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至少一直到上初中，卓仪还没有关心过自己长得是否漂亮。那时她还是个身材干瘦的姑娘，身高也不过一米四左右，模样再普通不过了，走进人海里，立马就找不到了。
她的生活和同龄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男生女生经常在一起打打闹闹，玩着那些简单而快乐的游戏，生活平淡而单调地重复着，没有太多的新意。
当然，比较可恨的是邻家的男孩艾小明。他爱留长头发，每次都要被爸爸骂几次才会去剪。他玩游戏输了总耍赖。他们很爱玩玻璃弹子游戏，他总是在输了以后对卓仪说：“我问你一个问题，答好了我认罚。”刚开始卓仪不知道他的诡计，她的眼睛只盯着他手上漂亮的玻璃弹子。
看艾小明一脸认真，她好奇地随口说：“好吧，就让你一招。”
艾小明一脸诡秘地说：“听好了，你是你爸妈亲生的吗？”
卓仪说：“你这不是废话吗，不是他们还有谁？”
艾小明说：“那倒不一定，你有点遗传学的知识吧？你爸妈的身高可都是一米八，所以你肯定不是你爸妈亲生的。”
卓仪被他气哭了，回击他说：“艾小明，你是个王八蛋！”她骂了他，却忘了他手上的弹子。
艾小明说：“我是王八蛋，你是什么？”他暗自得意自己的诡计得逞。
而卓仪每次总是在哭着跑远之后，才醒悟过来。
当然，他们并不记仇，一两天后，他们又玩在了一起，类似的事情也会再次发生。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地重复着，让人在不觉中成长。年少时谁也不会感叹时光的悄悄流逝，每个少年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
对于卓仪的身高，身高一米八的父母也感到疑惑，怀疑是否遗传基因出了问题。但看看她的骨架，又抱了希望，说看样子还会长的。为此，父亲让她报名参加学校的运动队训练，希望通过锻炼，达到长高的目的。
当时的校队教练看了她的样子，还不肯要她呢。她的父亲为此还到学校找了教练说情。教练看到她身材高大的父亲，吃了一惊，决定让她试试。
当然，卓仪那时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身高受到什么影响。她生活的空间就是两点一线，每天从家里到学校，再由学校到家里，非常简单。与其他同学不同的是，她参加了校运动队的训练，放学后回家会晚点儿。
等到她上了高中，也许是到发育的时候了，或者说长期参加锻炼也是一个因素，卓仪的身体变化让人目眩起来。到高中一年级，她的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六，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身体变得丰满圆润起来。
她就像是一朵突然开放的花朵，鲜艳娇嫩，吸引了无数的蜜蜂和蝴蝶在身边打转。而她对这些变化还浑然不觉。
男生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身边打转。递纸条的，写情书的，半路拦住她要和她交朋友的都有。总之，卓仪的日常生活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当然，艾小明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卓仪突然想起，艾小明好久没有和她玩打弹子的游戏了。的确，艾小明不再和她玩这类游戏，也不再嘲笑她的身高了，因为他的身高只与卓仪相差了一厘米。
卓仪发现，艾小明手上经常拿着书，她惊讶于他的变化。艾小明的贪玩是出了名的，他因此没少挨他爸爸揍。夏天的时候，艾小明隔三五天就要穿长裤，遮挡腿上青青紫紫的棍痕。
卓仪发觉近来一段时间，艾小明常在上学的路上朝她看。甚至有一天，他瞅她家里没人的时候，快步蹭到卓仪的身边，小声问她：“卓仪，我有一本好看的书，想不想看？”
卓仪当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连环画，艾小明进来吓了她一跳，她不满地说：“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
艾小明支吾地回答说怕打搅她。
卓仪放下手上的书，问他有什么事。
艾小明顿时语塞，脸上也红得像发烧一样。他看见卓仪手上的书时，有点惊讶地问：“怎么，你还看连环画呀？”
卓仪奇怪地问：“怎么不能？”
艾小明脸上泛起了一层茫然的神色，他没有说什么。在他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当然不会去看什么连环画了。
总之，他出其不意的举动总会把卓仪吓一跳。当然，卓仪也乐意和他交换着书看。
他们的班主任张小芸是最看不惯男女生之间交头接耳的。在她看来，这和社会上的那些小年轻打情骂俏没有什么区别。
一到开班会的时候，她总是含沙射影地警告学生不要早恋，说这会影响学习、影响高考。当时大家要么装作认真地听，要么环顾左右，但脸上都显出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
一到了放学路上，大家就拿张小芸的话来开玩笑。
