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天宝玉正哭闹的大不象,恰逢宝钗进来望候。说也奇怪,宝玉每次一见了他,神志片时清楚。这时,一把拉住哭道:“好姐姐,素日你和林妹妹最好,而今他往那里去了!还求姐姐告诉我,若晚了,我必再不能活!”宝钗心下惨凄,流着泪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你与林妹妹固然和睦,难道老太太、太太,他们就白疼你一场吗?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眼看已是这般年纪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高兴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一片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只在你一人身上,你若有个好歹,他们将来怎么样呢?难道,你就丝毫都不顾他们吗?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害他们替你担了多少惊怕沉重?万幸是你回来了,不然,他们也必定不能活的。”宝玉哭道:“好姐姐,我心里自然知道,老太太、太太疼我,但只我的这一片心,”说了这一句,更动了心,一时又怄出血来,几乎晕倒。慌的麝月等俱上来搂扶,问是怎样了,又要去回王夫人。宝玉只摆手说:“不相干。”因依旧只是拉着宝钗不放,道:“好姐姐,你不知道,我和林妹妹是说好了的。怎么我这一去,回来就再也看不见他了呢?我心里只是纳闷,若是他生我的气,故意躲起来不肯见我,似乎也不应该。你也替我想想,自那日一别之后,连面也不曾见着,再没有得罪他的去处了。但只如何现在竟一句话也不说,就把我丢下,一个人去了呢?我病成了这样,他也不来看我一看。”说着,泪下纷纷。又大哭起来,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
宝钗见他又象要昏聩一般,少不得激出个“以毒攻毒”的法子来,因硬起心肠说道:“你好好的,我便实话告诉你。”宝玉闻言,立时收了泪,也不再闹了。宝钗道:“林妹妹一个月前,听说你在船上遇了劫匪的时节,就已经亡故了。”宝玉登时双眼一黑,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立时神损气丧,哭死过去。麝月等惊气冲心,一拥齐上,搂腰的搂腰,扶背的扶背,掐的掐,灌的灌,哭个不了。半晌,宝玉气转回声,口吐痰涎,呼天捶胸道:“果真……已经……亡故了?”宝钗哀痛弥极,事在两难,忧形于色。半晌,只得重新硬起心肠,冷着脸说:“岂有红口白舌拿这种事情咒人的?只因老太太、太太知道你与林妹妹和睦,怕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不得活,所以大家才都商量了,一起瞒着,不肯告诉你。”宝玉不禁放声大哭道:“这么说来,那日我做的梦竟是真的了?”因叫一声妹妹,哭一声命。眼看又伏在床上,连气都将没了。麝月等一发痛怒无极,只恨说不出口。
宝钗便以手试他额,复软言抚慰道:“木已成舟,哭亦无益。你不为别人,就算为了林妹妹,也该振作些。”宝玉方“哎哟”一声,又哭出声来,便又拉住道:“林妹妹临走的时候,可曾说些什么话?可曾,给我留下书信?”宝钗垂了头,心下辗转惨凄。沉吟片刻,料难躲过,便从衣袖内将黛玉所作的《十独吟》拿出来,交与他。宝玉看时,见果是黛玉笔迹,早又涌出泪来,浑身战战兢兢,那几张纸接在手中倒象有千斤之重,每读一句,呜咽一声。满屋之人无不跟着泫然泪下。宝钗因趁机说道:“林妹妹本没什么大病的,都是因为用心太甚,伤了神。可知,只这一个‘思’字,万不可过甚的。你若是还能够明白道理,就该着实引以为鉴。就算你们兄妹再如何的和睦,而今,他已经亡故,便只是不把他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的只因他而沉靡不振,不但妨了大节,也不是理,倒让死者反为不安了。”宝玉闻言,不觉猛然触动前情,又是悲叹,又是心中暗暗道绝称奇。那时虽然依旧满脸泪痕,却也不再哭了,独自仰面朝天呆了一阵子,口内道:“乏”,便着枕睡去,一夜竟出奇的安静。麝月等人无不喜出望外,忙去禀报王夫人知道,不提。
