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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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一过,野鸡岭一夜之间便有了春的景致。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冬眠的小草伸着懒腰又发出了鹅黄色的嫩芽;迎春花也星星点点地带着少女般的羞涩绽放在了山间、路旁。把个粉嫩嫩、红扑扑的笑脸灿烂在阳光下,把满身的香气撒在了广袤的天宫和大地。
此时的野鸡岭比去年更热闹了。春节刚刚一个,野鸡岭不管是年前从外面打工回来的,还是一直在家里种土地的都谈论起了打工的事情。曾打过工的,谈论着这年是继续去原来的地方,还是另选发财之地。没有打过工的,谈论的则不一样,他们虽然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但有一点很肯定,不管咋说,外面就是比家里强,要不那些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一个个都是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是他们在家里的婆姨们也跟在自己男人后面,摇头摆尾搔首弄姿的。以前在家时还时不时打得头破血流哩,而眼下却跟新婚夫妻一样的亲热。所以,在家的这些男人无论如何也要出去打工了。他们说,他们要出去挣钱,要找回自尊,在家里老被自己女人说没出息。他们也想在明年春节时,享受一下被老婆宠着究竟是啥滋味..。不仅如此,有些女人也嚷着要出去打工了。
其中,金旺子的女人弯弯就是这样的。在野鸡岭这可是天大的新闻。堂堂的村长夫人都要出去打工了,这让人们不由想到很多事情,难道他金旺子家还差这几个钱?要吗..?虽然野鸡岭的人们不清楚金旺子和他女人弯弯间究竟咋样,但金旺子与杨春花间的事,野鸡岭的三岁娃娃都知道,由此,人们便猜出了一个堂堂的村长夫人要出去打工的缘由在哪里。
的确,除夕夜当金旺子酒壮色胆地爬上了弯弯的身时,弯弯不仅将他掀了下来,还一头跑到了另一间屋里,并将门抵得死死的。这个晚上她一直在想,她如何才能逃得开金旺子的纠缠呢?
过了初一,弯弯同村里其他要出去打工的人一样,开始收拾行李了。这天早晨,当金旺子看到弯弯在收拾行李时,便不解地问:
“你收拾这些干啥,是准备到哪里去?”
弯弯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冷冷的说:“打工去。”
金旺子一听,除了惊奇外,也很生气。他同时还想,我金旺子难道就这么令你讨厌吗,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对待我呢。所以他也冷冷地问:
“你为啥要这么做?”
金旺子的问,并没改变弯弯要出去打工的决心,所以,她用同样的口气回答了金旺子:
“因为我想离开你,再说你也更方便一些。”
弯弯说过这话,顿觉出了一口恶气,心里也好像舒坦了一些。她知道自己这男人是啥样子的人。杨春花虽然走了,她隐隐觉得金旺子又瞄上了其他女人,要不他时常咋会魂不守舍呢?有一次酒醉后,还一个劲地叫着村里其他几个女人的名字,当时她气,一瓢冷水泼在了金旺子的头上,但金旺子却嘿嘿地笑着,双手一下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当然,接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
而此时的金旺子听了弯弯的话,心里的火苗子一下也蹿了上来,这么多年来,我有我的委屈,你不但不伺候我,还稳稳当当地给我戴了绿帽子,这让我咋能忍得下这口气呢?因而,他也把话说得难听了起来。
“呵呵,一年没见了,想他了吧,那你去呀,不要脸的东西..。”
金旺子这话,好似一把刀子捅在了弯弯的心上。她知道金旺子嘴里说的他是谁。不就是浪木吗。的确,当初不知是爱,还是为了报复金旺子,是和他有过那样的事,但从那以后,这么多年来她和他清白得很。不过,眼下的她有嘴也说不清呀,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说:
“是呀,我是要去找他呀,你也不一直惦记着他的女人吗,要不在酒话里咋还在叫她的名字。”
然而,让弯弯没预料到的是,她这话刚一落口,金旺子的大手就向她挥了过去,她的脸上立马就是五条红红的手指印。她还听金旺子骂了一句:“婊子。”
金旺子骂过这话,铁青着脸走了。弯弯准备冲上去与金旺子拼个你死我活的,但刚迈出腿,被金旺子搧过耳光的她,眼前一黑头一昏便瘫坐在了屋里。当她清醒过来后,已没了金旺子的身影。于是,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回忆着那件曾让她兴奋不已,眼下却使她羞辱无比的事情。
——
那年,她嫁来了野鸡岭,虽然不得已,也对金旺子恶心。但她不愿让左邻右舍的邻居们看出她的异样和不高兴,怕捕风捉影的邻居们猜出她的由来,让她在这将会伴随她大半生的地方留下坏名声。所以,在家里她对金旺子虽然冷若冰霜,但出了门,她一下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有了少女的天真,也有了少妇的风韵,说话总带着笑,笑里总荡着清纯。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咋就又给自己带来了难堪回首的往事了呢?
