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如此的战胜更能显示生命的意义?
——梅洁
程文志回来了。
四个月来程文志在农村安安静静地养病,养病期间他也没闲着。没有什么比拥有充裕的时间能让一个作家感到快乐了。程文志没有浪费这大段的宝贵时光。他从中京回来时,带回来一大摞厚厚的世界文学名着。农村空气清新,每天早上他很早就起床,在宁静的晨光中开始一天的读书计划,晚上则伏在台灯下认真写作。日常生活有母亲精心打理。程文志的文学才能同受伤的骨头一起快速生长着,他竟然在一个月之内连续写出了四篇万把来字的短篇小说。他的写作状态从没有这样好过。脱离了城市紧张的空气及种种琐事的烦恼,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读书与创作中去了。
——程文志觉得自己生活得忙碌而又充实。
但母亲却有些担心,母亲饱含慈爱地唠唠叨叨说:“小志呀,咱不能老这么干呀,这么干会累坏身体的。人家医生不是交待了吗,要注意多卧床休息,书你爱看等把伤养好了再看呗。”程文志对母亲笑笑说:“没关系的娘,我这样看书伤会好得更快,不信你看着。”母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言语。她知道儿子要强,做什么事都不服输。程文志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里的三好学生,考试得第一名、优秀班干部等各类奖状贴了满满一面墙。在期末表彰大会上,程文志的母亲还多次被邀请到学校佩戴大红花。儿子就是她的自豪与骄傲,母亲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向街坊邻居显摆自己这个宝贝儿子了。这次,她跑到大街上对街坊们说:“娘哎,俺们家小志从省城回来,人家一边养伤一边看书,说什么看书能让伤好得更快。还一天到晚写呀写的,都已经写了厚厚的好几大本子了……”庄稼人听什么事都觉着稀罕,听他娘这么说,纷纷赶来瞧程文志,看他怎么着一边养伤一边又写文章。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对当年的毛孩子摇身一变成了会写书的人充满好奇。
程文志责怪他娘说:“娘,你别去外面乱嚷嚷了。你瞅人家一个个跟看猴似的来看我,我还能静下心来写吗?”他娘却高兴了:“写不了了?那才好哩。你就歇歇呗。小志啊,你只有利利索索把伤养好,娘我这心才能放下啊!”程文志的伤好多了,他已经能扔掉双拐小心翼翼地下地走路了。
程文志把写好的稿子一页页工工整整誊清,寄往北京、南京、长春、广州等地的几家大型文学期刊杂志社。他在信封的落款上没有写自己村庄的名字,而是留下了湖西省水利厅的地址。头走之前他让曾美格去找过刘老太太,说若有自己的来信,请她代为保管一下。他想自己重回省城是早晚的事,而这些发出的信,等有了回音,大概都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而那时的自己,也已经又回到中京了。
他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走快了骨头缝之间仍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基本上可以说已经好了。
程文志无心再在农村多待一天,中京还有许多东西他无时无刻不惦念着。
中京,那才是他的主战场。
一下火车,程文志就急匆匆搭乘226路巴士赶到了省水利厅大院。刘老太太戴副眼镜正在传达室里翻看报纸呢。刘老太太是个不爱说笑的人,见是程文志,先是愣了一下,继而马上明白了他的来意。走到靠墙一张办公桌前拉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厚厚的一沓信,递给他,说:“回来了?伤养好了?给,这些信全是寄给你的。”所有信件都被完好地保存着,程文志很是感动,嘴上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谢谢你呀刘阿姨!”泪水直个劲儿在眼眶中打转儿。“我还担心统统被打回去了呢?”“哎,怎么会呢?都知道你出事了。你那个漂亮女对象还专门来说了一下,她就是不说我也会给你存着……”程文志把信一封封剪开来看,是他在水利厅当勤杂工时写的一些小说,邮走后好久没有音信,他已经都快忘记了。没想到陆陆续续竟然给发了四篇。程文志甭提有多高兴了,他笑逐颜开地说:“呀,真好,您瞅瞅刘阿姨,我写的小说,发表了。”一共发了六篇,其中有两篇是他在农村养病时写的。程文志立刻振奋起来,觉得中京又张开双臂热烈拥抱了他。他浑身充满了力量,觉得自己一下子健康了许多。他热情地对刘老太太说:“刘阿姨,太感谢您了。中午我请你吃饭吧!”“不用。小程。你不用这么客气。”“可能还会有我的信来。在没找到新工作之前,我把地址继续留您这里好吗?”“可以。可以。放心吧小程,这不叫什么事。”又说:“你想好在哪儿上班了吗?用不用再去跟王主任说说?”“不了。刘阿姨。我想换个工作试试。我准备去报社当记者。”程文志想,有发表的这几篇作品在手,估计找家报社应聘当名记者是不成问题的。
