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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山那天从金旺子家出来后,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他虽然知道这人走茶凉是啥意思,但他也没想到会有这么的现实,这么淋漓尽致。他就想不通,你金旺子当年是我力排众议、担着风险提起来的,而今我退下来无权了,你竟翻脸不认人了,这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又是甚么呢?再说,你既然不愿管此事,也该走走过场装装样子,给我一个台阶下啊,这也让我心里好受些。你非要这么一副包公脸油盐不进的样子,甚至还冷嘲热讽的..。况且,我这么做,也并非让你金旺子犯法,而是让你金旺子作为一村之长,为野鸡岭的老百姓做一件实实在在的的事情,这还有错吗?因为眼下这打工潮,不仅关系到野鸡岭老百姓日后的生活,也关系到野鸡岭的未来,甚至是野鸡岭的辈辈代代子子孙孙。
此时,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再没了去时那样的愉悦、昂扬和亢奋。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恹不耷嘰的。虽然春节过后的山山水水有了春的景致,山更绿了,水更清了,路边的小草已冒出了鹅黄色的嫩芽,田野里也星星点点地绽放开了一朵朵黄灿灿的油菜花,那模样既黄灿耀眼,也生机勃勃、更可爱诱人。同时还给人一种丰收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然而,这一切此刻对他金明山来说,却是那样的颓然和枯燥无味。
人就这样,心沉则脚无劲。所以,满心郁闷的金明山走着走着竟停了下来,并浑身无劲地一瘫坐了下去。他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石头在他屁股下虽然冷冰冰的,但此刻的他却没那冷的感觉。他就那么苦着脸、愁着眉,静静地瞅着眼前的那一块块土地,瞅着这些土地里那拔节风长的麦苗和已开花结角的豌豆胡豆,还有出尽风头的油菜籽。他心里不仅有一种心痛,也有对这些土地的不舍。这是一片多好的土地啊,它养育了野鸡岭的祖祖辈辈。繁衍了一代一代的子孙。而眼下一些人为啥都想弃它而去了呢?难道你们就不知道这土地的来之不易和金贵吗?
在他的记忆里,父辈们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甚至搭上了自己的生命;新中国成立后,老百姓都分得了土地。那时,老百姓们爱土地胜过爱自己的孩子。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地里劳作,他们怕风雨毁了土地的容颜,也怕野草们生在里面吸取了土地的养分。所以,老百姓们想着法子给土地排沟筑堤,又不辞辛劳地在寒风中,在烈日下将地里的野草一颗颗拔尽..。
当金明山这么想过之后,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也随着叹息站起身,迈开沉重的脚步朝家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他在金旺子那里虽然没得到支持,甚至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回家后,还是想再说说自己那两个儿子和儿媳,给他们讲讲“外出找钱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和“春播一粒籽,秋收万担粮”的道理。也让他们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出不出去的事情。总之,这家不能丢,这土地不能丢,否则这人就如没根的庄稼一样难以生存了。不过,此时他心里又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侥幸——他想他的儿子儿媳们经过了这么天的思索,对打工的事会不会有了重新的考虑呢?于是,他沉重的脚步也因此而轻快了起来,并迈得更加有劲了。
然而,当金明山一路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时,眼前的情景,却将他先前心里的那侥幸给彻底捣碎了。当时,大儿子金文和大媳妇姚翠华手里大包小包的拎着东西,认真而严肃地站在老伴慧英的面前,叽叽喳喳地给老伴说过不停。
