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狐狸死亡的时候,头颅总会朝着故乡的方向。
也许每一个故事,都应结束在它开始的地方。
飞桥镇,横塘巷。
夏季已经过去了一半。
小镇今年格外地热,水塘成了孩童们最喜爱的嬉戏所,隔着很远都能听到他们的嬉闹声。
满湖的莲像一盏盏精致纸灯,红红白白,风拂过,就和湖面的波纹一起摇曳。元夕想起天窟里那些霸王莲,同样是拳头大的花苞,眼前的被人触碰时只是羞涩地晃动两下,轮到它们,个个都凶残得要命,一不小心就被炸得皮肤共头发一色,鼻涕与眼泪齐飞。
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元夕回过神来,发现莲塘边的人已经消失了大半,只剩零星几个小孩,嘻嘻哈哈正要结伴回家。
视线不自觉地跟着那群孩子,直到他们全部没入视野的尽头,四周终于只剩稀落的蝉鸣。
收回目光,她转过身,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蛊师。
脸上半分诧异也没有,元夕扬起嘴角,步履轻快地走过去。
夕阳将地上的影子都画成一根纤细的莲茎,影子的主人就成了生长在陆地上的莲。
“你偷看我。”她笑眯眯地指控。
“我没有。”他语气平稳。
“你偷看了,而且看了很久。”
“你对‘偷看’的内涵需要重新定义下。”
“偷看的人要受到惩罚,”她一本正经,作势沉思,然后正式宣布,“今晚换我在上面。”
他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
“休想。”
斩钉截铁。
白元氏有些沮丧,她深深地怀念起三年前的美好时光,别说只是小小的体位问题,就是要蛊师吃一个月的素,他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果然有些东西是有时限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当年她真是太天真了……
怨念地瞅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意料之中地看到对方对自己不满的表情完全无视,墨蓝广袖风中舒卷,和这厮面上惬意的神情遥相呼应,自在得近乎嚣张。
元夕撇撇嘴。
偶尔她也会想拿当初的事出来要挟要挟这个可恶的男人,但总在最后一瞬吞回肚中。
有些事,搁在心里只是一段回忆,可一旦说出来,就如同生生撕开终于结痂的伤口。
三年前的事,白朔至今无法完全释怀。他没说,但元夕就是明白。也曾想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不介意了,然而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她最终保持缄默。
这个多方面的考虑,基本内容就是让这混蛋有个心结,自觉对某人有亏欠,如此这般,以后老娘祭起家法来就比较硬气。
白元氏她学坏了……
不过当年的事真得赖渣朔。
渣朔早年造的孽,数不胜数。他艺高人胆大,最重要的是这个三观不正的家伙,从来就不怕死。
不怕自己有一天会因果报应,被某个比他更高段的正义之士一脚踩到泥里,利刃穿心。
如此肆意妄为,无所畏惧,直到某日名为命运的家伙突然从瞌睡中醒来,睁眼往下一看,好嘛,你小子太张狂了,想逆天吗?
诚然人间常有激进分子跳着脚骂天公瞎了眼,而大多时候被骂者都置若罔闻,但这次,天公决定雄起一把。
民不畏死无以死惧之,不过没关系,一旁不是还有个拖油瓶么。
于是无辜的骷髅蛊就被命运玩弄了。
拖油瓶那天只是乖乖地待在院子里晒太阳,边晒想着晚上又要开始的新一轮治疗,心中不由得痛苦万分,一时又安慰自己还有半个月那挨千杀的疗程就结束了,突然又想到治疗一结束估计白朔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她该从现在开始吃猪手花生煲吗……整个人纠结得头顶都要冒烟。
正当妹子纠结到丰胸的话究竟是猪手高杆还是鸡皮给力的时候,院子的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等蛊师外出归来,曾经的软玉温香已经血迹斑斑。
长时间的非常规治疗,让骷髅蛊的战斗力一路下滑最终变为负值,身形纤细弱不禁风,若现在站到街上,人家会说哇阁下一定是从吴国来的,我知道的那边刚发完百年一遇的大水,馒头比黄金还贵。
如此孱弱,因而所有的抵抗都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敌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杀了人还不跑,哈哈大笑踌躇满志,一心等蛊师归来,要他看这场辉煌好戏。
他成功了。
踏入庭院的蛊师,看清眼前景象时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神色,如被数千缸冰水齐刷刷当头倾下,其状之惨,大致也只有“面无人色”四字能够勉强形容。
“哈哈哈哈哈哈……。”
夙愿得偿的狂笑在院中炸起,而后蛊师终于迟钝地发现院里还有另一个人。
此后的仇怨倾吐真相大白,也不过是话本里写烂了的段子。若此时倒在血泊中的少女仍能出声,她约莫会鄙视地看着白朔,说看吧看吧我早说过做人还是要积点德,当年你在鬼沙镇一只毒蛛蛊害得王氏一家几乎死绝,现在人家登门雪恨,无端端连累我,在下真是何其无辜。
但她已不能出声,或许永远都只能沉默。
白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处理那个男人的,当他醒过神来,已经奔走在前往道藏门的路上,怀里的少女体温低得吓人。
然而等他到了浮玉山,得到的只有一句话。
“我们无能为力。”
不能?还是不肯?