艾小明对卓仪说：“当然了，她那么丑，还是老处女，谁愿意和她打情骂俏呢？”他一连问了好几个男生，“你们愿意吗？”
他们都大声回答说：“我可不想对着她的时候吃不下饭。”
艾小明还做出一副呕吐状，让卓仪和一群男生大笑不已。
张小芸都三十好几了，还连个对象都没有。听说她曾经主动追求过体育老师李知明，但被李知明拒绝了，她为此伤心了好多年，甚至李老师已经结婚几年了，她仍然痴心不变，还经常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李老师的妻子从另一个城市来学校探亲的时间，是卓仪最难受的时候，因为张小芸的心情糟透了，她常常要借题发挥找茬儿，逮住一切机会批评卓仪。
卓仪在哭过之后，却也不禁在心里同情张小芸。但卓仪并不认为自己在谈朋友。在她的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小男孩而已。至于她心目中的男子汉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有时朦胧中将其和父亲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到了高中二年级，卓仪的身高一下子蹿到了一米七，比班上的大部分女同学高出了一大截，无论是上课还是出操，她的身高都使她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她身体也变得更丰满圆润了，脸也变得成熟妩媚起来。
卓仪在发现这些身体变化的同时，也觉察到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原来那些暗暗要和她交朋友的男同学，此时像是潮水一样，从她身边悄悄地退却了，留下了一片空旷无人的海滩。
连那些女生也不愿意和她玩，甚至连上学和放学，也不愿意和她一起走，有时她在路上遇见她们，上前和她们打招呼，想和她们同行，她们都会找个借口让她先走。搞得卓仪为此暗暗哭过无数次。
更可恨的是艾小明，他不再在她面前鬼鬼祟祟地出现了。虽然以前她有点责怪他，但心里还是想得到他带给自己的一丝惊喜。但现在这些都消失了。艾小明有时明明看见了她，也装作没有看见，远远地就溜了，就像碰见了大灰狼似的。
有一天，卓仪在快到家门的地方遇到了艾小明。他竟然装作没有看见她，想低头溜过去。
卓仪昂着头走过去，堵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艾小明，你是个王八蛋！”说完她看着他的脸，看他有什么反应。
艾小明愕然地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卓仪会说出这样粗鲁的话。他并没有像卓仪想象的那样，跳起来回击她，他只是很快地抬头看了卓仪一眼说：“这话是你说的吗？”
卓仪说：“我偏说，怎么啦？”她望着艾小明，希望他能和自己对骂。
艾小明想了想，仰头看了卓仪一眼，低下了头，那一头长发分开又落下，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睛。他转身朝家走去，在进家门前，他嘟噜了一句，“不和你争”。然后将卓仪孤零零地丢在了原地。卓仪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她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这种状况，连张小芸也慢慢觉察到了。卓仪心想，最高兴的怕是张小芸了。她这样推测的依据，来源于张小芸对她的反常关心。一次课间休息时间，同学们都跑出去玩了，只有卓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里看书。
看见卓仪一个人在教室，张小芸走过去对她说：“要劳逸结合嘛，下课后要出去活动活动，不要整天只知道看书。”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着窗外打闹或聊天的学生。
卓仪丢下手上的书，站起身，低头看了张小芸一眼，挤过她的身边，黑着脸说：“让一让，我要上厕所！”
此后，张小芸每隔一些日子，就要来骚扰她一回。
让卓仪感到舒服的是，虽然已经高三了，高考复习越来越紧张，但她一直就没有中断过在校篮球队的训练。
在篮球队里，她的个头最高，队员们都对她另眼相看，尤其是教练李知明，对她的表现尤为满意，每次比赛都让她上场打主力。她也打得十分卖力，奔跑如飞，好像要将心里憋的气全都放出来。
白天，她待得最多的地方，一个是教室，虽然她在那里感到无比的压抑，但也得无奈地待在那里；另一个地方是篮球场，一踏进那个长方形的框内，她就感到无比亢奋。她一天的生活，就这样被两种情绪左右着。
这天，由于校队要为参加全市的篮球比赛做准备，所以放学后，她们按预定的战术训练。下半场打人盯人战术时，卓仪被对手绊了一下，扭了脚，只好下场休息，坐在场上看完队友的训练。
散场时已经是晚上的7点钟了。其他的队员先后走了，卓仪随李知明到宿舍拿跌打药油。
说实话，卓仪对李老师的宿舍是很好奇的。对一个少女来说，男人的居室肯定是充满神秘感的，因为张小芸追求李知明的传闻，她也听过。
她听说李知明原来是省队的，退役后就转到他们学校教体育。他长得高大结实，和卓仪的父母差不多，这也是卓仪对他有好感的一个原因。