且说凤姐如今好容易将养过来,正和平儿两个谈论黛玉之事。因止不住落泪道:“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小小的年纪,便没有了父母,如今,就这么做了北邙乡女!可叹我当日也正病的将死,竟未能到他跟前略尽姊妹之情。这竟是我一生的亏欠了。”一面说,一面止不住泪如雨下。因又问平儿他的后事如今怎样了。平儿说:“大奶奶已帮着分派料理完毕了。老太太虽疼的不行,无奈那时听见误传宝玉的凶信,那里还再顾的过来?如今时日已久,也只得罢了!倒当真那紫鹃丫头和林姑娘是前世的缘法儿,因执意哭着说,林姑娘去的时候,那满园的花儿,一时竟飘落了有大半园子!他寻见林姑娘的时候,见他几乎半被落花掩埋,且周围遍处异香氤氲,必是上天垂相,所以定要到庙里去为林姑娘诵经超度一百天,再扶柩回南去。”凤姐闻言,倒象触动一桩前事,再四寻思,却又无从捉摸。因又问宝玉的病势。平儿道:“听见说,幸而昨儿宝姑娘趁势说明了,为的是使其一痛决绝。麝月等人先还都暗暗的埋怨,只是不好说出来,谁知后来果见宝玉清明过来,太太今儿早上请太医进去诊视,说是‘脉气沉静,神安郁散’,这才都放心了。才又听见麝月过来说,现在越发好了,从早到晚只是静摄颐养。”凤姐点头道:“这竟是薛妹妹之大功了!”
一语未竟,见秋桐走进来,看见他,也没有话,自己寻了把椅子,便寂然无声的坐在那里。凤姐见他这般情状,便命平儿下去安排酒馔,因躺在那里问他:“有事?”秋桐沉吟半日,将一本《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恭恭敬敬放在桌上,道:“奶奶,地狱鬼神是真有的,我是亲见过的。”凤姐冷笑道:“那又怎样?”秋桐又是半日无语,良久,方道:“世人不信有因果,因果从来放过谁。奶奶可知,人身至为尊贵,得到人身,更是非常的困难。而且人当出生时,是有诸天的天神称庆,司命之神定算,可以说是惊天骇地,实在尊贵的难以形容!我见经书上说,世间有五种重罪,忏悔难灭。一者杀父,二者杀母,三者杀胎,四者出佛身血,五者破和合僧,如此恶业,罪难消灭。昔日有颠倒女人啼号悲泣,五体投地,踠转佛前,请佛慈悲救护。佛祖为其专演此经。又深附嘱‘未来世中五浊乱时,若有众生,造诸重罪,杀父害母,毒药杀胎,破塔坏寺,出佛身血,破和合僧,如是等罪五逆众生,若能受持此长寿经,书写读诵,若自书,若遣人书,犹尚罪灭,得生梵天,若更能殷勤忏悔,即得转于无上法轮,能度无边生死大海。’”凤姐听了,不觉冷笑道:“你白白的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一没杀父母,二没拆庙谤僧,三没杀子堕胎,你才进来时,不见我的巧姐现在出落的有多好么?”秋桐道:“有则改过,无则嘉勉。妹妹现在十分后悔从前行为,只一味的信邪倒见,骄奢使气,为争宠邀幸,使尤二姐声名受污,不能辩雪,至死挟冤,所以自己也伤了阴骘。足见冥镜明明,当头高照;恶有恶报,天理昭彰。就算是常言说的‘富贵草头露,人生瓦上霜’,这些也都正是为不作善的富贵者,豫卜消息。妹子今借圣人至言,苦劝一番。还望奶奶举事先存为众心,时时不忘积财布散,节俭恤贫为上。”
凤姐听了,幽幽的发出一股冷气来,忿声道:“我自己该如何行做,且用不着你来教导!若再无别事,速请就便!”秋桐只得起身去了,谁知尚未出门,凤姐便在后骂道:“什么淫妇!费尽心机装神弄鬼大半天,原来就是为了来谋算我,别做你娘的梦了!”骂声未绝,将桌上经书拿来便要撕,幸而平儿赶来,好歹劝止了。正乱着,只见贾琏一头汗进来道:“快,出大事了,先赶紧支五千银子出来。”凤姐冷笑一声道:“我竟不知国舅老爷和你那西屋里的,这是上演的那出!一个装神弄鬼的大半天,才走了,后脚你就赶来要银子了。难怪才嘴似淮洪一般,假借什么圣人之言让我积财布散呢,原来就是要让我把满府人的银子,都布散到你们的手里去!”
