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山洞生活,将我的一双眼练得异常敏锐,白天他一眼能数清天上振翅腾飞的群鸟,夜晚十丈内就是掉下了一根针也看得清清楚楚。翻山越岭,登高上树,对我来说更是如履平地。
那一日,野人抬着一条被他们打死的金钱豹回到山沿时,二叔正捧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短剑出神。我看见那双眼中泛起一层晶莹的泪光,便默默地坐在老人面前。以往每当老人手捧短剑出神时,他们都是这样默默的坐着,久久相对无言。
今天却不同,当我刚在老人面前坐下时,二叔突然长叹一声道:“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道:“二叔,您老昨天不是告诉我,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吗?”
二叔点点头道:“是啊,你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要下山一次,一去便是两三个月?”
“您老不是去买穿的用的么?”
“买那些东西怎能要那么长的时间。你知道为什么二十年来我不让人踏出谷口一步么?”
“您不是说山外边坏人很多么?”
二叔摇头道:“坏人再多,也没有好人多的。”
“你知道这把短剑的来历吗?”
“当然知道,那是我们燕家的传家宝。”
二叔神色庄重正了正身子,将手中短剑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剑身黑漆漆的毫无光泽。二叔以手试了试剑刃道:“此剑确是我们燕家的传家宝,名字叫‘藏锋’,你爹爹名叫燕翔,被江湖人称为‘无影剑’,你母亲生你之前,夜梦武圣降临,因此你父给你取名燕武。你祖父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创下一个偌大的家业,在黄山镇可以说是首户。你家原本是书香门弟,儒学世家,可父亲却偏偏拜了武当山灵虚上人为师,做了武当派的俗家弟子。我教你的太乙清气和追风剑法,便是跟你父亲学来的。你父亲的武功在同门中可以说是佼佼者,更得家传医道。医术精深。他为人清正刚直,心地善良,又长得俊美绝伦,你母亲姓郭,名叫秀莲,娘家住当阳县。你外祖父是当阳县县令,由于为官清正,得罪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后来官做不下去了,便弃官经商,开了一家钱庄,家景也算富裕。你母亲自幼秉承家教,在当阳县方圆百里之内,再找不出像她那样美貌而贤慧的女人。”
我急忙问道:“二叔,既然我有爹娘,为何从小住在这深山洞穴之中,莫非家中发生什么变故不成?”
二叔点点头道:“别急,孩子,听我慢慢讲来。”说罢,将手中短剑递给燕武,又道:“那是在你未满百日的一天夜里,起因便是这把宝剑。这剑乃是千古玄铁制成,剑柄乃千年寒玉雕刻而成,这龙眼里的钻石来自波斯的一个商人手中。此剑乃是武当山的寂然子大师的心管之物,不知什么原因,这剑到了你先祖手中。”
我插嘴道:“武当派知道此事么?”
二叔道:“当然知道,不过从未提起过。后来不知谁传出来的,说寂然子大师的一生武学都藏在这把剑中。鬼才知道,这黑不溜秋的剑上怎的能藏下当时号称宇内第一剑的寂然子大师的神功绝学。因此窥视此剑者大有人在。这剑确是神兵利器,它能吹毛断发,削金断玉。不用说是否藏有秘笈,就是武林一流高手单单得到了它,便不啻如虎添翼。那晚上,月黑风高,四更的分,一伙蒙面人突然闯进你家,大约有二十多人,个个武功皆属一流,十分了得。他们逼你的父亲交出此剑,你父不从,言语不和便与他们交上了手。眼看护院庄丁死伤大半,大势已去,你父亲也被四名蒙面人紧紧纠缠,脱身不得。你母亲慌乱中将你与短剑托付予我,掩护我冲出蒙面人的包围,逃进这深山密林之中。后来与这野人的相遇我已讲给你听过。”
我急切地问道:“我爹娘呢?”
二叔道:“三天以后,我悄悄回到庄院一看,整个庄院早已烧成一片废墟。以后我每年下山一次,便是去打听你父母和姐姐的消息,以及那伙蒙面人的踪迹。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我是一无所得,一切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我之所以不让你踏出山谷一步,怕的是你若有个好歹,我对不起你父亲和母亲。”
我道:“如此说来,我父母亲可能还在人间,是吧,二叔?”
二叔道:“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要不然,二十年来我怎的打听不到一点音讯。孩子,那次变故,你祖父,二祖父,全家大小,一共七十八条人命,如今只剩你我叔侄二人。这血海深仇,我没齿不忘,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报仇雪恨。如今,你已长大成人,该是你出去闯荡,寻找仇人的时候了。我老了,不中用了。从明天起,你便下山去吧!”