刚进李知明的宿舍，卓仪就嗅到了一股汗酸味和臭袜子的味道。她想，这可能是李知明因为妻子不在身边，整天要出汗，又没及时洗衣服造成的。
李知明的宿舍摆设简单，只有一把椅子，就放在书桌的前面。卓仪环视了一下房间，犹豫着，不知道坐哪里好。
李知明正翻着抽屉找跌打药油，拿在手上后，看卓仪还在发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很乱吧，坐坐。”
卓仪转身四处找坐的地方。
李知明明白过来后，连忙指了指靠窗的床，后又发觉不妥，就拉过那把椅子，让卓仪坐下。他给卓仪脱下鞋袜，捏了捏她的伤处，问她痛感如何。卓仪轻轻地哼了一声，感到痛里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李知明将药油倒在手上，轻轻地给她揉。卓仪又哼了几声，李知明停了手，仰头问她：“很痛吗？”卓仪说她可以忍受。她在李知明低头给她揉的时候，看见了他的板寸头。头皮泛着青光。
卓仪马上拿李知明的发型和父亲的做比较。
父亲的头发从来就没有剪成这样短，她用手将父亲额头上的头发拉下，总是会盖过眉毛。不过她觉得父亲甩头发的样子，或者用手指将头发捋到额头上的姿势很潇洒。
小时候她喜欢用手指去捏父亲的耳垂，那种柔软有一种温润，她一直记得那种感觉。但她没见过他的头皮泛青光。
卓仪进了运动队后，由于不时地受点儿伤，她也就多了在父亲面前撒娇的机会，但毕竟父亲年纪要大得多，也当她是孩子，所以给她揉的力度也小些。在李知明给她揉脚的这会儿，她的心中泛起一种复杂的感觉。
卓仪的思绪正在飘荡，她就像一只风筝飘上了天空，脚下是虚空的，以至于脚上的痛感好像也消散了。等她重新又有感觉的时候，李知明告诉她已经好了，然后去房子外面的盥洗室洗手。
卓仪穿好鞋袜后，瘸着脚挪到书桌边的书架前，浏览架上的书籍。那是一些体育教材和运动方面的书籍，卓仪对它们并没有兴趣，她的手指只是在那些书脊上迅速滑过。后来，她的目光移到李知明的床上。
床上很乱，被子、衣服、内裤堆在一起。卓仪的脸红了一下。突然，她看见靠床头的枕头上，搁了一本16开的本子，牛皮纸封面上写着“少女的心”几个字。她马上有种触动，走过去拿起来翻开。
“你别看！”
卓仪被背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李知明洗完手刚进来，就看见卓仪在翻那本书，顿时就慌了，大声地喝了一声。说实话，他被卓仪的举动吓坏了，这其中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然，卓仪并不知道原因。
卓仪拿着书愣了一下，问道：“那为什么你可以看啊？”
这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李知明的脸红了，在灯光下更给卓仪一种好奇。她不明白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会脸红，她还没有见过他脸红呢。
李知明将手伸向她，板起面孔说：“快还给我吧！”
卓仪心想，会不会是他妻子写给他的情书，被他装订成册了。于是更坚定了要看的决心，她使着性子说：“偏不给，偏不给！”她也想看看另一个女人的情感世界。
她跌跌撞撞地将书放在身后躲闪着。李知明在卓仪的身边游走，但怕将她推倒，所以他的手一次一次地抓空。
两人正在拉扯，门外响起了张小芸的声音：“李老师在吗？”
李知明慌了手脚，忙放开手，不再和卓仪拉扯。
张小芸进来后，发觉情形好像不对劲儿，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但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张小芸看着卓仪问：“你还没回家啊？”
李知明有点慌张地解释说：“卓仪的脚扭伤了，我给她找点药油。”
张小芸脸带怀疑，看着卓仪和李知明，目光在两人的脸上飘来飘去，想找出什么破绽来。
卓仪感到十分不自在，但也只好傻傻地呆站着，手脚有点不知所措。
这种局面让三人都很尴尬，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还是李知明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他问张小芸找他什么事儿。
张小芸这才想起她来的目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说别人送了她两张电影票，她一个人去有点怕，想让李知明陪她去。说完，充满期待地望着李知明。
李知明忙说：“那……我陪你去吧。”接着又对卓仪说，“你快回去吧，书你先拿去看，尽快还我，我还得拿它做讲义，不要弄丢了！”
卓仪听了李知明的话，就像听到了特赦令一样，她偷偷地长舒一口气，连忙说：“我尽快看完还你。”她将书塞进书包，一拐一拐地抽身出了门。
卓仪走在黑暗中，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敲击着周围的空气，她的耳鼓感受到了那种颤动。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片夜色中的空气，为它神秘的黑暗激动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