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和张明善几个早在莫兰臣闯邹家的时候就料到此事最终还是会传到督军耳中,他们虽算是身在事外,到底还是受身份所累,不易久留镇上,于是白先生提议几人先到附近躲躲。他们选了海港边的外蒲山作为这“躲一躲”的地方。
说起外蒲山,其实它就是个海边的小岛,距离九龙湾海港只有十几分钟步程,若是有什么意外,白先生也早在海港安排了船,可以直接将人送回上海滩或者是别的地方。而且他们躲的这个地方附近就是九龙镇附近一带新开的坟场,寻常时候少有人迹。
鹉湖会一行人躲着沿路的路卡,一直到傍晚才赶到外蒲山。张明远一个人先行,已经和大哥打了招呼,白先生也知晓了莫兰臣的情况,算起来这莫家二少爷放过了邹家也是给革命党减了一份麻烦,不论是张明善还是白先生,对莫二少爷的观感还是相当不错的,也不愿好人不长命。
莫二少爷是被小叶和刘三儿抬进房里的,这屋子本是行脚医生一类的人暂住的地方,是以虽然僻静,却也留下了不少行医之物。
“快把人放下。”白先生果然知晓如何治这恶疾,早已叫溱潼赶去集镇上抓药,此时虽未回来,但烧好了不少热水,屋子里水汽腾腾的,伴着莫二少爷模糊不清的呻吟,倒像是在生娃娃一般。
众人关切,挤成一堆,围在床头,白先生哭笑不得,“你们到外面屋去,他若是有命活到明天,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几人中,张二少爷虽没见莫兰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去救邹小少爷的模样,但却是最为关心他死活的一个,而且心中是希望他能活的;刘三儿和小叶脸上并无太多关切,而邹家小夫妻跟苏晓云对他,却是愧疚居多,莫兰臣若是死了,他们下半辈子都要睁眼睡觉了。
几人悻悻望着白先生关上门,便给一块木板隔在了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窗外稀稀拉拉开始下起雨来,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屋内透出去的烛光靠着地上水洼的反射,也星星点点地亮着,就如秋水噙了泪。
起初还能听见屋里的莫二少爷哼哼的声音,后来李溱潼回来把药送进去跟白先生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再后来等他也出来了,屋里渐渐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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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九龙镇上却已经炸开了锅。若是本镇的事情,天大的事情,邹笃行也自认顶得住,可是,那死赖着不走的杨督军带着一帮子外人在镇上横行无阻,只一个下午,百年邹家就垮了。邹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给军汉们团团围了,软禁在大屋里头,家主邹笃行更是给提到了督军暂住之处,再无音信。
这一次,各家别说此时尚不知是邹家自作孽,就算是知了,本着唇亡齿寒的道理,看着邹家倒台,也不由都心有戚戚设身处地地联想到自己。
“姓杨的……姓杨的他怎么敢!?”鹉湖边上邻水书堆的书斋之中,苏家家主苏临渊猛地一拍桌子,牙关打战。爱子失踪,而且从女儿处得知苏晓云逃走之时身上带了伤,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苏临渊就气得浑身发抖,似是在气督军,又似是在气邹家。
“人家带了兵,不能硬碰硬。”昏暗的灯光下,另一人从书斋深处踱出,却正是张家俩兄弟的父亲,给莫老爷说成是“老狐狸”的——张宗丞。
张老爷五十多岁年纪,头发却还乌黑乌黑的,连鬓角都没有几丝白发,一张圆阔红润的脸上一对微微上翘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苏老爷。
“哼!你儿子把人救走,也脱不了干系,你不用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苏老爷见张宗丞还是这般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心中自生无名之火。
这两人在书斋中的密会,已有人知会了陆南英,自老父过世,陆家明里面是几个老头掌着,实际上则早已经交给了陆南英,南英不但是长房长孙,还颇有才干,这几年,陆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便都是他的功劳。
只是今日之事关系实在重大,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自怕难以服众,是以请来了陆承斓的父亲,也就是陆南英的叔父来主持大局。
族人还未到齐,陆展霈已经来了,便走到后堂去找南英。
“英儿,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叔父!你这是指……”陆南英刚知道苏张两家的密会,心里忐忑,听叔父言语不善,更是惊骇不安。
“哈哈哈哈哈哈!侄儿不必惊慌,我方才坐船而来,江湖上都传起来了,把张明远、苏晓云、邹秋彦、刘仙伶、叶青翎这些人叫做鹉湖五友,这五个人,不都是你好友么,也是你办起来的那鹉湖会的兄弟吧。”
“啊?”陆南英一时恍惚,心想这鹉湖会的事情虽然在鹦鹉楼相熟的几个姑娘小哥那儿玩笑般提过,可怎么也不至于传了开去。况且鹉湖会本意是镇上年轻俊彦一同守卫镇子,乃是他们上面人的事情,怎么在江湖上传起来了,“他们怎么说的?”
