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9月23日,中秋节前夕,徐悲鸿担任第二届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的执行主席,亲自主持会议。许多文化名流学者汇聚一堂,周恩来总理也亲临现场。当天的工作与交流活动让徐悲鸿十分兴奋,他从早忙到晚,没有顾上歇一口气。就在当晚,他再次突发脑溢血,被送往全国最好的北京医院抢救。还在家里准备着中秋节饭菜的廖静文一听到消息立刻赶到丈夫身边,“我到的时候,悲鸿问了我一句话,说孩子为什么没有来?他最惦记这两个小孩,儿子差一天满7岁,女儿5岁半。所以他问孩子为什么没有来?还用手比就是要写遗嘱。当时急救站的人跟我讲,他们听了徐悲鸿的心脏,没有问题,摸了他的脉搏也正常,呼吸也正常,说没有危险,你让他休息,不要写。我就让他休息,没有让他写。当时的北京医院是最好的干部医院,因为有苏联专家,1949年以后中国各个领域都请了很多专家,医学领域也请了苏联专家,北京医院就有。其实回头看,刚解放的时候,一切向苏联学习,中央美术学院也请苏联专家。那医院也一样,把徐悲鸿送进医院,不是请中国医生看,而是派车去郊外友谊宾馆接苏联专家来看。当时不让我进病房,这是医院规定的,家属不能进病房,要经过医生确诊以后,我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也不让我进去。我当然很着急,后来我也不管他们,就自己跑进去了。跑进去看见一个苏联大夫,叫悲鸿张开嘴看嗓子,检查嗓子喉咙。我就跟他讲,我就说,‘专家,他没有别的毛病,你不要检查了,你赶快急救,他是脑溢血,他别的病都没有。’他当然听不懂我的话,翻译翻给他听,当时的苏联专家都很骄傲,他听了以后,就很不礼貌地对我说,治病是我的事,你不用管。就这么一耽误,我进去不久,悲鸿就恶心要吐了,悲鸿指着一个脸盆叫我拿脸盆给他,他这时候还很清醒,我拿脸盆给他,他就使劲地吐了。一吐以后,他就昏迷了,不知道了。因为吐会使破了的血管出血更多,要抢救就很困难了。当时是大形势,只认苏联专家,苏联什么专家水平都比中国的好。连我也是这样跟潮流,认为悲鸿送到那个北京医院一定是最好的大夫看。所以他死了以后,我一直后悔,不断地谴责自己。很多年以后,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通,他不应该在58岁就死,连我都活到88岁了,也没有经苏联专家看过病。”
说到这里,我们摄制组对廖静文女士的采访已经持续了四个多小时,见她说到悲伤处,情绪难以平复,我们急忙让摄像师停下来,请88岁高龄的廖女士先休息一会儿。眼前这位从19岁便陪伴在徐悲鸿身边的女性,丈夫的英年早逝对她情感上的打击可想而知。然而,她却在徐悲鸿去世后用自己的一生守护着他的作品和遗愿,守护着他们的爱情,那份坚韧与执著怎不叫人心生敬佩。如果没有她,也许徐悲鸿的很多作品流传不到今天。文化大革命期间,徐悲鸿纪念馆也曾遭到红卫兵的袭击和破坏。正是这位带着两个幼子的弱女子恳求周恩来出面,派人将包括《愚公移山》等徐悲鸿的重要画作转移到故宫博物院藏起来,才保全了大部分珍贵的原作躲过了“文革”的浩劫。
廖静文虽然非学画出身,却对徐悲鸿的每一幅作品都非常熟悉,大部分作品上面都有画家亲笔写下的几个字:“静文爱妻存。”这里有着怎样深沉的爱与歉疚,徐悲鸿不能再陪伴妻儿,只好把所有画作留给他们。
休息片刻,语速虽慢,但头脑非常清晰的廖静文女士继续在我们的镜头前诉说起来:“悲鸿很不幸的就是他死得太早了。58岁,太年轻了。如果他能多活10年或者20年,我想他会画更多的画,也会培养更多优秀的画家。这是我很难过的一件事,也是我没有法子代替的事。悲鸿在会上脑溢血之后就死在医院,我在医院守了两天三夜。悲鸿是个很坚强的人,他生前不论任何困难,他都要克服。所以这两天三夜,我想他一直是在挣扎中。不到最后,他不会停止呼吸。
通常一般高血压死都是很快,但是他两天三夜才死,说明他的性格,他一定是在挣扎,两天三夜,对病人是一个很长的时间,而且死的时候,他是睁着眼睛的,没有闭上眼睛。说明他不愿意死。有很多死的人,很安详地闭着眼睛,但是悲鸿那么有毅力的人,他挣扎到最后,不能活了,他也不闭眼睛。我能够了解他。”
1953年9月26日,徐悲鸿与世长辞,享年58岁,去世时不曾瞑目,像是还有对人间无限的留恋与不甘,也许,以徐悲鸿的性格,实在不愿意向死神服输。毕竟58年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他还有多少未完成的创作和美术教育的理想?他一生如奔马,不曾停息过奔腾的脚步,如此短暂的生命让他如何能甘心呢?倘若徐悲鸿再多活20年,也许他对于中西融合的国画改良的探索还会有新的突破,他的不朽杰作还将更多。
命运就是这样莫测,但似乎也暗含着某种必然。回顾大师的一生,上天似乎在造就一个天才的同时,也让他接受那多舛的命运。
如果没有经历过童年的苦难,少年的磨砺,青年的颠沛流离,壮年时期的潜心创作和在美术教育上的呕心沥血,就不会有那样撼人心魄的作品和作品背后传递的精神力量与坚定信念。从最初立志改革颓败的中国画到远赴欧洲求学寻找方法,从选择写实主义绘画道路到建立以素描为基础的美术教育体系,从一个画家到画坛领袖,徐悲鸿,注定是独一无二的。
廖静文在徐悲鸿去世后,将他所有的画作与收藏捐献给国家,让更多的人能够来到徐悲鸿纪念馆观赏和学习大师的作品。
今天,我们迎来了艺术的百花齐放,中国的当代艺术抽象绘画一度掀起国际追捧的热潮,以至于在徐蒋体系下完成中国学院派美术专业教育的很多人,开始怀疑徐悲鸿所推崇的写实主义是否阻碍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是徐悲鸿错了吗?不,文化本就多元,时代需求各有不同。今人又如何能以当代的环境去评价徐悲鸿的时代选择呢?不论后人如何评说,徐悲鸿都在中国最为特殊的百年,践行着一代巨匠方能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