就在这一年,乡领导为了充实老百姓的文化生活,怎样科学种田,组织了一支电影放映队,在全乡逐村逐社的轮番放映。放映员就由刚退伍回来的浪木担任。
弯弯和浪木本就同住野鸡岭,只是一个鸡头坳一个鸡尾坪而已,两人不仅认识,彼此间也知根知底。然而,浪木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身上特有的那军人气质,让弯弯处女般的心,如一潭死水般不由荡起了一丝儿涟漪。因为她虽然已做了母亲,但她还没为谁动过心,更没尝过两人真正相爱的滋味。她时常还想,金旺子咋就没浪木那身材那气质呢?老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肚子隆起如头母猪似的。
人就这样,一旦喜欢上了谁,看哪哪顺眼,听啥啥动心。因此,当浪木每次轮着回野鸡岭来放电影时,弯弯都如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一样,端上凳子早早地守在放映机旁,等待放映的开始。
在这期间,浪木总是找着话头与弯弯交谈,弯弯听得既认真又很开心。有时,浪木还会给她讲即将放这电影的剧情,每次当浪木讲到剧中的男女主人公如何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弯弯的脸会变红发烫,心里也扑通通的。即使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她耳边还响着浪木的声音。
有人说,爱上一个人是一件既微妙又美妙的事情。当你在不知不觉中,这爱就如一个红娘般将两个有情之人拴在了一起,不说生生死死,至少说难舍难分,渴求不已。
那时的弯弯还没意识到自己以爱上了浪木,她只觉得浪木身材好看,说话好听。特别在每次的放映前,浪木手持话筒,站在放映机旁的几句开场白,让弯弯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各位父老乡亲请注意了,我们的放映马上开始了,没有找好座位的找好座位,请大家尊老爱幼,相互关照..。”
弯弯每次在这个时候,她不仅听得入了迷,心也狂跳不已。但她始终也没想清自己和浪木咋就发展到了那一步了呢。她和浪木虽然各自心里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都有了家庭,况且,她和田菊不说亲如姐妹,倒也是好邻居,时常一起聊家常,一起去赶集。只要有啥事还你帮我,我帮你哩。再有,她也不想一失足成千古恨,让野鸡岭的人们耻笑辱骂自己。
然而那天晚上,她也许为了报复金旺子,也许为了满足女人心中那神秘的爱,又或许想让自己畅畅快快地做一回女人,弯弯曾想过多次又不敢做的事,这晚在朦朦胧胧中却发生了。不过,事后她感到有些蹊跷,也有些不可思议,她总觉得在她和浪木之间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俩拽在了一起。要不,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事咋成了金旺子手中的把柄,随时用它来要挟和摆布自己呢。
这天晚上,浪木又回野鸡岭来放电影了。不知这是金旺子的有意安排,还是相邻乡亲的情分,金旺子将浪木请到了他家里,放映前一块吃饭,放映后一块喝酒聊天。
这晚放的电影是《爬满青藤的木屋》。在放映前浪木就给弯弯讲了大概的剧情,她听得心里扑通扑通的跳,她知道了电影里有个王木通、盘青青,还有个一把手李幸福..。
在看的时候她也特别入神,时常为盘青青的不幸伤心落泪,为王木通的野蛮和固执气愤不已,也为一把手李幸福的不公和遭遇鸣不平。
看完电影,弯弯心里异样着回到家里,她总觉得被剧中的甚么事牵着似的,是王木通对盘青青的野蛮?还是盘青青与一把手李幸福那深埋着的感情?总之,这让她心里很乱,也让她心里有一种怪怪的东西蹦来跳去。
回家后,金旺子和浪木在宵夜喝酒,而她则在烧水洗漱自己。洗漱后她便进了自己的屋里,但她脑子里全是电影里的情景——盘青青为一把手李幸福洗衣服,李幸福从城里给盘青青捎牙膏牙刷和香胰子,后来,盘青青终摆脱了王木通的虐待,随一把手李幸福而去..。
弯弯想到这里,她觉得剧中的王木通就是她身边的金旺子,而自己就是那盘青青,她向往幸福,向往真真切切并充满着爱的生活。当她想到剧中的一把手李幸福时,她老也想不清楚这人该是谁,是浪木,还是另有其人。后来,她竟在思索中不知不觉中进入梦里。