从省水利厅出来,程文志去了曾美格租住的地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女朋友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
在农村养病期间,程文志想通过写信的办法与女朋友保持联系。他所在的村庄,电话普及率还不是很高。程文志到家后第三天就给她写了封长长的信,向她介绍这边的情况,述说自己对她是如何的思念。但信发出后,一天天过去,总也不见回音。程文志想莫非邮递员把信弄丢了,还是她辞职了,又换了家新单位?不管怎样,她总得给自己来一封信呀?他记得她同唐旭离开村子时,他给过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有他村庄的地址。唉,也许那张小纸条被她不小心弄丢了吧?或许洗衣服时一不小心揉烂了?程文志开始想象曾美格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洗衣服的情景,晨光明媚地打在她的身上,她突然惊叫一声,哎呀!这宝贵的小字条怎么烂了!然后懊悔万分地在阳光下展开拼命辨认上面字迹的样子。多像某部电视剧中一个生动的情节啊!
他想,一切等自己把伤养好,回到中京后再说吧。自己这段时间先忙写作,她一定也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就像她对自己说过的那样,男人,一定要把事业摆在第一位。
已经四个多月时间没见面了,程文志真是非常想念她呀!
他想念曾美格,就给她写信,写了足足有厚厚的十几封。只是写完后再也没寄出去,而是全部锁进一个抽屉里。此刻,这十几封信就藏在他的背包中,他想等一会儿见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再一封封拆开来读给她听。那,会是怎样一个幸福的场面呢?
这四个多月里,在看书时的一行行字中间,在稿纸上一个个小方格子里,程文志都会陡然间望见曾美格在冲他微笑。美格呀美格,我朝思暮想的恋人,你可知道?我的伤养好了,我又回到中京了。程文志,这个你一直非常欣赏的倔犟的文学青年,今天又杀回来了。
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她。
乌黑的木梢门紧闭着,程文志万分激动地把手举起来,“咣咣咣——”,他想也许她正巧在家中休息呢。她们总是那样不定期轮休,也许就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变样子了吗?都说思念和距离会把一个人变得更加漂亮?自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准会大吃一惊吧?程文志禁不住浮想联翩。
“谁呀?”良久,一个方言味儿很重的女人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大铁门“呀”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半张脸探了出来,不耐烦地说:
“你找谁呀?”
“是孙姨吧?我是小曾的男朋友呀。”程文志认出了她,她是美格的房东。
“你是?哦!我知道了。你是以前常来找小曾的那个小伙子吧?”孙阿姨边说边把大门拉开,一只手系胸前还没扣完的扣子。
“不好意思,打搅你休息了。她在家吗?”程文志满脸急切地问。
“她早不住这里了呀?咦,你不知道吗?”女房东瞪大着眼睛,非常不相信的样子,“她离开这里大约有三个来月了吧。是一个大她十好几岁的男人来帮她搬走的……”
“搬走了!一个男人——”程文志脑袋不禁“嗡”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又平静下来,“那你知道她搬哪里去了吗?”