他面色冰冷,握紧了袖中的武器。
一个手持小扇的宫装女子走出来,皱着眉,看着他怀里的人。
“道藏门收集六界内的一切讯息,但也只是‘讯息’而已,灵药仙草一概欠奉。”道藏门的女坛主毫不客气,“你想救她,应当去昆仑这样的地方,来我们这里死缠烂打作甚?”
昆仑?
不错,若是昆仑的话,或许……
但那是昆仑。
是他最不愿去的昆仑,仅仅想到这个名字,脑海里都会浮起灰色的雾。
白朔垂眸,望着怀中的少女。她的身子这般凉,仿佛他此刻拥着的已经不是人身,而是一捧细细的雪。胸口的血凝固,一片猩红。
他记得秘方上的每一个字,记得那张信笺第一行就写着,自秘术开启之日,此后三年,受术者决不可泄露丝毫血气,此为第一大忌,切记。
可她却流了这么多的血……连他的眼都要染红。
“说起来,昆仑不是有一朵七妙莲?”宫装女子突然开口。
白朔霍然抬首。
“阁主曾说,昆仑有一朵七妙莲,只是不知藏于何处。”她打量着他复杂的神情,“莫非你不知道?”
白朔确实未曾听说过。他少年时便叛离师门,在未被逐出昆仑前,他也从不留意所谓的仙草奇药,他关注的从来都是那些只在藏经阁禁书区才隐约得见的东西。
昆仑。
昆仑。
“七妙莲……能治好她?”他听见自己微微暗哑的声音。
“谁知道呢……。”扇柄轻轻抵着下颔,宫装女子若有所思,“不过若连被称之为‘活死人肉白骨’的七妙莲都无用,那这世上大抵也没有其它能够对她奏效的仙草了罢。”脸上露出微微向往的神色,“七妙莲乃是只存在于传说的宝物,我持掌道藏门疏宝阁一百二十年,却至今无缘得见。”
有那么一瞬,白朔觉得自己会苦笑出来。
“哈……至今无缘得见。”他低声自语,脸上还是那种冷淡的表情,眼底的晦暗却几乎要溢出来。
有谁知道,他曾亲眼见到一株七妙莲在眼前化成尘埃?更有意思的是,让这一株举世罕见的仙草凋零成尘的人,就是他自己。
“遭报应了吧。”耳中突然响起个笑吟吟的女音,那音色如此熟悉,熟悉得白朔整根脊髓都跟着轻轻一颤……他猛地低头去看怀中的少女,同时觉得胸口某个地方似乎陡然温暖,嘴角迫不及待要翘起来……
然而他只看到一双静静合拢的眼睛,往下是她惨白的唇。冰凉的触感从两人肌肤相贴之处细细地渗过来……
胸口一瞬间就冷下去,他怔怔地看着她。
错觉……
他居然产生了错觉。
……原来已到了这个程度了么。
静静地看着少女,白朔脸上慢慢透出一抹了然。
明白了。
紧了紧怀里的人,白朔旋身,大步踏走。
“决定去昆仑了?”身后传来宫装女子不紧不慢的声音,“我便好心多提醒你一句,那位姑娘,如今可经不起颠簸。”
蛊师脚步微微一顿,旋即继续。
他自然明白以元夕眼下的状况,决计无法经受数千里的奔波。但他更不会将元夕留在道藏门。
将她送去斗穹天道?
不。
白朔此时谁也不信。
为何他设在宅邸的结界会突然失效,连一介凡夫都能轻松闯入……
眸中亮起霜雪般的冷光,蛊师拥紧了少女,朝东北方而去。
他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安放她。
一个时辰后,昆仑墟南门外突然落下一个墨蓝的身影。
“我要见你们掌门。”一袭墨蓝的男子对山门前的昆仑弟子道。
少年皱了皱眉,打量着白朔,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像是发现了什么,却不敢贸然确认。
最终他还是拱手,先问了一句:“阁下是?”
“白朔。”
白朔这个名字,在晚几辈的昆仑弟子中其实已经比较印象稀薄了,毕竟离那件震惊六界的事已经过去了百余年。
然而这天守门的不是别人,是韩茗,而韩茗的师父,和昆仑逆徒白朔简直有着八竿子都说不完的关系。
貌似还不是什么好关系。
上次见到白朔,韩茗还没听说当年的事,可现在不同了。想起自家师父那条永远空荡荡的右袖管,少年怒从心头起。
“白朔,你居然还敢来昆仑!”
