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8月,北京。
太阳慢慢滑下了地平线,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当小贩的吆喝声不再嘹亮时,这座古老的城市隐藏在了朦胧的月色下……
北京前门大街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有家理发店,门面不大,看着有些年头了。透过玻璃往里瞅,生意却是出奇地好——忙忙碌碌的店员,进进出出的客人。欢快的场面为这岑寂的夜色增加了一抹喧嚣。
进了理发店,抬眼望去,最右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30多岁,身着灰色西服的高瘦男子,正闭着眼睛哼小曲儿,“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哎哟,得啦,就您那破葫芦嗓儿哼出的曲儿,听得人都头皮发麻!”坐在凳子上的那位睁开了眼睛,眯着眼往镜子里看——身后站着的那个胖子个头不高,光头,肌肉滚圆结实,手上正拿把剪刀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这时,椅子上那位从嘴里啐出一口,“我呸!嫌我唱得难听,你那臭脚丫子我还没嫌弃哪!当兵五年,我天天闻你那臭脚丫子味儿,都快熏死我了!”
被人揭了老底,后面的那位挂不住了,做个噤声的姿势,“我说哥哥,店里这么多人,你得为我留点面子不是,好歹我也是个老板嘛。”
“哈哈……瞅瞅,戳到痛处了吧?对了,弟媳没嫌弃你的臭脚丫子味儿?”
胖子脸上挂不住了,气得推瘦子一把,“行了啊,金戈。我说一句,你顶我十句。小心等会儿我手抖,给你来个大花脸。”
看到这位胖兄弟真有些生气了,金戈急忙作告饶状,“好好好,不说了,劳您大驾,等会儿啊,好好给我修修头发,刮刮胡须。这不,晚上还有相亲……”
说起相亲,胖子抿嘴一乐,心想:这小子终于要收心了,这是好事。
听到身后“扑哧”笑出了声儿,金戈却走了神。站在他身后的这位叫于洋,因为胖,所以得了个“鱼头”的绰号;当然,也因为脚丫子奇臭无比,还有另外一个绰号“臭鱼”。这是金戈最好的兄弟,也是当年最亲密的战友。
五年前,金戈、于洋、范勇都曾经是贺兰山的驻军。他们在那辽阔的草原待了整整五年,那里的一草一木、蓝天、白云、雄鹰、牛羊和骆驼……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们最美好的回忆。
五年后,三人同时复员回到了北京。
靠着父亲的老手艺,于洋子承父业,开了这家理发店。因地理位置优越,手艺又精湛,所以生意一直不错。现在又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日子滋润着呢?
另外一位兄弟范勇更不用提了,靠着叔叔的关系进了报社,还当上了什么摄影记者。一天到晚花着公家的钱,天南海北地跑,怎一个爽字了得!早在一个月前,这小子居然去了阿拉善盟,听说要去拍一组关于雄鹰的图片。
想到这里,金戈有些伤心。于洋和范勇都成家立业了,手中有钱,家有贤妻,可自己还是光杆司令一个啊!
其实,金戈的祖上不差,追溯起来还算是贵族。据母亲说,在清朝姓爱新觉罗氏,原是八旗子弟。不过,随着新中国的到来和时代的变迁,原先的爱新觉罗氏都改成了汉姓,比如肇、依、金……
记得以前母亲经常念叨生下自己那年五谷丰登,是个好年头。家里添子增孙,人丁兴旺,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不过,这起名字就犯了愁,后来父亲想了三天,憋出一个名字:金戈。
还说这孩子有福气,这名字也有气势,说以后一定能光宗耀祖。想到这里,金戈心中一阵哀叹:金戈啊金戈,你真是辜负了父母对你的期望,混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想想都汗颜。估计自己这辈子是开会请了假——没出席(息)咯!
“哎,我说老金,范勇这小子该回来了吧?都走这么长时间了。”于洋挥舞着剪刀,嘴里嘟囔着。
金戈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说道:“估计快了吧。前段时间他打了电话回来,说过段日子阿拉善草原上有场训鹰赛,等看过比赛就回。”
于洋停下手中的剪刀,镜中的他满脸兴奋,“咱们不知不觉离开草原五年了,不知道巴图的幼鹰长大了没有?”
巴图,蒙古人,是他们最好的草原朋友。记得五年前临走时,巴图带着一只幼鹰来给他们送行,说要将它培养成草原上最厉害的巴特尔!到时候,一定邀请他们来看。五年时间眨眼即逝,年少的巴图也该20岁了吧。
五年了,自从复员后他们再也没回过贺兰山,再也没机会嗅到草原的气息,那种空旷和美丽与城市是完全不同的,骑在马背上的感觉令人神往……没想到范勇这小子借公差机会去了阿拉善草原,他应该见到了巴图,也应该见到了那只幼鹰吧。哦,不,幼鹰也应该长大了,或许正如巴图所说,它现在已经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巴特尔。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过,于洋并没有过去接,旁边的小徒弟眼疾手快拿起了电话。
电话放到耳边,怔了一会儿后,小徒弟两眼迷惑地看着老板,“师傅,里边说话呜哩哇啦的听不清楚,好像说什么阿拉善盟……”
此时,金戈脸上涂满了肥皂泡,于洋正要给他下剃刀,他突然跳了起来,惊喜地喊道:“我来接,我来接,肯定是范勇那小子来电话了!”