“哎哟,这她可没说。不过我告诉你呀,我当时还觉着挺纳闷儿,小曾的男朋友怎么没来呢?那男人穿着很气派,黑西装,打领带,开辆挺高级的黑色小轿车,东西搬完后曾美格就跟他上车走了……”
听得程文志如坠云里雾里,曾美格不住这儿了,为什么?是嫌这儿远还是又换新工作了?另租了别处房子?还有个中年男人开着小轿车来帮她忙,这个人又是谁呢?
程文志和孙阿姨道了别,垂头丧气地沿着幽长的小巷往回走。美格,你去哪里了呢?他在心中默念着。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哎呀,我怎么就这么笨。不会往她单位打个电话?这里已经是中京了,你还当是在老家呀?”程文志立刻又有了精神,脚底下像安了发动机似的,快步走出巷子,来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他在家小商店找到了部公用电话,凭着以前的记忆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是一位陌生的女士接的。听说他找曾美格,马上变得非常感兴趣:“你找曾美格,请问你是她什么人呀?她已经好长时间不上班了?”
“我是她男朋友。”
“你看你是她男朋友都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又怎么能知道呢?”女士的声调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
“她是不是换别的工作了?”程文志小心翼翼地问道。
“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再见。”说完,对方很快地就把电话挂了。
程文志孤独地站在大街上,火辣辣的太阳放肆地炙烤着他。此时此刻,他感到中京市真的是实在太大了。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就仿佛是一个个小蚂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陌生而疏离的,远不如小地方的人们彼此之间感到非常亲切。茫茫人海,只有一个叫曾美格的女孩才是他最熟识的人,是他最想见到的人。美格,我亲密的恋人,你现在哪里呢?
程文志左大腿骨处微微有些发疼,他的伤才好,行走路程稍远一些就容易感到累。可是,他心急如焚地想知道女朋友的下落。他想,美格不会是离开中京回她家乡那座小城了吧?又一想绝对不可能。这个倔犟、固执、心高气傲的女孩,她是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的。也许,她就藏在这座硕大无边的城市森林里某个角落,同自己一样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零。
程文志感到头昏沉沉的,他这才意识到,打从早晨起,一直到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两点了,自己还没吃一点东西呢。看见不远处路边有一家卖安徽板面的,走过去花2.5元钱要了一大碗。面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上面还漂着鲜红的小辣椒,酸不溜丢辣不溜丢他连汤带水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吃饭的时候,他脑子也没闲着,他把城市与农村作了一番对比。与城市坚硬而冰冷的水泥马路相比,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坐落在平原上的那个他才离开的小村庄,是多么温暖、多么宽容、多么的富有亲情,又是多么的叫人留恋呀!
但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年轻人选择离开家乡奔往大城市呢?他想,家乡故然温暖,但家乡却也落后、愚味。而城市,却是能够让人用青春和汗水去打拼去奋斗去放飞梦想与实现人生价值的宽广舞台。城市就像一个硕大无边的竞技场,正在源源不断地把各界精英各路豪杰吸引而来。
他最后想,城市是所有有梦想的人停留的港口,只有从这里启航,前方,才会有五彩斑斓的无尽希望……
下午,程文志不顾已经疲惫至极的身体,跑到宝昌珠宝店找罗雪洁去了。两个人那么要好,她一定知道曾美格的下落。
罗雪洁不在,王芬告诉他说她跟经理去附近商场办事去了,不忙的话你先坐下等会儿吧。听说你出车祸了,怎么样,伤养好了没?
程文志便和王芬闲聊起来,他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美格最近来找过雪洁吗?”王芬歪着脖子想了想说:“没有呀,你别说,还真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美格了。怎么听说你俩儿现在是一对儿呀!小曾这个姑娘我看不光人长得漂亮,心眼也不错,程文志你福气不浅呀!”
这话听得程文志是既高兴又心虚。高兴的是有人当面夸自己女朋友长得漂亮,王芬这么说让他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心虚的是,美格现在哪里,作为她的男朋友,自己竟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