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朔霍然立起。
眼见最后几滴宝剑溅起的浪花亦落回江中,元夕侧身回首,微笑:“如何,你满意了么?”
面色冷峻,白朔寒着嗓音道:“阿娣,下去将剑找回来。”
一抹恐惧浮上骷髅蛊精致的面庞,她望向蛊师,却只看到一张森冷的脸。
一咬牙,阿娣纵身一跃,素白长裙急骤下坠,转瞬没入滚滚激流。
船上,元夕面上的微笑始终不去,且有越笑越欢的趋势。
白朔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她好心情地回以一个大大的笑脸。
“你还敢笑?”男子的声线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为什么不笑?”她表情愉悦,“看不顺眼的人遭了殃,幸灾乐祸不是很正常的事儿么?”
白朔冷笑一声。
“是么?难道你不是因为天机剑掉进了水中而笑?”
笑容一滞,元夕看着白朔,不说话。
“怎么,哑了么?”他嘲弄,“你以为你演得天衣无缝?——可惜,原本我只有五分把握,看到你方才的反应,现在倒有十分了。”
用一种洞明一切的眼神,他高高地俯视她,如一尊无所不知的神袛。
对着这样的目光,元夕面色逐渐冷漠。
缓缓地,她出声:“那又如何?我宁可把天机剑丢水里……。”
“也不会将蜀山至宝交给你们这些魔道!”
冰冷至极地,她自齿缝中吐出这句话。
第一次,她将他们称为“魔道”。第一次,她刻意将自己与他们区分开。
白朔的目光登时冷得像把刀。
哗啦!
一个湿淋淋的白影自水中跃出,落入船中。
“白朔!”阿娣急匆匆地唤。
白朔慢慢侧过头来。
“剑呢?”
男人的表情并未如何森寒,甚至语调都是平淡的……阿娣却“咚”一声跪倒在他脚下。
“我、我没能找到……。”骷髅蛊语音发颤,似是怀着极大的恐惧,“你别生气,求你别生气……我,我再去找!”
白朔一言不发。
扑通!白衣再度没入河中。
元夕站在一旁,面色淡漠。
白朔一拢蓝衣,立于船头,眸底阴冷。
半个时辰后,半空里开始飘起细雨。
船舶靠岸。
阿娣第三次从水底出来,脸苍白得像鬼。
她跪在白朔面前。白朔坐在靠椅中。
“找不到?”
阿娣伏着身子,只是抖。
蛊师俊逸的面容上神色冷淡,微微侧首,他望向另一旁,那个沉默的少女。
雨落在她的发上,****晶莹。她直视他深沉的目光,神色坦然。
白朔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
他步履很从容,神色也极优雅,但他的瞳仁里分明写着,有人要倒霉了。
元夕等着男子的滔天怒火。或者应该说,她辛苦谋划了那么多,其实她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挑起他的愤怒罢了。
而她终于如愿。
元夕微微笑。
这个微笑成功地令对面的蛊师眸色更加阴沉,右手慢慢上扬,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将从那宽逸的袖口飞出来……
但白朔终究未将手完全抬起,不但手未抬起,连步履也凝住了。
因为元夕突然跪下来。
毫无征兆地,她跪在他面前,低着头。
白朔立在当地,望住元夕,面上神色复杂。
“嗯……。”
低低的呻吟声忽然从少女唇中溢出,风声中更显飘忽,沉闷的,压抑的……
白朔面色微变,脚步刚动又顿住,眼底浮现些许猜疑。不待他细加揣测,极诡异的一幕就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青天白日里,紫衣少女身上忽然冒出迷蒙的光。
那光是惨绿色的,在白昼里看得不甚清楚,而悬在她腰间的幻形琅,不知何时亮起的黄芒几乎要盖过那片绿光去。
却也只是几乎而已。
绿光就像是生在少女身上似的,吸着宿主的精华让自己越来越盛;反观黄芒,几次交锋之后,明显不敌,光芒忽明忽暗。
喀。鱼形黄玉裂开一道细痕。
伴随那声玉裂的轻响,元夕猛地伸手抵住甲板。白朔衣角忽然一动,仿佛想要上前一步……却终究停在原地。
撑着地面的手不断颤抖,低着头元夕不让别人看到她眼中疼痛的水雾。上下牙齿紧紧相扣,将呻吟牢牢关在口中。
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这诡谲的情形,印证了她数日前的坏猜想。
这具身体,果然是要坏掉的。
只是想不到,崩溃竟来得这么早……
慢慢地,她撑着甲板站起……然而方起到一半,同样的脆响二度响起!