看到金戈这么激动,于洋也慌忙跟了过去……只是,人还没到近前呢,金戈却已将电话放下了。他眼睛有些发怔,手在脸颊上胡乱抹了一把,弄得满头满脸的肥皂泡。
见此,于洋赶紧拿了毛巾帮他擦脸,纳闷道:“不是范勇的电话?”
突然,金戈抬头,眼神怔怔地说:“鱼头,刚刚是巴图打来的电话。他说范勇半个月前就到了草原,之后说要去沙漠拍一组风景照,可一个礼拜过去了还没有回来。巴图还说,他已经组织草原上的牧民寻找了,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
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于洋手中的剪刀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店里的顾客频频向这边观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金戈一把握住了于洋的手腕,正色道:“当兵的时候我们曾经发过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永远在一起……现在,范勇可能出什么意外了,为了兄弟,我需要立即赶到阿拉善草原,你去吗?”
“去,我去。”话音未落,于洋也握紧了金戈的手。
三日后,阿拉善草原。
阿拉善草原位于内蒙古自治区的最西端,这里草少沙多,充满了神秘的气息。绵延起伏的沙漠如同层层叠叠的山峦,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和恢宏诗意在这里展露得淋漓尽致。
当金戈和于洋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站在草原上时,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迎面扑来。如果你没有去过草原,永远体会不到这里的空旷和寂静以及那种带着远古气息的悠远……两人站在凸起的沙丘上,眺望远处,视线所到之处皆无人烟,这里的空灵和宁静会让任何一个狂躁的人平静下来。
临行之前,金戈向巴图说好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原地等待。在草原上,不熟悉地理状况很容易迷失方向。或许不一会儿,巴图就会骑着骏马来接他们了。
行李箱扔到一旁,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眼,金戈和于洋干脆躺到沙丘上。马不停蹄地赶过来,实在有些累了,这里倒是个闭目养神的好地方。
“唳,唳……”突然,天空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
金戈和于洋几乎同时睁开了双眼,抬头向天空望去。高高的蓝天上,有只雄鹰正在展翅高飞。
草原上,雄鹰随处可见,它们生活在荒漠、河谷、高山的针叶林中,筑巢于悬崖峭壁的缝隙中,并且被称为“空中杀手”,还有一个别号是“草原清道夫”。它们是草原的保护者,也是蓝天下最机警、勇猛的动物。这里的牧民,更是视雄鹰为朋友,也是他们狩猎时的得力助手。
当金戈和于洋看雄鹰飞走,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睛的时候,天空中又传来了“唳,唳……”的叫声。他们抬头望去,刚刚还平静的天空被打破,上百只雄鹰翱翔在蓝天之中,挥动着巨大的翅膀,强有力的鹰爪微微缩蜷,似乎随时都会俯冲而下,来个致命一击。
“老天爷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鹰?我们在贺兰山当了五年兵,也没见过这么多啊!”于洋看呆了,盯着天空,眼珠子一动不动。
金戈咽了口吐沫,点点头,“鱼头,难道今天是雄鹰开会?”
“雄鹰开会?”于洋接了话茬,低头摸摸自己圆圆的脑袋。明白过来后,他猛地推了金戈一把,说:“你个孙子,又绕我!什么雄鹰开会。”
“哈哈哈……”看到于洋着了道儿,金戈不禁开怀大笑,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不过,笑到最后,金戈的眼泪还真就流下来了,“范勇,我的好兄弟,你到底在哪儿啊!”
