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在夜里闪烁耀眼的蓝。
紫衣少女狠狠撞上光壁,但她仿若全然不觉疼痛,喉中沉狺嘶吼,双拳骤雨般锤击光壁。
阿娣弓着身子,恶狠狠地瞪着那个胆敢对蛊师出手的少女,姿态急切得像只迫不及待想要发动进攻的毒蛇。
但她面前同样横着一面蓝色光壁,纵使她敢不顾指令依着本能出手,那光壁也绝不会让她跨越雷池一步。
何况她根本不敢忤逆蛊师的命令。
阿娣不许动。
白朔长身玉立,光幕后的他青丝披散稍显凌乱,显见是听到声响匆忙从屋中出来,却一眼看到两只骷髅蛊正在他庭院上方缠斗不休。
而现在,其中一只骷髅蛊正疯了般撞击结界,企图破开光壁冲过来……
眸色暗沉,白朔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只似已陷入疯狂的骷髅蛊。
她眼神凄厉,拳势狠绝。
仿佛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五步外,阿娣的低狺声声不绝,周身煞气如同实质。
如此混乱的景象。
撞击声还在响。
砰!砰!砰!
肉拳反复冲撞光壁,渐渐鲜血淋漓。
甜腥混着令人牙酸的闷响,充溢冷夜。
白朔眼底阴沉,突然一个扬手,那挡在紫衣少女前的光壁倏忽不见。
紫色身影猛地前扑,在阿娣的尖叫声中,撞向蛊师!
那一瞬短暂又漫长,而后紫衣撞上蓝影……却什么也没发生。
——或者说,阿娣想象中的一切都未发生。
紫衣安静,出奇的静,仿佛刹那间刚才在她身上的疯狂都飞走了。
白朔托着元夕,看到她闭着的眼,长长的羽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阿娣还在尖叫。
“阿娣,闭嘴。”
尖叫声像被什么扼住了。阿娣捂着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幕。
白朔左手扶着元夕,右手从她颈下探出来——
一只寸许长的金针正夹在他指间,上头沾着血迹。
随意将污了的针丢弃,白朔一手环着元夕,垂眸不语。
他抬手,将她凌乱的发理顺。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宛若一人。
就这么拥着昏迷的少女,蛊师朝院门走去。
“——白朔!”
身后突然响起阿娣的颤音。
“你去哪儿?”阿娣哑着嗓子问,“你,你要丢下我?”
绝美的面庞上满是恐惧,阿娣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问出这般话来。
然而话已出口,她只能等待对方的判决,而最后她听到她的蛊师淡声道——
“回房去。没我允许,不准出来。”
白朔就这么走了,终已未曾回头一顾,留下身后不断颤抖的骷髅蛊。
风吹树动,冷月之下,荒芜的土地上盛开大片大片的斑驳树影。
呜咽声传得很远。
元夕是在呼噜声中醒来的。
古怪的呼噜声。
元夕睁眼,缓缓扭头,向声源望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只长着猫脸的雪白鸟儿,正蹲在她的床旁的翘头案上。
缩着脖子,小半个脸都掩在蓬茸茸的羽翼里,小家伙眯着眼,似睡非睡。
那奇异的呼噜声,正是从它身上传出的。
元夕慢慢坐起来,拥着被子,望了那只的生物一会儿。
“……虎雀?”
声音有些发哑,似大病初愈的音色,不过也足以引起对面那个小家伙的注意了。
抖抖羽毛它站起来,歪着脑袋,一对猫眼似两颗红宝石,流光溢彩,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真的是虎雀?这种通灵性的异兽相当难得呢……怎么会突然有一只出现在她房里?
一个童音突然在房中炸起:“小夕小夕!你可算醒了!七天啊你睡了整整七天!吓死我了!”
是小天。
元夕不动声色地环视房间,最后在梳妆台上发现了剑魂的身影。
小小的身子,漂浮在横置于梳妆台的天机剑上。
元夕记得自己最后是把天机剑放在书桌上的。
——果然,他们来过了,还动了天机剑。
以那些人的惯来行事,本该做得不留痕迹,但这次却这么明显地将天机剑放到梳妆台上。
这是意味着,他们已经不忌讳她了么?一枚无足轻重的弃子……
那些人原可以将天机剑直接拿走,可最终却还是送了回来。——是因为他们也对“沉睡的剑魂”无可奈何么?
