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毛泽东
从河南镇平回来后没过多久,潘定一又让朱宝达跟他去了趟北京白房子。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留传!”英国戴比尔斯这极富诱惑力的广告在中国各大城市做得有声有势,这不,大城市里年轻人结婚佩戴钻饰的越来越多了,眼瞅着一股钻石热就要在全国各地蔓延开来。时尚潮流更替变幻的速度是相当快的,宝昌珠宝店这几天白金钻戒卖得不错,潘定一认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他想抓紧时间再去北京白房子进一批钻石。
朱宝达早就知道,宝昌珠宝店的钻石,是从北京白房子进来的。镶嵌则是在山东省昌乐县,上官元的宝玉石镶嵌厂做的。这两个地方是宝昌真正的财神爷,虽说从未去过,但对朱宝达而言,早已经心驰神往了。进钻石,去镶嵌厂看现场加工,个中细节一定大有学问。进货,尤其是进钻石,是公司最大的商业机密,潘定一向来独来独往。朱宝达想,这一趟若能成行,定会有所收获,不枉我在宝昌待这么长时间呀!
从中京到北京的路程并不远,从长途汽车站登上一辆蓝色“黄海”大客,沿高速公路四个半钟头就到了。他们是傍晚时分驶上北京街头的,夜晚的北京城,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到处缤纷闪烁,比中京繁华多了。暮色中,鳞次栉比的一座座摩天大厦巍然屹立,朱宝达非常兴奋,眼睛忙不过来。
他们在一所大学的招待所住了下来。朱宝达不解地问:“潘经理,住这里安全吗?怎么不住大宾馆呀?我还以为咱们得住大宾馆呢?”潘定一呵呵一笑说:
“小朱呀,凑合着点吧。能住这儿已经是很不错了。你知道我刚闯江湖那会儿都住什么吗?住10块钱一间的地下室呀!你们这些年轻人,才出校门没几天就这么贪图享受!是不知道创业的艰苦呀!住大宾馆有什么好?住大宾馆就一定安全吗?大宾馆更容易成为犯罪分子袭击的目标呢。你没听说吗?前段时间韩国一个观光客,就是在上海一家大宾馆被歹徒跟踪上了,身中数刀,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宾馆床上,随身携带的理光相机、美钞、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
“是啊,可真够吓人的。”朱宝达假装听得很入迷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潘经理这样一说,我觉得咱们住这里倒是蛮安全的,最起码歹徒不会注意咱们。只要安全,其实住哪里还不都一样,咱们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玩的,来享受的。”
“嗯。这才对嘛。”潘定一欣慰地笑了,“好好歇一晚上吧,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去白房子。”
潘定一困了,脑袋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朱宝达却睡不着,他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他趿上拖鞋,轻轻推开门信步来到院子里,这个招待所有年代了,像个硕大的四合院,四面是四长溜儿尖顶青砖大瓦房,宽敞的院子很大一部分被开辟成了菜园,一畦畦的青椒、茄子、西红柿、黄瓜正在茁壮地生长着。北屋墙根儿底下,栽了十几棵枝叶繁茂的石榴树,正是开花的季节,月光下,看得见一朵朵小火把似的红艳艳的石榴花在树丛中闪耀。
“他怎么找这么个所在呀?看样子他住这里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这里不是学生区,比较偏僻,如果有人想来此打劫还是很容易得手的。真不知潘经理怎么想的,竟然说住大饭店不如住招待所安全,真是狗屁逻辑,我看他就是个吝啬鬼儿。这几年做珠宝生意往少里说他也得赚了大几十万吧?怎么还这么悭吝,怪不得人家都说有钱人抠儿呢?”