当兵五年,三人的感情好得没法说,听说范勇下落不明,金戈和于洋连夜就赶来了。两人心中苦闷,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即使睡觉都在做噩梦。
到了草原,心情突然豁然开朗,情绪刚刚稳定下来,被金戈这么一哭,于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抱住金戈,哽咽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次就算是掘地三尺,咱们也要把范勇找回来!他媳妇都怀孕八个月了,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这小子马上要做爸爸了,他不能当缩头乌龟,他要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于洋平时话不多,但只要说话就很容易戳到点子上,经他这么一劝,金戈的心情好了很多。
此时,远处黄沙飞扬,马蹄声夹杂着一阵阵的吆喝声由远至近,呼啸而来。金戈睁大了眼睛,于洋眯起了小眼睛,两人用手当凉棚,搭在额头眺望远处。细看之下,却是瞠目结舌——几百米之外,黄沙扬起,一匹匹矫健的马儿驰骋着,马背上挥舞着胳膊的草原猎人嘴里大声地吆喝着,正驱赶着面前死命奔跑的猎物……
这会儿工夫,金戈看明白了,跑在骏马前面的全是草原上的一些小动物:兔子、狐狸,还有一些扑棱着翅膀的沙鸡等。随着马队的缓缓停下,草原上响起了密集的“嘟、嘟、嘟”的哨声。
天空盘旋着的雄鹰听到哨声,立即禽羽收缩,体姿低伏,倏尔间,箭一般穿过去,锐利的爪子刺进猎物体内。这个抓捕的过程也就在刹那间,金戈和于洋看得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雄鹰已将到手的猎物送到了主人手上。
骑在马背上的草原猎人右手臂都戴着毛皮做的套袖,当雄鹰交了猎物后,它们就站在猎人的右手臂上。随后,猎人会将猎物眼眶里的肉取出喂食雄鹰。
少顷,雄鹰又飞上了天空,它们灰棕色的眼睛傲视一切,当一阵阵密集的哨声而过,那又是发起进攻的信号……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金戈似乎看呆了,头高高昂起,他已经被空中的景象吸引住了,完全没注意到由远而近的两匹快马。
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黑马,油光发亮的马鬃在阳光下烁烁生辉。马背上坐着一个男子,紫膛面皮,连鬓胡须,浑身上下透着使不完的劲儿。后边跟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是名女孩儿,十七八岁,头上扎了十几条小辫子,辫子梢上扎着艳丽的红头绳,此时正随着马儿的奔驰来回飞舞,煞是好看。来到近前,两人翻身下马。
金戈这才看明白,男子年龄不大,穿一件灰色的长袍衣服,腰带右侧佩挂一把别致的蒙古小刀,腰带左侧挂烟荷包及打火用具,显得英健而骁勇。女孩儿红绿相间的衣服更是耀眼,甚至比那草原上的半日花还要娇艳。
男子下马后,单曲右膝,右臂自然下垂,随后喊道:“贺兰山上的英雄们回来了,阿拉善草原迎来了最尊贵的客人!”
金戈听到喊声,他紧走两步到了近前,突然一把抓住男子的双手,惊诧说道:“你是巴图?天啊,你成了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汉了。”
于洋也走了过来,他看看巴图,又看看旁边的女孩儿,笑嘻嘻地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旁边这位就是你的妹妹燕帖木儿吧。嘿,这姑娘越长越俊了。”听到于洋的夸奖,旁边的女孩一点也不娇羞,而是将头高高扬起,递给他一个欢快的笑容。
是啊,五年了,当年他们复员回北京的时候,巴图才15岁,他的妹妹燕帖木儿才13岁。时间转瞬即逝,现如今巴图成了真正的小伙子,连当年的小燕儿也成了漂亮的大姑娘,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幼鹰,你的幼鹰也长大了吧?”想起刚刚蓝天上的情景,金戈急忙问道。
巴图抿嘴笑笑,将手上的哨子放在唇边,随即便发出了急促的“嘟、嘟”声。哨音未落,金戈和于洋就感觉眼前掠过一道黑影,再看时,一只巨大的雄鹰落在了巴图的右臂上,展翅三尺,灰棕色的眼睛、铁钳似的鹰爪令人生畏。
自离开草原之后,金戈和于洋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雄鹰。看着它庞大的身体和弯弯的喙(喙上还沾染着鲜血,应该是刚刚扑食猎物时留下的),竟然倒退了数步。这只雄鹰和当年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了,它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杀气,身形矫健了许多,现在的它,已经成了草原上真正的巴特尔。
此时,金戈才知道刚刚进行的是草原上的训鹰比赛。范勇在离开前曾经和巴图相约:训鹰比赛的前夕他一定从沙漠中回来。他和同事们要用手中的相机和摄像机记录下这最精彩绝伦的画面……可是,今天便是草原上的训鹰比赛了,范勇没有遵守约定,他没有回到阿拉善草原。
看到金戈焦灼的目光,巴图的眸子也黯淡下来,他的眼睛看向了茫茫无际的草原,然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阿哈(哥哥),欧乌格(爷爷)正在肥沃的草原上翘首期盼最尊贵的客人。”巴图的目光收回,明亮的眼睛看着金戈,眼神中带着草原人的诚意。
巴图的爷爷,原来是阿拉善草原上最骁勇善战的猎人。记得那年他们复员回北京的时候老人是76岁,现在五年过去了,老人也应该是81岁高龄了。听说老人正在蒙古包内等候,金戈再也不敢耽误,他先将两个箱子分别放在了巴图和燕帖木儿的马背上,随后跃上了马背。
虽然多年不骑马,但技术好像还未退步,看到金戈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巴图竖起了大拇指。这时,巴图的手臂一挥,刚刚落在肩膀上的雄鹰直飞蓝天。他的身体一跃也到了马背上,坐在了金戈的前面。
燕帖木儿上了枣红马,她伸手招呼于洋也上来。面对一个大姑娘,于洋突然扭捏起来,站在原地搔起了头发。燕帖木儿有些疑惑,她摇晃着手臂高声喊道:“阿哈,上马!”于洋稍一沉吟,拉住燕帖木儿的手也借势上了马背。
随着一阵阵的吆喝声,一黑一红两匹快马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