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南境青云山上,崇山峻岭内的梵音寺与锋火硝烟的陈州城对比起来,显得格外静谧安宁。
一大早的晨钟响鼓环山绕林,阳光肆意铺洒在千年古刹内各处角落,梵声悠扬、触感人心。
在萧峰的房间外,一个拔肩张背的身姿静静跪在碎石铺成的小道上,一夜寒凉下他的身姿依旧恭谨,只有苍白若雪的脸色和双腿不可抑制的微抖,揭示出此人正在极力压抑自身各种痛苦和难受。
“萧宁瑞,如果你老子不出来,你是不打算跪死在这里?”
听到这嘲讽声中隐含的心疼之意,宁瑞将身子跪得更加笔直,只是头深深低下来,对着由远及近的来人恭声请安:“宁瑞给叶伯父请安!”
叶安望着宁瑞鬓角细密冷汗,胸中恼火再也也压不住,上去就踹了他一脚:“你个混帐东西,是不是当你身子骨是铁打的?刚从鬼门关前走一遭,体内摄魂才被解除,你就自己来找罪受。在这里跪一夜你就心里好受了?”
宁瑞听罢温润如玉的脸色又惨白几分,抿抿薄唇将身子俯在地上:“宁瑞不敢,宁瑞只是觉得自己这次所犯罪过太大,根本罪无可恕!”
其实宁瑞自从中了柳白芸的占星摄魂秘术后,整个人浑浑噩噩在床上躺了近半个多月,对于周遭围绕自己发生的重大变故,根本无知无觉。
就连怎么来到梵音寺的,宁瑞都不知道!
在宁瑞的脑海意识里,自己身体就像不受控制般一直在殷红血水里飘浮着,抬眼四周除了漫天血海,一切静寂如死。而自己用尽力气想喊想挣扎却怎么也脱不开这冷凉彻骨的殷红。
若说他真正从这片血海中解脱了禁锢,也是昨天在梵音寺后殿上,在自己胸前被一堆大大小小佛珠摆成了七个形状怪异图形后,自己的身体才慢慢远离那片混沌可怖的血海。
重新睁开双眸的宁瑞,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百骸渐渐恢复知觉,那种欣喜犹获重生。
当他诧异地坐直身体,看着从身上“叮叮铛铛”散落一地的佛珠,再抬头便看到一张表情和蔼可亲、胡须花白的老和尚用僧袍轻轻擦着满脸薄汗,盯着自己轻道:
“萧公子,你身上摄魂秘术已经解除了,恭喜你又恢复自由身!”
宁瑞一愕,虽不知道老和尚口中摄魂秘术意指什么,不过他心中清楚自己能脱离那片血海的束缚,肯定是因为眼前之人出手相助,想到这儿宁瑞立刻对老和尚满含感激的道谢:“宁瑞铭感五内,多谢大师出手解救。”
老和尚笑盈盈道:“萧公子不必言谢,你是故人之子又有皇上亲手写给老僧的密旨,解除你身上摄魂禁锢,自是老僧义不容辞之事。”
宁瑞刚想再说什么,就看到叶安在外面急急推门进来:“玄智国师,我和萧峰看到外面解禁灵烛突然灭了,宁瑞没事吧?”
“玄智幸不辱命!”
听到这句话的叶安再看宁瑞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长长出了口气,回头对着门外开心高喝:“老怪物,你儿子身上摄魂终于解了,你这回可以放心啦,还不过来看看你儿子!”
宁瑞一听急忙几步冲出殿外,抬眼便看到廊下阴暗角落中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果然是朗眉星目的父亲。
此时父亲正安静地靠在廊柱边目不转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当看到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宁瑞欣喜之下口中的“爹”字还没唤出,头便若炸雷般轰然骤响,疼得他不由双手捂着额头,痛苦地弯下身子。在他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几个诡异的画面:
一句若炼狱血海中传来的声音:
“凤凰涅盘、星鬼翼轸!朱雀幻生、我亦是你!萧宁瑞你必须放弃所有抵抗,你的命已是本宫的了!”