姚翠华身材高大,也不失时尚风韵。特别是她那挺挺的胸脯,石磨般的屁股,是最能吸人眼球的。当年她一心想考体校,只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过那文考关,所以,最终没梦想成真。后来她又想“曲线救国”,才委身嫁给了金文这“袖珍”般的男人,过上了这发号施令、阴盛阳衰的日子。此时,她站在金文和母亲慧英的面前,那样子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娘,这是瑶瑶的衣服和裤子。”
姚翠华对母亲这么说过之后,把自己手里那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朝金明山老伴面前递了过去后,接着又从男人金文的手里接过照例鼓鼓囊囊的那蛇皮袋子递到了金明山老伴的手里,并说:
“娘,这是聪聪的衣服和裤子。”
瑶瑶和聪聪是金明山的大儿子金文,和大儿媳妇姚翠华俩的女儿和儿子。瑶瑶十五了,在乡中学读初二。也许是遗传,身子的发育已有了她妈的趋势。聪聪十四岁,也上了初一。金文和姚翠花的这一儿一女,对他们来说,不是说是掌上明珠,倒也是心肝宝贝,平日里不仅宠爱有佳,也疼得如命肝心似的。然而,突然而来的打工潮,还有尹川川说的——那外面满地都是金子。让金文和姚翠华为此也都跃跃欲试了。但他们又各自怀着心事,都不想让对方单独出去,所以,面对着留守在家里的一对宝贝儿女,一时都束手无策了。后来,四肢发达的姚翠华的脑子竟一下开了窍,才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把一对宝贝儿女交给金明山老两口来看管。她和男人金文则“比翼双飞”。姚翠华当时对男人金文说:这一来说得过去,二来他们也放心,哪有爷爷奶奶不疼自己孙子的。
开始时,金明山的大儿金文仍不同意,他说:
“二老的年事已高,哪有精力来管孙子们,再说了,孩子们与父母分开,对他们的成长也不利。”
因此,他认为自己出去,老婆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照管孩子这比较合适,也比较现实。嘿,没想到老婆姚翠华不同意了,她说:
“要我在这山沟沟里呆着,没戏!十多年来在这山沟沟已憋屈够了,憋干了屁股憋出了心脏病,还想我在这里守活寡,没门!再说了,就凭你金文这模样出去,是去擦皮鞋还是去捡垃圾?我看呀,还是你在家里,我出去。”
金文听过老婆姚翠华这话,先前还觉得有道理。但睡过一晚上后,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老婆姚翠华本来心气就高,平时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知道,当年姚翠华要不是看在他金文的父亲是乡领导的份上,她怎么会嫁给我金文呢?所以,他不得不该有点戒心,怕到时人去楼空,或是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就悔之莫及了。于是,金文也不同意老婆姚翠华独自出去了。就这么,金文两口子翻来覆去地争执、热议了好几天。金文不得已与老婆达成了共识——把儿女们交给他们的爷爷奶奶照管,他俩脚跟脚地一起出去。
人们常说:人一倒霉,干啥事都碰壁..。
这天的金明山去找金旺子是高兴而去,扫兴而归。心里况且还憋着一肚子气,他本想回到家里后,儿子儿媳们会顺他的心,从而让他郁闷和焦躁的心得到一丝儿安慰。但没想到回到家里后,看到儿子儿媳们对外出打工的欲望就如一夜太久、只争朝夕的跃跃欲试。并且把孙女孙子们也推给了他们。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气上加气。于是,他一沉脸,出口的话也就没那么好听了。
“你们以为那外面真的就捡金子啦?都要去。我告诉你们,我们老了,你们的事我们管不了了。要去,你们自己把孩子也一起带出去。”
金明山当时沉着脸,话语中带着当年当领导时的口吻。但儿媳妇姚翠华却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再说了,她从来也没把金明山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当初她就指望着他给自己谋个工作,不日晒雨淋,哪怕当个小学教师,或是在乡政府里扫扫地,端端茶水..,即使不能这样,给你的儿子谋个职位、找分工作也好啊,这对于自己不说是男人有势、女人得志,至少说自己脸上也有光啊!免得别人在背后说她嫁给金文图个啥,是图他金文的****还是图他的胯..?这话虽然有点为自己鸣不平,但听起来扎心啊!因此,她冷笑着说:
