟小王说,“我收到刘三哥的口信,他想送点东西到镇上来,但不想给人逮了,带话的人说,你是信得过的,你看看有路子不?”
“啊?什么信得过,我怎么信得过……哎不是,我……我给谁人信得过,谁人说信得过我呀!?”小王惊慌起来,语无伦次。
“还能有谁,那个耍嘴皮子说书的咯。”雨奴仿佛对这一吩咐也是不耐烦至极,“管你信不信得过,你到底有没有路子?”
“这……要送什么东西回来?”这小王年纪也轻,性情也不刚硬,平时有小叶出着风头,也没人会多注意他一眼,他也算是习惯了当个透明人了,突然有人要他办事,也是稀里糊涂起来。
“一口棺材。”纵是对刘三儿的吩咐再不忿,死者为大,雨奴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缓和了口吻,略带惋惜之意。
“啊?谁死了?苏少爷死了?”当时船开走的时候,鹦鹉楼上的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苏晓云一个人受了伤,如果刘三儿那边死了人,想来也就是苏少爷了。
“有棺材难道一定要死人吗?别多问了,对你没好处,我走了,想出法子就去南市眉毛弄找郑先生。”
雨奴落得自在,抛下话来自己先溜了,留下小王在鹦鹉楼里头伤透了脑经。棺材那么大个东西,怎么才能不落人口实地送到镇上来啊,若是要打听是那家船夫送来的,再打听是从哪儿送来的,这鹉湖会的行踪不就一下子暴露了么?
思前想后的,小王手底下干的活可都打了折扣,整个人恍恍惚惚迷迷怔怔的,好几次都差点砸了东西。耍蝈蝈的王六爷是亲手把这小侄儿从乡下带过来的,也答应了他父母要好好照顾他,见他如此失常,料到他有心事,便叫他过来问了问。
小王如实说了,六爷凝神想了想,收了蝈蝈摊,拉了小叶就往外走。
“六叔!”
“走,去眉毛弄找那小子去,他那事情,你六叔自有办法办妥。”
就在这天晚上,纳凉之人都在码头看到一叶点满了烛火的小舟从不知哪儿飘到了湖边。待小舟飘得近了,众人才看清那船上安置着一口杉木棺材,满船的烛火照得棺木上的漆色反射出一道道白光,映了水色,波光粼粼。
消息一传十传百的,就传到了几位大家老爷耳里,苏、张、莫家的老爷都是第一时间赶到了湖边,陆展霈和陆南英也很快赶到。苏老爷一下轿就跌撞到了岸边,那口棺材已经被渔人拖上岸,就那么搁在码头上,就是当时小邹少爷停船,张二少爷救人的地方。
苏临渊站到棺木旁,从头凉到脚,喉口干涩到已经是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用手势比划着,要仆人去把棺材打开。其他几家老爷就在他身后看着,手中冷汗直冒。
盖棺之木缓缓拉开,躺在里头的赫然不是苏晓云,而正是死去一天的莫兰臣。
“啊——”
随着苏临渊几乎是如释重负的一声吁气,莫正梅扑通一声跪倒在棺木前,隔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发出一声哀嚎。
啊——
湖水粼动,烛火摇晃,棺木之中的莫兰臣还是当日那身锦袄,只是去了瓜皮小帽,一头蓄长了的头发也没有编什么鞭子,也不是流行的新式样子,倒是像极了旧时的侠客,自然地垂在肩上,散在耳边、背后,还有几缕贴在他安详的面容之上,盖在他紧闭的双目之上。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手里放着他那枚失职的平安牌,玉牌的红穗子从指间散了出来。
他那么躺着,除了脸色苍白些,浑不觉是已经死去多时,倒像是很快就会睁开眼,笑嘻嘻地跟老父怄气,只愿找那边围着船,远远望着,不敢吭声却面露悲色的几个渔人一起说话,专说那种最下流,最俗气的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