这一声暴喝,拉开一场血战的序幕。
血光,剑光,怒喝声,闷哼声。剑风卷着黄沙,撕裂晴空。
白朔无意伤人,但他更不会站在原地任人宰割,即使他今日是上门求人亦是一样。
知道这些弟子几斤几两,手下特意留了力道,白朔只求伤敌,并不打算折损他们的性命。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蛊师也渐渐暴躁起来。
手中的蛊虫有限,昆仑弟子却没完没了地来。虽有一身不错的剑术,但被剔除仙骨的凡人之躯,无论耐力还是爆发力都远不及这些仙门子弟。
昆仑墟的日光总是这般夺目,刺痛眼球,白朔看着十丈外的朱红建筑。
三重门,才到三重门而已。
……不能再拖。
眸色骤然一冷,右手一翻将蛊送入右腕血脉,下一瞬双手交叠,原本握于左手的剑已换到了右手。
一剑逼退两名昆仑弟子,蛊师持剑立于人海中,面色冷然。
“再说一遍,我此番过来并非与昆仑为敌。”他一字一字道,“若你们掌门还要龟缩在空明殿,我便只好自己杀过去了。”
剑势一变,仿若有隐隐兽啸自剑身传出。
这一路剑法白朔迄今也只用过一次,倘若有其它选择,他决不愿出此下策,因此套剑法十分毒辣,且剑意幽险深怪摄人心魂,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
剑光森冷,昆仑弟子尽皆悚然,人潮外,闻讯赶来的各门长老亦是面色难看。
流入血脉的蛊虫逐渐发挥效用,白朔唇线越抿越紧,看着那些犹豫不定的仙门子弟,蓦地冷冷一笑,他缓缓扬起执剑的手。
怒龙般的剑气爆发前的那一瞬,忽然一个飘渺的男音自九重门上遥遥传来。
“且慢。”
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舒了一口气,蛊师压抑着已经涌到胸膛的剑意,淡淡望向声音的源头。
“终于肯出来了么。”轻嗤一声,他压低了手中之剑。
那个人从九重门上飘然而下,一拢雪衣,散发如泼墨。
静默地注视那个雪色身影,蛊师的脸上瞧不出喜怒,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来人腰间的佩剑上,眸色微动。
这柄剑……果然是他。
白朔识得这柄剑,因为剑的上一任主人正是他的授业恩师。
眸光上移,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剑的新主。
这就是昆仑现今的掌门……自己被逐出昆仑后,师父新收的弟子。
心中百味杂陈,白朔看着那个身影飘落到自己面前,一双凤目清冷地望过来。
“阁下孤身一人就敢闯昆仑,好惊人的胆识。”现任昆仑掌门缓缓道,声线平静。
他竟没有第一时间追究白朔被逐出昆仑却又擅自入山的事,望着蛊师的目光,也好似只是看着一个与昆仑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细密的眼睫微微一动,白朔注视着这位昆仑千年来继任时年岁最年轻的掌门。
“我有一位友人,此时命在旦夕,因听说贵派有一株仙草,故朔前来厚颜讨要。”目光一掠四周七零八落的的昆仑弟子,“先前多有得罪,望君海涵。”
神情语调什么的虽然还算诚恳,可足下是不是应该先把手里的剑收起来?
昆仑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某些与白朔旧时有隙的长老,眼看就忍不住要跳出来,昆仑掌门却很恰当出声了。
“哦,原来如此。”他顿了一顿,在蛊师的灼灼目光中缓声道,“不知阁下意欲相求的仙草是——?”
“七妙莲。”
周围有识货的,立时倒吸一口气。昆仑掌门却露出沉思的神色。
“七妙莲么……。”他点点头,“昆仑原本确有一株。”
蛊师眼中划过明亮的光,刚要启唇,却听面前的人道:“不过就在两百年前,本派的明心尊者已将这株七妙莲让与蜀山了。”
白朔一怔,明心是师父的师弟,昆仑三殿的持掌者之一,在昆仑的地位仅次于掌门,若说是明心做主将七妙莲送人,似乎也是可以接受的……不过为何偏偏是让与蜀山呢?
蜀山……
突然想到什么,蛊师脸色猛地变得有些古怪。
“敢问那株七妙莲,贵派是装在盒中送与蜀山的么?”
“哦?阁下不知么,七妙莲遇凡土则化,不仅如此,花朵一旦离开灵壤,三个时辰后就与凡间野草一般毫无灵性,所以自古以来,仙家都是在真正需要的时候才会摘下七妙莲呢。”昆仑掌门微微一笑,“正因如此,昆仑给蜀山的那株七妙莲,一直都只在一个名为‘云鼎天窟’的秘境中安然生长。不过……。”
蛊师的面色刷地苍白,耳中忽远忽近地听到昆仑掌门用略带惋惜的语气道:“可惜就在一年前,云鼎天窟突然塌陷,世间仅存的一株七妙莲也自此绝迹。”
“……。”
天地寂静。
恍恍惚惚离了昆仑,一路上屡屡走岔路……但最终,白朔还是到达了那个小山陵。又过了半柱香,他来到一个山洞前。
一个时辰前,他亲手将怀里的珍宝安置在了这个风水独特的岩洞中。
他迈进岩洞,刚走一步,整个人都僵住了。
自己布在洞口的结界消失了。
冷意瞬间蹿进每一寸骨骼,白朔几乎是扑进山洞里。
……不见了。
曾经安放着少女的青石台上,现在只有一张纸条。
——借君所爱一观,不日将还,请静候佳音。
白朔木然地看着长笺上那一行狂草。
久久。
石洞中响起男人低低的笑声,空落落的,似末日废墟上的呼啸风声。
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