刀剑相交、火花四溅!
自己的剑刺穿了刘寒洛喉咙——
手中的游龙剑快如光影,就在所有人都不及反应之时,已经扑到了皇上面前,游龙剑带着强大剑气和让人窒息的嗜血气息,向皇上胸口刺去——
数次酣战对招,无论父亲怎么低声轻喝和怒骂自己,自己都没有一丝一毫反应,而手中游龙剑却是越攻越快,似乎要将父亲倾刻间撕裂穿透般剑剑杀招——
“铛”的一声脆响,父亲手中之剑被自己劈成两断,自己的剑直接从父亲的左肩胛骨处直穿过去——
自己手中游龙剑已经从父亲的左肩猛地抽出,带着一连串的血珠,再次向父亲的咽喉刺了过来——
宁瑞被这脑海中一系列惊胆震心的情景,吓得整个心都坠入深渊,头更加有若利刃劈开般窒痛难当,让他惊惧地低低嘶吼一声:“不!”
萧峰看到宁瑞悲痛惶恐地蜷缩着身体,混身因为迷茫和害怕抖若狂风枯叶,眸中怜惜一闪而逝,便再不看儿子一眼转身离开。
宁瑞似乎感觉到萧峰转身离去,顾不得心中的慌张想冲过去想伸手捉住父亲衣角,可是他身子努力前扑时,父亲的衣摆堪堪划过指缝,留给宁瑞只是绝望的空气。
“爹——”
当宁瑞咬牙忍痛吐出这个字时,萧峰的背影已经消失无踪。
那一刹那,宁瑞的心感觉似被人被劈成两半。叶安慌忙上前扶起他安慰了好一会儿,他都失了魂般无动于衷。
久到叶安都开始有点怀疑宁瑞身上的摄魂没有完全解除,他才猛地拽住叶安胳膊,几尽哀求道:“叶伯父求您告诉我,在我身上倒底发生了什么事,爹为何连看都不愿再看我一眼?您不要骗我,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安一呆,虽然听玄智国师说过宁瑞摄魂解除后,因为有萧峰曾用慕云瑶的半块青龙玉阻止过柳白芸施展的摄魂秘术,所以宁瑞会回想起自己经历过的事,可是他还是不想告诉这老实孩子,必竟因宁瑞而起的一系列变故,对于他来说太过残酷!
看出叶安的犹豫,宁瑞“咚”的一声跪倒在地,表情更加悲恸:“叶伯父,宁瑞求您了!”
而这时,在大殿上为宁瑞解除摄魂秘术的玄智国师缓步而出,口中说了声佛号,才道:“叶施主,对于萧公子来说事情是喜是劫,他都应该知晓。而且如今形势,就算你可以隐瞒于他,将来他终会知道其中情由!”
听到玄智国师如此说,叶安也知道这些事宁瑞迟早会知道,只得长叹一声,对宁瑞淡道:“你先同我回房,让我检查你的身体是否完全无恙后,我再告诉你发生的事。”
就这样回到房内的宁瑞,在从叶安口中得知所有发生之事后,便若痴傻般惊愕地张大嘴巴,越听脸色越白,尤其是得知宁泽为了救自己和皇上立下“半年之约”,代兄出征已经在陈州城与襄国士兵展开激战,整个人就像胸口被利箭直穿而出般轰然倒在床上。任叶安如何安慰他,他都不言不语,只有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而手中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中。
叶安知道得知此事会对宁瑞打击甚大,所以一整日也不敢离开宁瑞身边,直到晚上入暮时分他才出去不到半刻的功夫,等再回来成天躺在床上的宁瑞却己不见影踪。
等叶安在萧峰房前找到宁瑞时,任由他如何劝说,宁瑞只是固执地跪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而这一跪便是整整一夜!
所以如今再看到宁瑞这幅模样,又让叶安如何不气?