贾琏浑然不知所云,只说:“快别打岔,赶快支银子出来要紧!我可是万不得已了,才跟你开这个口。娘娘的事,眼下只有到内监里头打听去,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行的。再者,前些时候,以死囚把薛老大换出来的事,如今也让捅出来了!加上大老爷、珍大哥的几件事,眼下处处都要使银子通融才行。”凤姐道:“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一点银子也拿不出了。”贾琏焦躁道:“我这忙前跑后的,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倒不知道那薛老大到底是谁的亲戚!前阵子为了救他一个,我们两府里的爷们那一个不是累的人仰马翻?要不是珍大哥到了想出了那么一条妙计来,他现在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谁知,到头来,为了他,竟中了忠顺王爷这老狐狸摆的一场绝阵计!可恨这老狐狸实在敢作敢为,机深计诡,大家俱落在他术中!你道那个替薛老大受剐的死囚是谁?竟是西海沿子和硕特部叛乱贵族的一个亲王。人家现在口口声声要人,不然就要再次举兵造反了。听说现在主上正在为此事震怒,目下正追查呢。你爱管不管吧。将来要是真倒了霉,大家吃挂络!”凤姐直气的两眼发黑,暗自寻思半日,不管不好,管又不甘。贾琏又道:“不是万不得已,我本不想说,今儿在衙门里还听见说,张御史今儿早上又参奏平安州:迎合京官上司,虐害百姓,包揽词讼,重利盘剥之事,你倒去好好想一想,这竟是谁干出来的好事罢!”
凤姐一听,两只吊梢子眼微微竖了一竖。满脸上堆着春风和气,冷笑道:“依着二爷的意思,这个钱我是不拿也得拿了?但只这两府里头,谁的手里没有私房?平日里说嘴说的山响,怎么到了用银子的时候,就单寻趁上我?别人不说,难道二爷你也是没有体己的?”说着,便叫平儿,让去把里屋屉子里的拜匣拿来给二爷。平儿忙进来,应声去了。贾琏这里细细品度凤姐,不觉暗叹:“好厉害的夜叉,越发有‘卒然加之不惊,遽然临之不惧’的手段了。”
正在胡思乱想,见平儿手捧拜匣走来,放在他面前。贾琏打开看时,里面竟是一绺青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暗自拿着一把汗,不住的拿眼去看平儿。平儿那里看见了,自己反羞的面红过耳,暗揣着一个鬼胎,头就要垂到地面上去了。凤姐满脸堆着笑容,只问:“怎么这个天,倒出起汗来了?”贾琏一发羞愧难当,当时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过了。凤姐勃然翻转面皮道:“什么灯姑娘,多姑娘,伙嫖的粉头,聚麇的小老婆,都指着我替你了账!有钱换这几根骚毛,现在怎么就成了憷头鳖了?哼哼,包揽词讼,重利盘剥!我不包揽盘剥,如何养的你们脑满肠肥!有了银子,就都一窝蜂的来要,现在惹出事来了,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就预先给我个碳篓子戴上了!既这么着,二爷还要银子做什么?有人来查,就把我推出去顶杠,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身上!再不然,合族觌面大家说个明白,痛快的给我一张休书,我就走!正是‘生子一似浮云,恩爱付于流水,身死不如禽兽,冤枉无门可雪’,先朝就有的故事,还等什么!”
贾琏听了这篇言辞,竟一个字都回不上来。先时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过了,这时又恨不能抢了银子就去。无奈却是计穷力竭,心灰肠冷,如醉如呆而已。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