白房子是位于北京新街口大街上的一家全国着名钻石批发有限责任公司,年销售总额达10亿元人民币,公司拥有美国、德国、日本、瑞士等国生产的注册机、激光刻字机等高级专用设备,库存首饰30000余款,每月向市场推出400至600枚新款。白房子在钻石分级鉴定、质量检查、产品配发管理等重要环节实施全面质量管理,严格按照国际标准操作,精益求精,已形成具有独特文化特色、以品牌打造为中心、集产品研发与制造、批发为一体的大型综合型珠宝品牌企业,在业界拥有广泛而良好的影响。
太阳从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梢上慢慢升起,只消片刻周围的空气便热腾腾起来。9点钟,着一袭白制服的两个年轻保安把大门打开,白房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朱宝达跟随潘定一走进去一看,得有十几个宝昌那样大,还分上下两层。柜台后面,腰板笔挺、满面笑容站了近百名长相标致,着白衬衫,系黑花领带的职员。朱宝达心说,好家伙,这就是白房子呀!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这里一天的销售额好几百万呢?我的个天!谁开的呀这是?潘定一说老板他也不认识,连面都没有见过,肯定是个非常有背景的人物吧。店里一会儿工夫便上满了人,有几个看上去和潘定一是老相识了,见了面互相热情地握手寒暄,要不就微笑着把手举起来,互相击上一巴掌。看来,他们都是这里的老顾客了。
货,早已被分好了,什么档次的都有,尽管随意挑选。厚厚的玻璃柜中,VVVS级、VVS级、VS级、S级,1克拉以上,50分,30分,20分……一小堆一小堆错落有致地摆放在一个个光洁的白色小瓷盘里,光线极强的紫色射灯打在上面,经一个个数不清的钻石切面折射,散发出夺目、璀璨、令人目眩的万道光芒。
在朱宝达的想象中,他还以为这里会同镇平一样呢,店主同顾客互相藏着心眼,彼此尔虞我诈,可以使劲儿地讨价还价。现在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理货员小姐一个个都戴着崭新的白手套,神态矜持,礼貌而不失庄重,你看上了哪一盘,她会小心翼翼地用一把乳白色的塑料小镊子轻轻夹出一个,放在柜台上一个更小的盘子里让你近距离验看。你可以用热导仪测,可以放到显微镜下认真观察。潘定一盯上了一盘,朱宝达忙转身从包里找出热导仪和十倍放大镜,潘定一只把后者留下了。他用塑料小镊子把钻石夹起来,放到距眼睛十公分处的位置用放大镜认真验看,他不满意,又换上一盘,他面前的小盘子中的钻石换了有七八颗吧,最后,他让理货员从柜台里面把整盘子都端了出来。挨个在十倍放大镜下面走了一遍。潘定一终于看完了。他揉揉眼睛,把放大镜递到朱宝达手里,轻轻对他耳语道,真假不用看,这里没有假货。你主要给咱们看看切工,看看颜色,特别要注意看有没有裂纹的。又说,这里分级大体上还是比较准确的,不过万里也有个一,上回我就不小心碰上了个裂的。看仔细点,出了门人家可就不认账了。
用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潘定一他们才按照Carat、Color、Clarity、Cut四C标准精挑细选了不同等级、不同价位的钻石200多颗。凡是潘定一决定购买的,他自己先挨个在十倍放大镜下看一遍,然后再让朱宝达过一遍,朱宝达看得仔细极了,一枚瑕疵本该归在VS级,却不知怎么归在了VVVS级。在一枚50分、VVS级的白色钻石冠面侧下方,他吃惊地发现竟然隐藏着一道从正常角度很难观察到的2毫米长的裂纹,他小心翼翼、心情格外激动地把它拨拉到一旁,立刻向潘定一做了汇报。潘定一先是一愣,继而接过放大镜赶忙也认真观察了起来,没错,朱宝达说得完全正确。最后,理货员小姐把他们剔出的这两枚钻石收走了,把他们最终决定购买的用一个个精致的小密封袋小心翼翼地装起来……
从白房子钻石专卖行出来,潘定一格外高兴,他拍拍朱宝达的肩膀,连连说:“行呀宝达,年龄不大,眼睛够毒的。不愧为科班出身。以后我看宝昌的质量关可以考虑由你负责。”
进完了钻石,办了件大事,离开北京,他们又匆匆搭乘高客去了山东。潘定一说:“咱们去昌乐找上官元,从中京动身时,我跟他已经在电话中说好了。人家本来计划去深圳,这两天正专门等着咱们呢。”