有关江湖中的许多事,在平时谈话中,二叔早已经给我讲得清清楚楚,这时,他还是千叮咛万嘱咐,不厌其烦的又给我讲了一遍。
两人谈了个通宵。天刚放亮,二叔这才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到山谷外。老野人和小野人也是颇懂人性地站在二叔身边,难分难舍地一直目送着我翻过山梁,消失在密林中。
我拜别了二叔下山后,一路南行。二十年野人般的生活,使他感到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充满新奇而眩人的五彩之光。
在田野里,我看见农夫挥鞭驱牛耕作,便跟在别人屁股后头问这问那,一呆就是老半天。在村镇客栈,第一次睡在床上时,我感到被褥竟是如此柔软暖和,比山洞里铺在地上的老虎皮舒服不知多少倍。
二叔在我临行时说过,村镇中的酒楼饭馆,是专供人吃喝的,吃喝完了付给银子便成。我第一次进酒楼不知如何点菜,看见邻桌四五个顾客摆了满满一桌酒菜,便让小二照样来了一桌。结果肚子胀得十分难受也未能吃下三分之一,陈年花雕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引来邻桌客人一阵哄堂大笑,臊得我一张俊脸犹如红绸。临走扔下一锭十两重的银子便要离开,好在店家忠实厚道,看我似初入尘世之人,将我唤住,找了七两八钱银子给我。一路上高车驷马,红男绿女,酒空帘店幌,令我应接不暇,觉得十分新鲜好玩。
日子一久,当我习惯这眼前的一切后,反倒觉得还是山中好,这烈日当头,旅途劳顿,浑身汗水粘乎乎的让人十分难受,哪有山中凉爽安逸。山里长年不败、四季盛开的各种奇花异草,美不胜收,香气沁人欲醉,大小野人憨朴天真,相处无间,二叔关怀照拂,胜似亲人,这一切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令人怀念。
这一日,我下得船来,信步走去,看着满街的人,神色衣履皆无甚独特之处,实也分不出好人坏人,心中暗忖:十多天了,让我到哪里去寻找仇人,报那血海深仇?我不知不觉已到了街的尽头。迎面看见一座酒楼。此时红日西沉,正感肚中空虚,便举步走进酒楼。酒楼不算大,倒也干净,四壁挂着一些花鸟山水之类的条幅,虽不算上品,倒也增添几分情趣。
酒保一见来了客人,赶忙迎上前躬身招呼:“公子请里面上坐,小店备有二十年的陈年花雕,还有船家刚送来的活鲤鱼,甲鱼。公子不妨试一试小店的烹饪手艺,可以说在这镇上找不出第二家。”
我点头微笑。举步向楼梯口走去。酒保忙跟进道:“公子请止步,楼上雅座昨日因有一伙人在此搅闹,损坏严重,不能待客,请公子将就一下在楼下进膳。”
我不待酒保说完,笑着打断他的话道:“如此,我便在这店堂里拣个座头就是了。”
酒保陪笑道:“多谢公子,您请。”说罢将我引至靠窗临街的一张空桌旁,用手中抹布细揩擦了桌椅,请我落座。
我点了一盘清蒸甲鱼,一盘红烧鲤鱼,一盘白切鸡,二样小菜,要了二斤绍兴花雕,自斟自饮,怡然自得地观看街上行人风景。
不久,突然从县城方向驰来十几乘快马。马上都是精壮大汉,一色的黑衣黑裤,青帕扎巾,腰悬刀剑,脚蹬薄履云鞋,人人双目炯炯,精光暴射,令人一望便知这伙人个个皆是内功修为很深的武林高手。
他们来到酒楼前,为首的一人冲同伴打个口哨,飞身下了马,余后之人也都甩蹬离鞍,牵着马匹向酒楼走来。
酒保一看来人都是不敢得罪的江湖人,急忙笑脸相迎,道:“各位大爷,里边请。”
为首之人道:“可有好酒好菜?”
酒保笑道:“有有!二十年绍兴花雕,活鱼活鳖,鸡鸭牛羊都有。”
为首之人道:“好,前边侍候,叫人给马匹喂足草料,再到江边雇上一只大船。”
酒保连连应诺,挥手叫过一个打杂的伙计道:“赶紧给这几位爷的马匹喂饱,叫小四去找陈老大,说有人包下他的船。快去!”伙计应着从那些来人手中接过缰绳,向旁边的栓马桩走去。酒保侧身让路,引着这伙人进了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