笑意在元夕眸中一掠而过,并不回应那边咋咋呼呼的剑魂,元夕起身,朝那只虎雀走去。
虎雀望着她走近,一动不动。
元夕看着虎雀右足上系的金色细链,脸色若有所思。她的目光又移回虎雀身上。
“小家伙,饿了么?”她带着笑意道,伸手去摸它毛绒绒的脑袋。
虎雀不闪不避,似乎颇为享受这种轻柔的抚摸,再过一会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
几个匀长呼吸后,呼噜声再次响起。
元夕失笑,收回手。
似是不经意地,她表情散漫地扫视四周——然后忽然发现了梳妆台上的天机剑。
低呼一声,元夕三步并两步赶过去,扑到台前,一双眼紧张地在剑身上反复巡视。
她接连呼唤了好几次剑魂的名字,然后开始发呆。
静了半响,她忽然叹息一声,寻了一块布,将天机剑层层缠起来,期间时不时长吁短叹,偶尔抱怨一声,大意是你这个小混蛋你快点醒过来啊不然我就把你丢回蜀山去云云……
剑魂娃娃浮在半空,笑眯眯地看某人演戏。
这会儿它也反应过来,方才元夕为何不理它了,想必她是担心此刻正有人在暗处窥视他们,所以特地唱了一场戏给那些人看。
那边,元夕已经收好天机剑,转身跌进椅中,面带些许茫然。
呼噜声一直持续,元夕扭头,面色怔仲地望向那只打盹的虎雀。
半晌,她起身,拖着步子走到床旁,往床上重重一躺。
带着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她闭眼。
剑魂娃娃在空中笑得打滚,若它此刻是显出真身的状态,想必那只猫脸鸟也休想睡得安稳——娃娃的笑声实在太大了。
而四周唯一能看到剑魂身形,听到它声音的人,却正躺在床上,阖着眼,对笑声恍若不闻。
她只是缩了缩肩膀,将自己半张脸都埋在厚厚的被中。
剑魂的话,她都有听见。
原来她已睡了七天么?感觉只是眯了一个午觉而已呢……
好累,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眼皮软软地搭在一起。
最近总是在演戏,演完一场又一场……今天唱的是独角,而七天前那场,则是一台三人好戏。
七天前,面对“陷入沉睡”的天机剑,想到外头窥视的阿娣,元夕用一个眨眼的时间做了一个大胆至极的决定。
她要利用阿娣。
她要将阿娣引到白朔面前,在他面前两人打作一团,而白朔必然会一如既往地维护阿娣,然后她便放弃阿娣转而攻击白朔——制定这个策略的时候元夕有些担心最后一步会无法实现,毕竟蛊是无法反抗蛊师的。
如果实在不行——那就装装样子好了,元夕这么想。
但那开始崩溃的体质竟然也有它的好处,她居然能对蛊师动手了。
于是一切都按着元夕的预想的方向进行。
元夕想起那晚白朔发现自己竟然敢对他出手时脸上的神情,心里忍不住泛出一股笑意。
她想她做得很不错,相信白朔现在已经了解到情况的严峻了。
不错,那一场疯狂的攻击,足够彰显她的危险性……不止是对新的骷髅蛊,对蛊师,她亦是危险的。
数日前澹台佾就曾说过——
“骷髅蛊这种蛊,最大的特性便是对主人绝对的忠诚,因此也要求蛊师以完全相同的感情回报它,所以,它决不允许蛊师有第二只骷髅蛊。”
“一旦骷髅蛊发觉蛊师背着它炼制了第二个只骷髅蛊,那么,第一只骷髅蛊会有两种反应。第一,杀掉第二只蛊,第二,杀……。”
澹台佾没来得及说出那个“第二”究竟是什么,但元夕其实已心中有数。
还能是什么呢?若说对旧蛊而言新蛊是一个可憎的天敌,那么炼制新蛊的蛊师在旧蛊看来无疑更加不可饶恕——他是背叛者,他背叛了蛊师与骷髅蛊之间绝对忠诚的约定。
昔日挚爱,一朝成仇。
蛊师们都明白这一点,因此他们早早地做好除掉旧蛊的打算——因为它已经不再是蛊师忠诚的仆人,而是一个威胁。
谁会愿意将一包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放在自己身旁呢?