从北京到昌乐并不是很远,用了6个多钟头时间就到了。再次见到上官元,上官元还记得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小朱小朱”地叫得朱宝达心里挺热乎。潘定一和上官元不光是老同学,在生意上合作也好几年了。潘定一让朱宝达把货取出来递给上官元,上官元简单大略地看了看说了声“行,还不错。”然后把他们领到电钻声响个不停的二楼加工车间,对潘定一说:“有什么具体要求你们直接跟工人说吧。我不陪你们了。中午聚仙楼,到时候我来接你们。”上官元很忙,安顿好他们后钻进一辆黑色凌志牌轿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在朱宝达的参谋下,潘定一又认真挑选了形状、重量、圈号等大小不等的200枚戒托。他把带来的钻石交给组长当面又验看了一遍。这才放心地让他们去做了。
上官元的这个珠宝镶嵌厂,少说也得有七八年历史了。来自全国各地在这里打工的男男女女足足有三百来号。别看昌乐是个小县,所拥有的蓝宝石矿产资源规模之大,质量之好,在全世界都是非常罕见的,备受珠宝界关注。作为全国最大的珠宝首饰集散地,昌乐被誉为“蓝宝石之乡”,已连续三届成功举办了全国珠宝展销订货会暨国际宝石节。目前,全县珠宝业从业人员多达4万余人,珠宝饰品加工、镶嵌、销售企业300多家,年交易额达40亿元,有力地推动了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朱宝达饶有兴趣地倒背着手看一个个姑娘小伙子们在台灯底下认认真真工作着,尖嘴钳、剪钳、硬毛刷、球针、牙棒、大大小小的各式锉刀……一件件工具被他们熟练地使用着;包镶、爪镶、钉镶、卡镶……匠心独具的一件件精美的活儿很快做成了。朱宝达一边眼花缭乱地欣赏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工人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上官元自己又能赚多少钱?潘定一不时地伸出手去把活儿拿起来看,看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跟上官元合作,不是一两次了。对这里的手艺,他大体上还是放心的。
忽然,一个埋头做活儿的小姑娘冲潘定一大声叫了起来:“咦!潘经理,你这钻石怎么有一颗是裂的呀?”(潘定一常来这里,好多打工仔都认得他了。)工人们“刷”地一下全抬起了头,朱宝达也吃惊地朝这边张望,并跟随经理快步走了过去。
一颗24分的钻石,已经碎裂成两半了。
“哎呀?怎么搞的?还是VVS级的呢?”潘定一脸上的肉一下子蜷缩起来,他无比心疼地说。
小姑娘忙摆着手,脸涨得通红地说:“不是我夹的。我一拿在手里就这样了。我还说呢,怎么碎石头也往袋里放呀?”
“什么——不可能!”见小姑娘这样说,潘定一登时就恼了,他气急败坏,嗓门很大。
“你还推卸责任?啊!这些货你们上官厂长刚才可也看过呢,没一粒是裂的!”犯了错误还不承认,这是潘定一最不能容忍的。一张脸瞬时变成了酱紫色,他身子僵硬地立在那里,神情凛然。
“这钻石确实没有裂的。”朱宝达上前一步说,“在北京进货时我跟我们经理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察看过好几遍。”朱宝达心平气和、和颜悦色地对小姑娘说。
“进这样一颗钻石要1200块,裂就裂了吧。待会儿结账时我少给你们1200块钱,就当我没进这颗算了。”潘定一口气缓和了下来,但依旧绵里藏针。
“责任不在我,你不能让我赔的潘经理。”小姑娘马上也变得客气了些,可看法依然强硬。
“那你不是成心吵架吗?是自己的责任就要勇于承担。没见过你这样素质差的!啊?”潘定一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把小姑娘吓得一哆嗦,朱宝达也被吓一跳,他在心里说,潘经理好大的脾气呀!还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火呢!
