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很多人认为生命很长,走到一半的时候才感觉到生命的短暂与狭窄。
张爱玲一生的所有作品,要数中篇小说最好。张爱玲曾在她的一篇文章中提到过,说她自己写东西又慢又吃力,这显然是在过分自谦,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只要看看张爱玲的创作年表就会知道,在1943年和1944年这短短两年之间,她曾写作和发表了多少东西,《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中篇小说以及她那些零零碎碎大把大把的散文,都是在那段时间里写出来的,一个人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制造那样多的文字,且不说品质如何,单就速度而论,张爱玲绝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写东西又慢又吃力。所有的作家情不自禁都有撒谎的毛病,就像演员总把表演的痕迹带到生活里来一样,她不是想在你面前做戏,但是长久的表演功夫的训练使得她真伪不分,常在不知不觉间就动用了“身段”和“眼神”这一点,戏曲演员尤为明显。
作家“撒谎”也不是想成心骗人(个性居心不良者除外),张爱玲在写《存稿》的时候,故意一上来就说:“我写文章很慢很吃力,所以有时候编辑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来,他就说:‘你有存稿拿一篇出来好了’。”只有这样开篇,文章才好做下去。试想要是她一上来就说:“我写作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么后面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后面只好再写上一句:“编辑先生向我要稿,我说‘好’,就把文章寄过去了。”要是这样写文章的话,张爱玲也就不是张爱玲了,句句写“真话”的人,文章只能写得像兔子尾巴那样长。账单都是真的,没有一点儿虚构成分,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爱读账单的吧?
我总以为1943年和1944年是张爱玲的黄金时代,在她的黄金时代里,要数她的中篇小说最“黄金”。一般女性读者以及当代的女作家,大都偏爱张爱玲的《红玫瑰和自玫瑰》,还有《倾城之恋》,我最喜欢的一个中篇却是她的《金锁记》。
《金锁记》的开头我不喜欢,一开始的那段写景抒情显得很“文艺腔”:“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一大段开头从表面文字功夫来看是美的,但我认为恰恰是这个开头减轻了全篇的分量,把原本可以很深刻的主题,降到了什么凄凉不凄凉上来。《金锁记》里的主人公曹七巧一生的命运,何止是“不免带点凄凉”啊,她的一生简直可以说是“字字血,声声泪”。她一生都被黄金做成的枷锁铐住了,不仅断送了自己,而且断送了儿女。看张爱玲此篇小说的起势,她原本一定是想做篇大文章的,她开头开得很大,三姑六姨,丫鬟小姐,安排了众多人物出场,一开始给人的感觉是照着《红楼梦》的阵势写的。可到后面包围圈渐渐缩小了,好像舞台上打追光一样,那圈光越缩越小、越缩越小,直到翻山越岭写过许多页了,这才想起应该落到曹七巧一个人身上。
我说我喜欢《金锁记》,是从七巧正式出场成为主角说起的。七巧是一个被压抑得变了形的女人,她一生的守望,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那点钱。她是个精明得有点过分的女人,越到后来越加神经质,以为人人都为贪她那点钱——她用一生做代价换来的那点钱,她要用性命来保住它。
《金锁记》里所有疯狂的起因都是因为钱,分家是一场,小叔子季泽来找七巧又是一场。女儿长安谈恋爱,儿子长白娶媳妇,这些生活中极为平常的情节,在张爱玲笔下变得异常“鲜艳而凄怆”,像“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
写《金锁记》的时候,正处于张爱玲的黄金时代,那一段时间她既多产又优秀,她以让人吃惊的速度一篇接一篇地往外“抛”中篇小说,我查了一下她的写作年表,她一生中的重要著作都是在那两年写成的。我不喜欢张爱玲写的长篇小说,《十八春》和《怨女》都不算出色,那部《十八春》到后来简直没法看了,十八章之后显得那样吃力和紧张,真让人难以相信这是《金锁记》的作者写的小说。当然这里面有时代的原因,但就张爱玲自身来讲,那一段已经过了张爱玲的“黄金时代”了,即使没有大的时代变迁,我想她也写不出《金锁记》和《红玫瑰和白玫瑰》来了。她的“气”似乎一下子用得太狠,该耗的全都耗尽了,到后来就只有靠惯性写作了,所以越写越往下走,再也写不出《金锁记》那样的小说来。
张爱玲的“黄金时代”,其实不是很戏剧化的一个人生现象,套在其他人身上也同样适用。一个人能燃烧的生命就那么几年,一旦遇到机会就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不顾一切地燃烧一把。人生中有太多安排都无法设计无法选择也无法逃脱的。干,还是不干?你干,还是不干?空气中充满了问号与抉择,我们都快被这些问号和抉择逼得发疯了。年轻的时候,很多人认为生命很长,走到一半的时候才感觉到生命的短暂与狭窄。“黄金时代”是一个人的鼎盛时期,生命的岩浆正喷薄欲出,积蓄着无穷无尽的能量。烧就让它烧个尽兴、烧个精光吧,不留一点死角,不留一点遗憾。许多年以后的某一年,你忽然想起你的黄金时代来,那仿佛已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