人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其梦。
在梦里,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放映场的。她只感觉自己就如一个夜游神般飘来晃去,并飘忽在情感的海洋里。她此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舒展和愉悦。舒展让她如晚开的花朵般绽放,愉悦让她如久旱的庄稼般贪婪地吸收着养分,愉悦也让她如青春少女般的单纯多情..。
后来,是金旺子的回来她才知道了这不是梦,也才让她回到了现实里。但当时她没羞怯和恐惧,她平静地从床上站起了身,穿好衣服,等待金旺子如何法律自己。她也看了一眼身边的浪木,浪木一脸窘迫地走了出去。
为这事,弯弯曾想过多少次,她当时咋就那样从容不迫呢。她想来想去,心里隐隐地明白了一些:也许这就是爱,只有爱才能使人对甚么都无所谓,不说廉耻羞辱,哪怕陪上性命也值。
这晚终以金旺子的咆哮结束了当时的僵局。
“弯弯,你这是为什么,是为了报复,还是我没他年轻?”
弯弯当时不卑不亢,仍很平静,平静得就如甚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这也许是她多年来沉闷阴郁的释放,又或许是因过度的压抑对世间一切的麻木不仁。
“别说了,我们离婚吧。”
“呵呵,你休想。你以为你故意这么做了,我就会答应你?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就要这么拖死你缠死你!”
金旺子这么说过之后,脸上露出一丝儿奸诈的笑。
“你太狠心了!”
“是吗?我咋没觉得呢,我倒感觉这是理所应当的。不信,你去问问,说不定法律上都是这么写的。”
弯弯听后哭了,同时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苦闷全哭了出来。但哭过之后,她感觉自己又坠入了更阴森更漫长的黑洞里,并遥遥无期。
事后,弯弯满以为野鸡岭会满城风雨。人们会因她的出轨,鄙视她,甚至骂她,骂她不守妇道,骂她坏了野鸡岭的名声..。说不定金旺子还会去报警,要吗浪木会被金旺子狠揍一顿,田菊也会找上门来臭骂自己。然而让弯弯意外的是,这些不但没有发生,野鸡岭仍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他浪木也同以前那样,照常的放电影。照常与观众说说笑笑。所不同的是,他再没来找过她弯弯,由此,两人好像一下成了陌生人。
说真的,这是她弯弯心里的痛。她没想到这爱瞬间而来,又转眼即逝。当她还没尝到那爱是啥滋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个时候她曾想过,如果浪木真的爱自己,即使金旺子不离婚,她也会跟着浪木私奔的。但这让她既失望又心碎。
金旺子也慢慢回到了从前,虽不怎么开心,但也不怒气冲冲了。弯弯有时就在想,金旺子和浪木这两个男人之间是如何将这一事情了结的?这在她心里始终是一个迷。因此,弯弯在谜团里生活,也在谜团里慢慢衰老自己。她一直都在想,金旺子和她的婚姻都到这份上了,他为什么还不肯撒手呢..。
后来她才知道,金旺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全他头上那顶乌纱帽,当然,他还想更辉煌腾达一些。
然而,事与愿违。几年后,中央为了减轻农民肩上的负担,从上至下都在精减工作人员。减下的人员由镇下到乡,由乡下到村。总之,一级一级往下减,一级一级地往下派。这是基本国策,谁也违背不了的。
那天,金旺子一身酒气地回到家里,看样子还醉醺醺的。的确,他一进屋就独自哭泣,一边哭,一边还述说不止:
“..,我就不明白,我劳心劳肺的工作,为了注意形象,留下好名声,连婚都不敢离,到头来还是被精减了,这究竟还.还有没有公理啊?..”
弯弯当时听过这话,心一下就沉了下去,她原以为金旺子真爱着自己,离不开自己,没想到他竟是为了自己的官位。因而,他对金旺子越来越恨了。
眼下,弯弯被金旺子那一耳光好似搧醒了。岁月虽然耗掉了她的青春年华,却磨灭不掉她追求爱,向往幸福的欲望。她把心一横,暗暗说到:我要出去,我要离婚。
但,未来究竟咋样,谁又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