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蓝的天空上,几片浅浅薄薄的云彩慢慢地飘移,连成一片。
暂且让时光倒流,云彩四散分离,消散成一缕缕水汽降回河流树林,最终有一滴,凝成一滴汗珠,从杜嫣苍白的额头上滴落……
明楚历1008年,九月二十。
正午的太阳火热刺目,晃得人抬抬眼皮都有些酸涩吃力。背后的大山岩石好像被炙烤了的烙铁,地面也是滚烫滚烫的。
杜嫣无力地伸出胳膊,反手探上额头,只觉得额头也和地面一样滚烫,也不知道是被毒辣的太阳晒的,还是当真发了高烧。
杜嫣舔舔发白干裂的嘴唇,舌尖有被翘起的干皮划拉过的感觉。杜嫣轻轻动了动嘴唇,牙齿一扣,把干皮一扯,又“噗”地一下吐掉。难受的想死……她第二十六遍在心底念叨过这一句话。
但是,她不能死!要活着,逃出去。大家都等着她,盼着她,她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呢?
杜嫣心底二十七次叹气,手指有些发颤地端起粘糊糊的粥,另一只手接过碗边上搭着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揉成的饼子。吃吧,再难吃,能有药难喝?杜嫣在心底安慰自己,想想鄢大混蛋吧,他说,漏了一滴,就再喝一碗。于是,她不是也把那一碗碗的冲鼻的苦药汤子也一滴不落地喝了?
拿着饼子的手揉了揉似乎揪扯着发疼的胃,杜嫣闭上眼睛,准备一口气把“粥”灌下去。
“哎,杜微,你怎么还没吃完呀?”
小猴子抹着头上的汗珠走到杜嫣身边,顺手一甩,几颗汗珠飞溅,一滴擦过杜嫣笔尖,正落在粥里,另有一滴落在饼子上,瞬间染深了那本就斑斓的饼子上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地方,毒辣的日光一晒,留下小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浅白的结晶。
杜嫣胃里一阵翻涌,再也吃不下去了。
搁下破碗,饼子还搭在碗沿上,杜嫣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我不饿。”
“你不饿?”小猴子坐下,看看杜嫣,看看杂粥,咽了口唾沫,惊讶道,“我觉得都没吃饱呢!你居然不饿?”
杜嫣点点头,多年的训练让她轻易从小猴子眼里读懂了他的心思。把碗轻轻推了推,杜嫣道:“我饭量一向小,你吃吧。”
“那,那我,我真吃啦?”小猴子小心地看着杜嫣。
“嗯,你吃吧。”
“哎,嘿嘿,谢谢。”
小猴子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吸了起来,一边还啃着饼子,吃得津津有味。
杜嫣看着他吃得挺香,脑子忽然里蹦出几个模糊的画面。
似乎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时,娘亲也带着她挨家挨户讨过饭。有次她跟着巷子里其他孩子一起跟一条野狗抢食,抢到了一只烧鸡,最后她还分了一个鸡翅膀。她开心地跑回家,把鸡翅给娘亲,娘亲却骂了她一顿:“你是个人!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个人,就要有做人的尊严!如何能与野狗争食!……”
娘亲教她,第一不吃嗟来之食,第二不与恶狗争抢。
从那以后,她就记得,她是个人,有些事情,是个人,就不能做。
所以娘亲带她讨饭的时候,也都是像个人一样讨饭。娘亲宁愿给有钱的人家洗上半天衣服换几个杂面窝窝,也不会让她去酒楼后面的泔水桶里扒一只客人没动几口的烧鹅。
胃里又隐隐作痛,好像小时候,能吃到像这样的粥糊糊和饼子,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杜嫣苦笑,她这胃口身子,当真是被红袖楼养金贵了。
小猴子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杜嫣想起小时候的事儿,脑子里乱哄哄地一片,也没听清。
“嗨!”一个挽着袖子的老监工走来,他腰里缠着一条鞭子,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略显松弛的古铜色皮肤,脸上的稀疏的几缕须发也都斑白,但这依旧不损他洪亮的嗓门,“俩伢崽子,不晓得更森搞事的时候不等炫牙白儿呦!”
杜嫣抬头,却见老监工捋起裤脚坐下,“俩崽子,叽叽咕咕说啥呢!也给爷爷我说说。”
“没,没说啥。”小猴子急忙摇头,紧张道。
“你小子,看你吓的!”老监工忽然哈哈大笑道,“吃你的吧!”
老监工说完看向杜嫣,头上的皱纹一深,“你这伢子,脸色怎么白的跟鬼似的?”
杜嫣笑笑,声音有些无力,回答道:“可能是病了。”
老监工叹了一口气,怀里掏出块小米面的饼子,用干净的棉布手帕包着。老监工把饼子递给杜嫣,眼角的皱纹又一深,道,“给你,吃吧吃吧。你这孩子,爷爷看你半天了!给你说,在这里,想活下去,头一条,吃好、睡好。你饿着肚子,下午怎么搞事哟!”
杜嫣眼光一闪,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小米混着白面,饼子烙得黄澄澄的,飘着淡淡的粮食的香味儿。许是一直贴身放着,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老监工把饼子往杜嫣手里一塞,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杜嫣,却又似乎是透过杜嫣看另一个人。
“唉!”老监工长叹一口气,“要是我有个孙子,兴许,我孙子也快该有你这么大了。”
杜嫣手里拿着小米饼子,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看着老监工。她知道,这个老人,不需要她插嘴,只要她听着,就够了。
“诶,吃啊,你快吃。”老监工看见杜嫣拿着饼子不动,催促道。
杜嫣点点头,轻轻咬了一口。
老监工似乎满意地笑了,絮絮叨叨地又讲了起来:“原本我有个儿子的。孩儿他娘死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后来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聘礼都下了。我原想着,看着他成了家,再生几个娃,我算是对得起他娘了。我这辈子,也圆满了。可是谁知道啊,快成亲的时候,朝廷开始北伐,到处在征兵。我不叫他去,他还跟我急,结果这一去呀,再也没回来……唉!”
老监工又叹了口气,“我儿子不回来,我也不能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不是?就退了亲。没过多久,那姑娘嫁到了村东头的李老五家,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看得我心底这个羡慕呦!唉!要是我儿子没去北伐,顺顺当当地成了亲,我孙子,该是和你一样大。诶,小子,你今年十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