是幻形琅,它裂得更厉害了。
那条新裂痕就像一条细细的绳,紧紧系住元夕的咽喉。痛疼猛地翻倍,奇异的刺痛在身体里躁动,她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低着头元夕闭了闭眼,清晰地感觉到那刺痛越积越多,刺穿肌肤,溢出体表……
然后,将她变成一个怪物。
一具骷髅,跪在地上,微微发抖。
它身上可笑地套了一条紫色长裙,枯瘦的指骨暴露在外,还有光秃秃的头颅……
它比寻常的骷髅更加地狼狈,因为它惨白的骨架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绿斑。它惨淡得像一栋年久失修的古楼,摇摇欲坠。
白朔面色遽变,他伸出了手……
“那些绿色的东西是什么?好恶心!”阿娣突然细声嚷嚷。
那只伸出去的手顿时一僵。
似腐木上滋生的黏腻青苔——那绿霉一样的污斑,东一簇西一团,每一团都似正向外发着腥气,令人望之油然生出一股厌恶。
白朔火灼般缩回手。
他的反应全落在对面的骷髅眼里。
元夕突然很想笑。
剧痛已经平息,那些痛苦的目的似乎就是要逼她现出原形,而现在它们的目的达到了,于是疼痛潮汐般退去。
元夕慢慢从地上撑起来,在雨中一点一点地挺直了身躯。
她望着面色难看的白朔,用她黑洞洞的眼眶,将这个男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他垂着手站在那里,蓝衣似浩渺苍穹,一身的风华。在他身后,阿娣正用嫌恶的目光望向这边,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白朔一言不发,只神色难测地将她望着。
元夕翘了翘嘴角,伸手取过挂在船舱外的斗笠,罩在头上。
压低的斗笠遮住了可怖的头骨,长长裙摆掩去衣底的森然真相。
挺直了脊梁,她一步一步走向船边,纵身一跃落于岸上。
她走的很稳,背影挺拔孤直,似一只在海上清鸣而过的孤雁,纵使失群独行,纵使眼中含泪,也会姿态骄傲地走下去。
凄雨冷风中,那抹紫影一寸一寸淡出了蛊师的视野。
白朔忽然想起不久前这只孤雁说过的话。
“我宁可把天机剑丢水里,也不会将蜀山至宝交给你们这些魔道!”
她用冰冷神情,宣布他们根本不是同类。
月上中天。
客房内,传音盒静静地躺在平头案上。
白朔坐在窗边,阿娣站在他身后。
他们已经维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白朔始终不语,阿娣也不敢作声,更不敢走开。
终于白朔道:“将传音盒取来。”
阿娣如释重负,走到案边捧起小盒,恭恭敬敬送过去。
月华照在传音盒上,光芒流转。
少顷,有个带笑的男音自盒中传出:“真难得,你竟会主动联系我。”
白朔淡淡道:“事关重大,等不得你那些人将消息带回去。”
百里怀稍稍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带上了五分严肃:“怎么了?”
“素素今天将天机剑丢进了弥江。”
盒的那头沉默下来。仿佛有肃杀的冷意自盒中漫出来。
许久,斗穹天道的主人淡淡道:“白朔,这次你无话可说了罢?”
蛊师的神色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他托着盒,不说话。
“我早说过,这只蛊留不得。那夜她竟然想杀了你,这便说明骷髅蛊的本能已在她身上出现了。无论对你还是对阿娣,她都是个威胁。”百里怀缓缓道,“之前我们顾虑着天机剑,如今她主动将这块护身牌丢了……。”
百里怀尚不知道,天机剑剑魂的沉睡是假的。但即使这样,亦足以使他对元夕印象恶劣了。
那日,当百里怀从阿娣口中得知剑魂已经陷入沉眠,按照他原本的想法,既然这只能与剑魂交流的蛊已经派不上用场,他们当然该将剑拿来自行研究,至于那只毫无价值的蛊,百里怀亦想好了应如何处理它……
但百里怀最后连元夕的一根手指都没机会碰到,因为白朔反对。
那时白朔力排众议,态度强硬地坚持把天机剑留在元夕身上。他给出的其中一个理由是天机剑终会苏醒,谁也不能肯定是否明日就是剑魂的苏醒之日,若果真如此,比起毫无头绪的自行摸索,自然还是让元夕与剑魂对话来得快。
百里怀无法反驳。况且,若略过事关紧要的天机剑的事不提,说到底,要如何处置那只蛊,完全是蛊师自家的事。
百里怀看得出白朔决意要袒护元夕。
斟酌再三,百里怀最终选择退让一步。
让她保留天机剑,可以。但是绝不能再出一点乱子。
白朔赢了。
即使是沉睡的天机剑,也同样有价值。只要剑在一日,元夕就安全一日。
可这个最好的留下骷髅蛊的理由,却在今早被某只蛊亲手毁掉了!