房间里,萧峰坐在桌前看着桌上一盘棋局,若有所思间手中黑子久久没有放入局中。
“该你落子了!”坐在萧峰对面的老和尚轻声提醒他。
萧峰一怔,若回过神般扫了眼棋盘内的黑白格局,将手中白子缓缓放回棋篓中,歉然淡笑:“这一局在下又输了。”
老和尚呵呵一笑,神情中却没有得意之色,“世间皆知萧将军年少未入朝堂之时,被江湖人盛赞“棋剑双绝”名传天下,而今你与老僧对弈一夜,让老僧十局九赢,老僧实则应该感激你这别样谢意才是!”
萧峰心思被老和尚一下说破,表情闪过几丝尴尬。
其实在这黑白对弈间萧峰可以随意纵横棋局,但对面前这人,他确实从布棋开始便只存了想输的心意,因为如果没有此人全力出手相救,自家那个中了摄魂秘术一直昏迷不醒的儿子,又如何能够被解除禁锢性命无忧呢。
所以这一夜对弈,对于眼前这个喜欢下棋之人,自己怎么输不都是应该。
萧峰轻咳一声,解去自己窘态:玄智大师佛心睿智,在下让你见笑了。”
被萧峰称作大师的正是当今华国国师,也是天下四大占星师之一的北方玄武占星师——玄智国师。
“你何必如此委以虚蛇的恭维老僧,你我虽年龄相差甚大却相交多年,尤其当年你我在此初见之时,在梵音塔前惊天一战,可没有今日这般束手束脚。”
玄智大师抬眼瞅着近前俊雅内敛的萧峰,不觉想起二十六年前自己在梵间寺内初遇十八岁的萧峰,那时的他宁静洒脱中又隐含着狂放不羁,就若一颗璀璨明珠光芒四射,而如今这颗明珠早已刻意隐敛了自身所有烁光。
玄智不由心中暗想:岁月是真磨平了他的心性,还是已经让他历经无数变故,早学会不再让任何人看出心思?
“人生在世若棋中之局,起子落子间山河已改,人又怎能只在当年!”萧峰听到玄智的话脸上难得一红,眼睛重新落到棋局上,淡淡吐出一句。
“没有缘起、世法不存,一法之内,含藏万法。老僧以为纵然天变地幻,可一切也逃不过一个‘心’字。”
玄智看到萧峰先是一愣后又似有所悟,便暗叹一声继续说道:“人心难开却不并无法,老僧与你一夜对弈还看不出,将军的心并不在棋上,而在心中‘情’字。而房外跪着的令郎,心中也是印记着‘孝’字!”
萧峰双手刹那握紧,半晌无言。
看到萧峰此时动作,玄智表情一暗:“老僧知道来到此地又让你想起了萧夫人,你心中自是难免放不下,可是你又何苦为难外面那个孩子。”
萧峰望向远方良久无语后,再开口时他没有了对玄智之前说话时的恭敬疏离之态,而是向老友般诉苦般无奈道:“大师,您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人。”
“其实你只是背负太多,洗去沿华本应出尘脱俗,你却执着太过未必是好事。”玄智很认真地盯着萧峰,他知道萧峰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我又怎能不执着,我萧峰对不起太多人,更是个很失败的父亲,当年狠心将一个伤得体无完肤,而今对另一个却也——”萧峰想到外面那个跪着的儿子,话怎么也说不下去,只得长长叹息一声。
听到萧峰的话,玄智的眼神也暗了几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于当年之事,你我皆为曾想到会是那般结果,而对萧二公子造成如此大的伤害和苦楚也是老僧未预料到的,所以若说有错的不只是你,也有老僧一份。”
“大师何必介怀,当年之事全因萧峰而起,这一生我负才负志负云瑶,原本全心呵护的东西却被我生生打碎,我又如何怪得了别人!”
“所以恕老僧直言,对于房外的令郎——”
萧峰不等玄智将话说完便摆手打断他的话,再抬眸对上玄智眸光时已是莫名的悲哀:“大师,在下知道您的好意!可是在下不能答应您,既然当年我伤了一个,如今也只能负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