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病人,显然是遭受了什么精神刺激,心里想不开,”夏院长又接着说,“她虽然精神错乱,记忆受损,却一直对一件事特别执着……”
——霍达
汤和明从老家回来了。他婚没离成,心里打着小鼓。他想:见了曾美格,我可怎么对她说呀!这个一根筋,怎么就那么倔?
一推开门,他马上堆起假意的微笑。曾美格走过来,搂住他的脖子,满含期待地认真端详他的脸,看他那高兴劲儿,这婚呀,准离成了。
“你回来了。”曾美格笑吟吟地说,她的肚子明显大了,这让她看上去增添了一种别样的美丽。
“……回来了。回来了。”汤和明微笑着敷衍说。同时眼珠在飞快地不停转动。盘算一会儿曾美格若问他婚离得怎样了,他该如何回答。他还没能想出一个圆得过去的理由。他从心里有点憷面前这个姑娘。尽管她看上去非常美丽,漂亮得令人心动,但不知为何,却总有些令人觉得害怕。一层细密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涔涔地冒了出来。
“看你,怎么都出汗了?刚才爬楼累得吧。”曾美格是个细心的女人,“瞧你这高兴的样子,我猜这婚准离成了吧?”曾美格高昂着头,倔犟地挺着她那白皙而细长的脖子,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这个……”汤和明支支吾吾起来。他不敢直视曾美格的眼睛,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着。
“你慌什么?莫不是这婚又没离成?”曾美格“唰”一下把手从他身上抽开,脸上晴转多云,很快变得阴云密布起来。她往后退一步,用手点指着汤和明,大声地说:“汤和明,你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你还算个男人吗你!你想白白玩弄我呀?姓汤的,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别以为我是个女的就好欺负,跟你说,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甭想自己痛快了,甩甩手嘛事没发生过一样,做梦你都不要想!我不管你怎样对别人,对我,你必须要负全部责任!我再警告你一次,我这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听好了。立即按照我说的去做,马上去跟你老婆离婚!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否则的话,明天我就去法院控告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了想玩弄谁就玩弄谁,告诉你汤和明,你不给我个说法,这辈子我跟你没完!”又指指自己的肚子,声泪俱下地说:“姓汤的,你仔细瞅瞅,这里面怀着的可是你的孩子!他(她)在我肚子中可是一天天大起来了呀。做了风流事还想不负责任,你想把我坑了呀?汤和明,你还算不算人啊你!你这只披着人皮的狼!你要不把婚离了,我就死给你看!”说着扑到床头,翻箱倒柜地找出把剪子对准自己的肚子,就要往里捅。
可把汤和明吓坏了。汤和明心说:可别把她逼疯了呀!这个傻姑娘!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就把剪刀夺了下来。那剪子一不小心蹭破了曾美格的胳膊,“嚯”地裂开一道口子,血“哗”地一下就流出来了。曾美格自己也被吓坏了,她“呜呜呜”歪倒在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她感到浑身发软,肚子中胎儿晃动得厉害,简直都要把她的肚皮蹬破了。
汤和明把曾美格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你以为我就不想离吗?我想跟她离都已经想了好多年了。跟她离婚,然后娶你,这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可这婚真离起来难呀!”汤和明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希望能够得到她的理解。
“我不听你向我解释什么?反正你要不跟她离我也会同你豁命。离婚,离婚——”她已经没有继续吵架的力气了。她不情愿地躺在汤和明怀里,头昏沉沉的。“离婚,离婚——”她嘴角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她无力地试图推开汤和明,推开这个令她憎恨的人。
“那行,我跟她离。我跟她离美格。这婚我早晚都要同她离的,实在不行多给她点钱?”汤和明指着自己的心口加重着语气说。他把曾美格划破的伤口用纱布包好,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睡去后,轻轻拿起衣帽钩上的风衣,推开门走了。他想,鲜花儿是美丽的,但带刺的玫瑰也会把人扎疼。这个地方,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从此,汤和明很少再光顾这处住所了。这只是他包养情妇的几个秘密地点之一。曾美格不是傻子,汤和明不再来的原因她当然知道。她想,看来,我向他提出的这个要求让他感到棘手了。后来有一段时间,她天天往他办公室打电话,他总是找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搪塞。曾美格明白他这是故意在躲着自己,怕被自己紧紧纠缠住不放。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美格不禁从心底陡然又升腾起一股复仇的火焰。她愤恨地想,汤和明,你个没责任心的臭男人!她想要不干脆去医院堕胎算了,才不生下这个没人疼的孽种呢?又一想不行,那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岂不太便宜了他?哼,你想让我堕胎,我偏不!我偏要把他(她)生下来!我要让他(她)成为将来要挟你的把柄,制伏你的工具。我要让他(她)长大后也会像我一样恨你!我一定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你要不光明正大地娶我,我就想方设法把你的家庭搅散!不为别的,只为出胸中这口恶气!