“其实他们有两个说法,一说我方才告诉你了,说他们五个是鹉湖会的英雄好汉,专门跟那个督军对着干的,督军莫名对付邹家,便是因为知道了当时的刺杀是他们支使人干的。”
“还有个说法呢?”
“还有人说,莫二少爷最近与那五人不是走得近么,就猜还是莫少爷主使,给督军下马威的。不过无论怎么说,你们这鹉湖会,到底是不是跟杨督军对着干的啊?我上次听斓儿说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呀。”陆展霈说着说着也不笑了,神色肃穆起来,提出了质疑。
“唉!”陆南英深悔不听刘三儿的话,没有劝住那几个血气方刚的去婚宴上凑热闹,这次捅出的篓子,可比想象当中的还要大上那么一些,“江湖传言只是谣言罢了,这次督军……并非是找邹家麻烦,唉,我该不该对叔父说呢!”
“你若信得过叔父,便讲上一讲,我若是帮不上忙,就当是没有听过便是。”陆展霈和陆南英的父亲一母所生,关系最为亲近,不过因为年纪差了近十岁,所以做弟弟的,性情难免自在些,是以陆展霈一点不好争,在陆家最为开明,自来自去的,还把儿子送去读新学,能不管的闲事,是怎么请也不会管的。
“罢了,这实在是不值得令叔父费心,外面人也该齐了,咱们出去吧。”只思虑了一瞬,陆南英还是不想把事情真相抖出来,反正他说不说,督军那边恐怕都不会善了此事,对此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盼出逃友人能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只求自己陆家能置身事外罢了。
……
是夜,对所有心怀困扰之人,都是个不眠之夜。
天色微白,外蒲山清晨的露水从满地的酒壶上划下,落在一个翠绿的螳螂头上,那螳螂便拿自己的双钳刮了刮那三角脑袋,抖抖翅膀,飞开了好几步远。
最先醒的是李溱潼,他迷迷糊糊爬起来,忘了屋里多了几个人,差点被躺在旁边的小叶给绊一跤,一个激灵才清醒过来。小叶自然也被踢醒,满腔起床气。
“搞什么鬼?”
几人陆续醒过来,看见了屋里一地的酒壶。
“这谁喝的?”李溱潼愤然,这酒是前两天他去买的。
微弱的鼾声从里屋门前传来,众人寻过去,只见刘三儿靠在门口睡着,怀里还抱了个酒壶。小叶哭笑不得地轻轻踹了刘三儿一脚,“三哥,早上啦!”
刘三儿不醒,小叶蹲下来摇了摇他,也无反应,索性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三哥!让让!让咱们进去看看莫少爷死了没!”
“哈?!”刘三儿给骇了一跳,酒壶也拿不住就滚落到地上,一路滚到墙角才停。
“进去瞧瞧兰臣吧。”苏晓云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