看看那晚元夕的表现,十足的一个复仇者。无论之前她身为骷髅蛊的反应多么迟钝,放着蛊师和新蛊逍遥快活了大半月自己却兀自悄无声息……
当旧蛊低狺着冲向蛊师的那一瞬起,她的反应已昭示了他们无可挽回。
她做得太好了,真的。
元夕都忍不住想为自己优异的演出喝声彩。果然真情流露什么的,是戏角出彩的至高法门。
藏在被中的唇慢慢扬起,闭着双眼的脸上却慢慢清冷下去,于是她嘴角的那抹弧度变成了一弯凉薄荒芜的月,嘲人,也自嘲。
元夕不是某个别扭的笨蛋,她看得清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天晚上,她是真的对白朔感到失望。
虽然是她自己刻意将阿娣引到他院中,虽然是她自己看准时机向阿娣劈下那一掌,虽然是她自己选择以这种方式了断他们的纠葛……
但那道风刃还是划进了她心口。
每次元夕与阿娣的争斗,最后白朔选择的,总是阿娣。
元夕知道白朔会帮阿娣,而她将借着这个机会,向白朔发动攻击。
这是她算好的计谋,但事到临头……
她还是感到心中悸痛。
那令得白朔都发怔的一眼,里面的感情有几分假几分真,连元夕自己也说不清。
无论如何……
一切即将结束了。
他们将结束。
元夕不怕白朔会直接杀掉她这个弃蛊,因为她手中还有筹码。
她等了很久,等白朔来找她。她静静地等着,无论是否将用到这个筹码,她都确信自己这次一定可以摆脱他了。
但这筹码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机会——因为那个人始终未出现。
足足过去了半个月,白朔也不曾来过她的小楼。
日日相伴她的,除了天机剑,便只有那只懒得出奇的猫脸鸟。
直到庭中的迎春树已全部绽放了新芽,元夕被告知一个消息。
他们将离开这里,启程向南。
他们?谁?
蛊师,阿娣,还有你。
水光山色,长河似练。
若只有元夕自己,她是绝不会和扬帆河上这种事沾上一点边儿的,她宁可在客栈里睡上一整天。
不管是泛舟湖上还是长河扬帆,都一样会让她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事。
可惜今日的主角不是她。
白朔身着墨蓝直裾,倚坐船舷,目视远处迢迢峰峦。
元夕真不懂那些山有什么好看的,每座都差不多,不外乎树与石头。
阿娣靠在他身侧,满面欣然。
早春的风里裹着寒气,天色阴沉,今天可能要下雨。
元夕懒洋洋地持着船桨。这条河水流颇急,她根本不用如何划桨,船也会自己顺流向前。
船上只有他们三人,阿娣的笑语从登船起就从未停过,娇俏婉转,笑声伴着行船洒落一河。
好悠闲啊。
——那么就一直这么优哉游哉的好了,何必又来她这里找存在感呢?
望着朝自己走来的阿娣,元夕无奈地想。
“把它给我。”阿娣指指她手中的船桨。
“你不会划,我可不想船翻了等下自己游上岸去。”
阿娣蹙眉。
“给我。我会划。”
“你会划?”元夕斜眼看她,“你以前坐过船?划过桨?”
“桨?”阿娣望着那个木头做成的玩意儿,跃跃欲试,“我会划。”
元夕耸耸肩,将木桨交给她。
罢么,让她玩。大不了等下翻船了大家通通掉进河里,自己可以凫水回岸上去,至于另两只……
管他们去死。
环着胸,元夕走到一旁坐下。
阿娣玩得很开心,玉白的脸上泛出浅浅的红,笑容甜甜。
在元夕看来,这位新上任的舵手姿势还是很到位的,比起自己刚才浑身犯懒的德行,她看起来更有掌舵人的风范。
唯一的问题大概是,这位掌舵人的视线从未投向河面……从头到尾都向着倚着船舷的白朔。
多看了阿娣一会儿,元夕就感到一阵心浮气躁。
而阿娣目不转睛望着蛊师的样子,更令她觉得眼睛刺痛。
扶着船舷的手渐渐用力,元夕盯着阿娣,眼中腾起不自觉的杀意。
一种……强烈的自己所属物被侵犯的愤怒。
船身忽然一荡!