“老了?是吗?一大早就满山野的跑,不觉多管闲事?别人理你不?还以为是当初,可以发号施令。”
金明山听了大儿媳妇这话,真的如万箭穿心。他一时间找不出话语来回击这不孝的女人了,他想挥手给她一耳光,但立马又觉得这公公打儿媳不合适,要是被外人知道了,一定要被别人耻笑自己的。所以他只气得如无头苍蝇般在屋里转来转去。
但让金明山更没想到的是,这天的傍晚时分,二儿子金武与二儿媳以同样的方式来到金明山老两口的屋里。所不同的是,他们没过多的理由,只求哥嫂咋个样,他们也就啥样子,以免往后哥嫂他们住上了小洋楼,他们还在这破房里。
金明山这次没再吱声,一是上午被金文两口子的气还没缓过来,二是这金武两口子更不讲道理,眼下你看他们不吭不嚷,其实他们已知道了上午自己与金文两口子间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只是想来个不声不响渔翁得利。
金武也是一儿一女,儿子金科七岁,刚上一年级。女儿金豆五岁,还在读幼儿园哩。
这天晚上,金明山再一次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大媳妇姚翠华的话,如一条条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让他皮开肉绽疼痛难忍。而金旺子那漠不关心和冷嘲热讽也让他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此时,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奈和失败,以及人老无用,手中无权的悲哀。
不过,老伴慧英倒想得开一些,她说:
“其实,孩子们出去打工找钱也是好事。”
金明山没吱声,仍由老伴慧英继续说下去。
“你看啊,现在孩子们上学要钱,走亲访友要钱,伤风头疼要钱,特别是修这房子更要好多好多的钱..。”
金明山仍不吱声,好像睡着了似的。但老伴慧英清楚,他在静静地听着哩。
金明山与老伴慧英当年虽然是媒妁之言结为夫妻。但老两口感情一直很好,金明山刚劲直爽,办事风风火火,像个男人。而老伴慧英不仅漂亮也温柔贤惠,虽然没多少文化,却知书达理,多少事情经她一说,一处理就变得妥妥帖帖的。当然,多少时候金明山这块钢也是被她的柔给克了下来的。因此,她继续给金明山说:
“其实啊,这作为老的,一辈子都为了儿女。让他们去吧,趁我们还行,能帮着做点就做点吧。”
金明山听到这里,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嗖地侧过身冲老伴说:
“这不是帮不帮的事,而是该不该帮,帮得对不对的事。”
“咋帮得不对呢?就在野鸡岭这地里刨食,猴年马月才能挣上钱修房哟?”
金明山一听老伴这话,刚刚平静了一点的心又激动了起来,他用更高的声音冲老伴说:
“野鸡岭这土地咋啦,野鸡岭这土地养育了野鸡岭这里的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当年交公粮还养活了城里好多人。就说现在,城里人吃的啥,还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粮食,难道他们能吃自己生产出来的钢铁、塑料制品?”
金明山的老伴慧英最终还是没说过金明山。当然,她知道她这老头的倔脾气,所以,她不想与老头争论不休地让他生气。不过,她也知道老头说的不是没道理。但现在形势都这样了,大家都在向钱看齐,你能撑到哪里去呢?于是,不知她是在安慰老伴金明山,还是出自于她的内心,叹息着说了一句:
“咹!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吧。”
金明山一听老伴这话,他的心不由酸了起来,他觉得老伴这一辈子也不容易,他在外面工作的时候,老伴一个人在家里既要种地又要照顾孩子,老了,孩子们又不争气,总是这样那样的。想到这些,他也不由叹息了一声:
“咹!但愿他们这一出去,不要闹出别的事情,就谢天谢地了。”
第二天早晨,金明山老两口是被孩子们的吵闹声惊醒的。他们开门一看,两个孙子两个孙女高矮不齐地挤在门外,一张张稚气的脸被早春的寒气冻得紫红紫红的。金明山一问,孙子都说,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出去打工了,是一早出门去的。金明山听后,心猛地一酸,急忙将孙子们让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