做活的工人们全围拢过来,一个看上去年龄较大的小伙子瞅瞅潘定一,又望望朱宝达,不紧不慢地说:“潘经理,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如果错在我们,责任我们一定负。但我们这儿还真从未发生过这种事。钻石那么硬,用镊子夹肯定夹不裂的,一定是石头本身有问题。潘经理,您说我说得对吗?我建议您下次去北京,再拿着这颗钻石找他们换一颗。”
“换一颗?哼,说得轻巧。这些钻石我们俩验看过好几遍。你们上官厂长也全看过的。”“对。是这样。”朱宝达紧忙着附和。他心想,去换,怎么可能,“当面验好,出门概不退换”,白房子对所有顾客讲得都非常清楚。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上官元在一名神情紧张的员工引领下走了进来。他笑呵呵地说:“一进楼就听见这儿吵吵嚷嚷的,出什么事了?老潘!别生气,有什么事跟我说。别跟他们小孩子一般见识。”又转身冲围拢的工人们板起面孔,说:“你们谁给我惹事了?啊?”
问明了情况,上官元爽朗地笑了,说:“潘经理,你确实冤枉了我们这位小妹妹呀!咱这儿的手艺你还信不着吗?统统去深圳接受过高级培训!钻石那么硬,一把小镊子怎么能夹碎呢?肯定是事先就已经裂了……”“绝对不可能!”
见上官元也这样说,潘定一气得“呼”一下劈手就把那戒指夺了过来,说:“上官老弟,咱们在一起共事有好几年了吧?打从你厂子一开张,我就支持你吧?”见上官元不停地点头,他更加理直气壮了,“这钻石我们一个个精挑细选,扒拉来扒拉去认认真真反反复复验看过好几遍。”边说边拍打朱宝达的肩膀,“我以前一个人进货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更何况这次我还带了个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呢?”看上官元一眼,向他介绍道:“小朱,朱宝达,重点大学地质系毕业,我想你也认识他吧?我们俩在显微镜底下看了好几遍,有问题那还不早发现了?是吧宝达?”“是。是。是。”朱宝达神情庄重地连忙点头附和,“验看过好几遍,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朱宝达看看上官元,又看看工人们,自信而真诚地说。
“反正不是我弄坏的。”那个小姑娘脸色很难看,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朱宝达想,要是责任在她,估计她这个月的工资就玩完了。也许一个月的还不够呢?
“我们是干什么的,钻石有问题能看不出来?会去进那有问题的钻石?”潘定一一脸的不满。
上官元瞅瞅潘定一,又看看小姑娘,感觉非常为难,一个钻戒加工费才70块钱,这1200块得加工多少呀?白金戒托130块一个,1200块合9个多呢?朱宝达想他肯定不愿意白白搭上一笔。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愉快,但其中原因也的确很难说清楚。
“潘经理,”上官元思忖着说,“这钻石不可能被夹裂吧?是不是石头本身隐藏着看不见的裂纹?”“不可能的。退一步说,就是钻石隐藏着裂纹,你们也应该给我保持原样啊?起码甭让我卖不出去。上官,这货我一进门可都让你看了呀?”“好了,好了。咱先不说了。咱先吃饭去。”上官元轻拍一下潘定一的肩膀,就要往外走。
潘定一却没有动,他平静地扫了上官元一眼,用不容改变的语气说:“不行,这事咱得先讲清楚。你们得负责任。”那眼神,看得上官元一阵阵发毛,朱宝达也不由得心里一哆嗦。他想潘定一原则性真强呀,是个谈判高手!但又觉得为这么区区1000多块钱死较真儿没有必要。他在心中感叹着:“唉。商人呀。为了钱……我将来也会这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