从此,曾美格是每天从早到晚嘴里念念叨叨,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种种同汤和明激烈争吵的情景。一会儿是她挺身走上了法庭,和汤和明激烈地当堂辩论。一会儿是自己跳楼了,汤和明惊骇得成了一张白纸的脸,等等等等,简直就像得了妄想症。
时间过得真快,一场场连绵的雨水把那恼人的闷热、烦躁的蝉声冲刷得越来越远。秋风渐起,穿着金黄色衣裳的秋姑娘,手捧各式各样的树叶名片前来报到了。汤和明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光顾曾美格的住处了。在苦闷与孤独的单调时光中,曾美格的肚皮一天天变大,变大。这不,她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胎动了,“哗——哗——”,曾美格认真体会着那奇妙的美好感觉,啊,就像在用胳膊把水分开一样。莫非,这个不安分的小家伙正在里面练习游泳吗?
这天下午,门铃忽然“嘟嘟嘟”响了起来。曾美格不相信地侧耳细听,果然是门铃在响。她的心一下子紧张得“怦怦怦”跳荡起来。怎么,莫非是汤和明来了吗?他怎么想起了来这里?难道他把婚离成了?又觉得可能性不大。没把婚离成,那他来找我做什么?来找不自在呀?但不是他,又能是谁呢?她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想如果是汤和明,他要还没离婚就把他再骂个狗血喷头,跟他吵个天翻地覆。她脑海里翻腾着种种情形激烈的场面。心说,你个姓汤的,莫不是以为这天一凉,我的心也就跟着凉下来了吧?哼,做梦去吧你!
她气乎乎地“咣当”一声把门打开,严声厉语地问:“谁呀?”不由得一愣,她发现来人并不是汤和明,而是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一身农村人打扮,表情有些尴尬地站在她面前。
“你找谁?”曾美格脸不由得红了一下,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太唐突了。她想,准是走错门了。
“请问你是叫曾美格吗?”中年妇女脸上挂着微笑,讪讪地问。
“请问你是……”曾美格不禁疑惑起来,她想这人是谁啊?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怎么知道我住这儿?除了汤和明,不会再有别人知道的啊。
“啊,能让我进去坐会儿吗?我有点事想同你商量商量。”说完,不等曾美格同意竟自顾自走了进来,往沙发上四平八稳地一坐,大大方方地四处打量着,俨然就是这家的女主人。还没坐稳又站了起来,很气势地挨屋转了一遭。曾美格偷眼发现她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脸突然间变得紧绷绷的,不过很快又缓和了下来。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的,看得出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这个挨千刀的!”