白朔想起天机剑没入江面的那一幕,眉心止不住地拢起。
盒中传来百里怀的问话:“阿娣当时在哪里?为何不让她入水去寻?”
“你怎知我没让她去寻?”白朔神色浮起微微的烦闷,他想起阿娣入水时元夕唇边的那抹笑。
窗旁正垂着一条柳枝,月色下细细尖尖的新叶,小巧的,薄薄的,恰似女子弯起的樱唇。
她总是在笑,嘴角微扬,无论那笑意是否达到眼底,至少面上总要维持着与人为善的假象。
但假象毕竟是假象。
——我宁可把天机剑丢水里,也不会将蜀山至宝交给你们这些魔道。
说这话时她整个人都是冷的,眼梢唇角,每一根发丝都泛出寒意。
白朔捏着传音盒,脸色发冷,眼神却有些怔仲。
“——白朔!”
蛊师猛地醒过来,定定神,“什么?”
那边顿了一下,然后响起百里怀仿佛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你方才想什么?叫了你好几声。”
蛊师难得地梗了一下,方道:“与你无关。——这次的事我有责任,要什么样的蛊,你开口罢。”
“……好大方啊。”百里怀轻轻一叹,“用一柄失了剑魂的天机剑换白大蛊师一个人情,你说我是赚了还是亏了呢?”
当然是亏了,因为剑魂根本未曾沉睡。
白朔不言语,须臾,那边传来百里怀轻轻的话语:“白朔,在问你拿蛊之前,容我先问一句:你待将那只蛊如何?”
他明明是出言相问,却又不待对方回答便径直接下去道:“论起来,既然你愿意一肩担下她犯下的错,我自然也再无什么立场可质疑她,便是你要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亦是你自己乐意。但是,白朔……。”
低低的,那清雅如兰的男子缓缓道出一句话。
“你当真不觉得,你对她太放纵了么?”
字字在静夜中清晰。
白朔的眸中卷起动荡的风。
太放纵了么?
仿佛有什么突然裂了一道缝,于是纷繁记忆怒潮一般涌出来。那人的身段,那人的眉眼,那人唇边的笑……
她唤他“公子”,她亦唤他“白朔”。
她使他欣悦陶然,她亦使他怒不可遏。
临潮城的那一日,白朔永远记得自己在屋外听到那场对话时心中翻涌的冷火。
昏暗的白昼,阴云低垂寒风呼啸,而屋内热气腾腾。那个人用轻松随意的语调,说着她对名为元璧的男子的倾慕……
怒不可遏。
下咒。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扼杀她的希冀。
从未深想过那日自己的举动。
蛊师对蛊的绝对控制。就是这样。
但世间总有脱离人控制的事。
那日之后,元夕依旧按着自己的作息,朝看浮云暮观夕照,仿佛白朔对她做的事对她半分影响亦无。
而蛊师却待在自己的院落中,平静得异常。那些日子,所有出入蛊师院落的下仆都格外小心谨慎。
即使满腔怒火,即使当时他恨不得掐死那只脑袋不清楚的蛊,即使后来她居然敢一次都不来找他,即使她不停闯祸累他东奔西走为她收拾残局……白朔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元夕。
那么矜傲的人,却一次一次为一个女子放低了底线,还始终不自知。
直到今夜,有人一语喝破了这个绯色迷局。
蓦然惊醒。
轻薄柳叶垂落在窗棂旁,随风摇摆,叶影映在传音盒上,点点斑驳。
百里怀的声音在夜风里飘渺如魅:“若你仍是坚持留着她,我也无话可说,你……。”
“谁说要留着她?”蛊师蓦地吐出这句话,百里怀一顿。
夜色沉沉,屋内的蓝衣男子,一双墨眸同样深沉,深得看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