元夕一惊,眸底的杀气如流星般猛然消失,换上对船身异常情形的警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方才的表情多么地骇人,她只是皱起眉,望着颠簸的船身。顿了顿,她终究还是站起来,快步走向阿娣。
“给我桨。”元夕道。
“不!”
元夕眉心拢得更深。
船身又是一震。
似是行到了水流格外湍急之处,元夕明显感到船身的震动越来越频繁了。
无暇解释,元夕探手就去夺桨。阿娣侧身一让,狠狠瞪她,伸手用力一推,元夕退后一步。
阿娣这一推令得船身愈发动荡起来。
风声呼啸,河涛汹涌。
元夕抿唇,忽然踏前一步手上使个楼心捞月,阿娣反应未及,登时桨被夺去。
阿娣柳眉倒竖:“还我桨!”
元夕瞧也不瞧阿娣一眼,径自侧身,双目注视水面。
阿娣气恨,十指如钩直扑元夕,却在触到某个事物后发出痛呼,双手更是闪电般缩回。
元夕身子一僵,迅速回身面向阿娣,背靠船身将那事物牢牢藏在自己身后。
她这番动作不可谓不迅疾,但无论阿娣还是白朔都已瞧得分明——那令得阿娣面色惨白的东西,是元夕一直随身背着的杂花包袱。
更确切地说,是包袱内的事物。
天机剑。
白朔眉端微动,神情若有所悟。
既然阿娣会被隔着包袱的天机剑所伤,何以一直背着它的元夕竟会毫发无损?若在从前,尚可说是天机剑剑魂护持之功,但如今剑魂已陷入沉眠……
且慢。若剑魂根本就不曾睡去……
那便说得通了。
想到这点的不独白朔一人。
元夕眼色剧烈波动,一拢紫裙立于船头,衣袂猎猎,寒风中竟透出些孤苦无依的味道。
突然她反手自肩上扯下包袱,迎风一抖——
杂花绢布卷入风中,一柄锋锐的宝剑出现在少女手中。
白朔坐直了身子,双眸紧盯着持剑的少女。
元夕持着天机剑,她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妙,剑身仙气凌冽,薄汗迅速布满她的额头。
但她的手依然牢牢地握着天机剑,而她的眼则盯在阿娣脸上。
阿娣自方才吃了个暗亏,脸色便一直难看。
平举剑身,元夕轻轻挑眉:“来呀。”
阿娣微弓着身,表情又恨又惧。
元夕凉凉一笑,“不过来?——那我过去了!”
她真的举着那柄剑冲过去,不顾左摇右晃的木船,不顾一旁的蛊师,一阵风地冲过去——
阿娣尖叫一声,慌乱闪躲,元夕穷追不舍。
船很小,转眼两只骷髅蛊已在船头与船尾间游走两回,元夕未能追上阿娣,而阿娣的尖叫越发嘹亮。
这如同闹剧的一幕最终被一声冷喝制止。
“够了!阿娣过来。”
阿娣如聆仙音,忙不迭地躲到白朔身后。
元夕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情绪。
她亦停下,站在他们三步之外。
疾风扬起她的裙摆,似一幅撕裂的紫帛,一翻一卷都是清冷。
她面无表情,瞳仁深不见底。
白朔淡淡地望着她。
他的姿态如此轻慢,似是浑然不惧对面的骷髅蛊会如那晚一般,毫无征兆便对他下杀手。
一缕冷笑,缓缓在元夕的唇边散开。
“又护着她?”
“你也太小心了,如果没有这柄剑,我可不是你这位阿娣的对手。”
她握着剑的右手已然在发抖,带挈着剑身亦在轻轻颤抖。天机剑,仙山至宝,原就不该被握在一个邪物的手中。
但元夕却在笑,一直在笑,笑容似生冷的月,教白朔的眸子亦冷下去。
“放下天机剑。”他声音冷淡,辨不出情感。
元夕笑着,居然点了点头,纷乱青丝缠绕她的眼,遮住眸底心绪。
“对,反正有你在,我怎么也讨不到便宜的。”
天机剑缓缓垂下。元夕仍旧在笑,笑意却透出一股难明的古怪。
“我会放下它……。”
突然她高举天机剑,右臂向外用力一扬——
那柄名动天下的仙剑在空里划出一道凌冽弧线,眨眼湮没于滔滔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