“请问你是?”曾美格一直小心地跟在她身后,心中充满了疑问。
“啊,坐下说。咱们坐下说。”来人一把拉过曾美格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她那张美丽的脸。当目光游移到她那鼓起来的肚子上时,突然间浮现出一种极其厌恶的神情,不过很快就又消失了,她勉强而苦涩地一笑。
“你一定就是曾美格姑娘吧。啊,我就知道你是。你肯定不知道我是谁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汤和明的老婆,我叫许金梅。”许金梅不错眼珠地盯着曾美格的眼睛,等着看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曾美格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汤和明的老婆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我住这里她怎么知道的?她“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声地说:“你,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你坐下,坐下,不要那么激动。姑娘。快坐下。咱们坐下好好说。”许金梅不慌不忙的样子,她这次来,事先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
她说:“姑娘,我跟你说,我们孩他爸,没别的毛病,就是稀罕在外面勾搭野女人。”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挖了一眼曾美格。曾美格紧紧地攥着拳头,梗着脖子,脸扭向别处。
“姑娘,你不要以为他跟你睡过了就会娶你。才不是呢。他这个人啊,好的就是这一口。你也不要以为他只对你一个人这样子,他同好多女人都这样过。像你们公司里那几个长得不丑的,都跟他有一腿。他就这德性。大家都知道。可就这样也没听说有哪个姑娘非逼着他同我离婚的。”她又深深挖了一眼曾美格,加重着语气说:“偏偏就是你这位姑娘,也不知怎么就跟中了邪似的。我这趟来就是要告诉你,你甭再纠缠他了,你死了这份心吧。他是不会跟你结婚的。你就真把孩子生下来了,他也不会。而且,退一步说,他就真跟你结了婚,照样不耽误他在外边找别的女人。你老逼他同我离婚,我告诉你说,这事儿绝对办不到!姑娘,你看这样好不好……”她向曾美格这边挪了挪,轻轻扯了下曾美格的袖口。曾美格气乎乎地猛然用力把她的手抖开。她“嘻嘻嘻”地笑了。她说:“看得出来,你是位有脾气的姑娘。不过,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吧。这都什么年代了,他见天在外面花花儿我都不跟他计较,男人吗?哪一个不喜欢找点乐子的,但只要不跟我离婚就成。可你呢,就偏偏这么死心眼,死死地缠住他。我实话告诉你说,你就是把他缠死,他也不会跟我离婚同你结婚的。姑娘,听人劝,吃饱饭,你说呢?”见曾美格半天不吱声,从脚边拽过那只黑人造革皮包,边弯腰拉开上边的拉链边感慨地说:“唉,我知道这会儿这个社会,特别是现在的年轻姑娘们,都喜欢傍个款儿什么的。还不就是图几个钱儿?姑娘,你扭过头来,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许金梅从黑人造革皮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摞人民币,把它们一沓沓轻轻地放在茶几上,然后用一种充满诱惑的眼神瞄了曾美格一眼。曾美格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那钱,汤和明老婆的来意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冷冷一笑,嘴角往上一挑说:“是汤和明派你来给我送钱的呀?”女人“呵呵呵”地笑了,以为这钱打动了曾美格。她不无得意地说:“这十万块钱,是我今天上午才从银行取的,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纠缠他了,就全部归你。这事我们孩他爸确实做得不对,我代他向你赔礼道歉了!这十万块钱,就只当是你的青春补偿费吧。曾姑娘,你看这中不?”
说着就把那钱从茶几上拿起两沓,往曾美格怀里塞,曾美格目光默默地随着那钱移动,小脸继续冷冷地紧绷着。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正在想什么?许金梅脸上的笑容明显轻松了许多。她心说,男人好色,女人爱财,没有不吃腥的猫,没有不爱钱的女人!女人,尤其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漂亮女人,个顶个都他妈一路贱货!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只见曾美格突然一扬手,把她递过来的钱一下子打到了天上去。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大力气,把汤和明老婆的手背打得生疼。那一沓沓厚厚的百元大钞在半空中散开了,一张张片片花瓣一样飞舞着漫空飘落!曾美格伸直细长的玉手,点指着面前这个卑鄙的女人愤声大喝:“快把你的臭钱收起来!你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像你一样这么无耻吗?汤和明在哪里?我要见汤和明!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你让他有种滚出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