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二回,宝钗的生日上,这是宝玉第一次谈及有关禅机。这一次的缘由是因黛玉和湘云的不快而起。但是说起禅机,不可忽略的是最先引导宝玉的是谈起《寄生草》唱词的薛宝钗。这一点很有意思:宝玉悟禅机一事,同时卷入了三个女性,仿佛标志性的将宝玉的“魔怔”一一列出。
首先勾起宝玉念头的是薛宝钗,而让宝玉闷闷不乐以至于要自己论禅的却是黛玉和湘云。这已经向我们显示出这三个女性在宝玉生命中的位置。对宝玉最重要的人,仍只是林黛玉一个,宝玉十分了解黛玉,若平心而论,宝玉在黛玉和湘云中偏向的是黛玉。
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湘云嘴快,又爽利,说话不留神也是常有的,宝玉“不敢说”,宝钗自然明白,但又“不肯说”,二人均是晓得黛玉脾性的人。宝钗历来少言,从不“招惹”黛玉,有什么明白的也只放在心里。宝玉是怕惹恼了黛玉。且看这全书中,宝玉怕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贾政,一个就是黛玉。但他的“怕”对于这两个人自然也是不同的,作为父子关系,宝玉对父亲是敬畏,而对于林黛玉,是怕黛玉“不理他”,这就是贾母口中的冤家了。宝玉的初衷是不想让黛玉不高兴,也不希望她和湘云有什么不愉快。而湘云对于宝玉,比起黛玉之于宝玉就大不相同了。显得自然的多,也普通的多。这是二人都是心智尚未成熟,比起黛玉的早熟,湘云要稚嫩的多,就连宝玉,也是懵懵懂懂,只有一些浅浅的概念。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后来听说湘云要走,宝玉又好心去劝湘云,湘云最后一句话,也算是很看得清宝玉,他给黛玉的评价是“三个词:小性儿”,“行动爱恼”,“会辖治你的人”这三个词都是黛玉很突出的性格,“小性儿”是因为黛玉多愁善感,又有很强的自卑心理,而本身却是个好强的人,处处不愿落人后。这样矛盾的性情和身世,使得黛玉养成了“自苦”的习性,而黛玉对宝玉的牵挂又使她不断地沉湎于自伤之中,你很难发现黛玉除了宝玉之外还有什么力量去存活,她是“绛珠”,一个始终为宝玉而生又为宝玉而死的人,这就使她不像湘云“从未将儿女情长萦绕心上”。所以黛玉在文中与湘云的冲突是肯定的,而她们的身世又十分相像,这就使她们后来很快的和谐也是有根基的。所以在黛玉活着的时候,湘云只可能是宝玉所疼爱的女性之中比较重要的一位,但绝然越不过林黛玉。宝钗和宝玉的又是另一种关系,宝钗使宝玉在这一回中动了禅心,但实际上她只一个“导火索”,根源并不是她,宝玉是觉得这几句唱词很有缘份,这几句唱词只是触动了宝玉潜在的某种意向。就像后来宝玉悬崖撒手,貌似是在于宝钗结合之后,但不能把宝玉悬崖撒手的责任推给宝钗一样,宝钗只是充当了一个导火索的角色,她不会是贾宝玉心中真正牵念的人。这是宝钗一生的悲哀,也只能说,天命使然。
宝玉在劝湘云的话中,有这么一句:“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这一句话表面上是很合乎常理的一句话,只是为了劝解湘云。但实际上这也是宝玉的真心话。假象这个惹恼黛玉的人如果不是湘云,宝玉第一个去劝说的会是林黛玉,即便这个人生气得要走,宝玉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说明宝玉本来就有心先劝解湘云。这一句话未必是只是说说看的,这是一个暗示,在黛玉离开后,湘云对宝玉回事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在这一回特地用黛玉和湘云的矛盾,来使得宝玉第一次有了深刻认知人生世界的行动。说明她们二人会是宝玉通往他人生不同阶段所伴随的人,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性。此回的宝钗,虽然也与这件事情可以说有很大关联,但是是一种肤浅表面的影响,这也暗示了,宝钗在宝玉生命中,虽然名义上占有很大席位,但实际上是没什么真正意义的。
再往后看,这一回就到了宝玉真正悟禅机的时候,首先说到的,是《庄子》中的这么一段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意为灵巧的人辛劳而智慧者多忧虑,无能的人没有什么追求,只会吃饱了饭到处遨游,自由自在仿佛没有缆绳栓系的小舟。无能者,是心无挂念的人。此剧选自《庄子列御寇》,引文着重于隔断与外界社会的一切联系,做到无所待,以求得心中自由。宝玉此情根深入他心,宝玉向来崇尚庄子,本就不喜尘世纷扰,只是慈悲之心甚重,不忍群芳遭践踏,况自己也未了然于心,只是混混沌沌,扯出不少是非缘起来。这一次也算是宝玉真性情的一次折射。也确如“山木自寇,源泉自盗”,世间纷扰,不单宝玉,就连贾府兴衰好歹也都是自己所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宝玉对这一句格外入心,初次读来,只觉得十分亲切,并不知真正的凄凉意味深重,只是欣赏新奇罢了,但这同样也是对宝玉后来生活情态的一个显现。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
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首句写的是鲁智深出家之前的情态,第二句就是写智真长老为其剃度一事,六根清净,谢过慈悲拔众生之苦,莲台是佛像下的莲花式坐台。以下三句,又是写鲁智深想以后一无根无念的僧人,云游四方,孤来独往,身着草鞋,手持破钵,随处化缘乞食,何等苍凉!这正是指宝玉后来出家为僧,独往来的画面。
可以想到宝玉后来离开贾府,离开宝钗,甚至是后来的湘云,接受六根清净之时,前尘往事皆随尘缘而去,再无烦恼,再无牵绊,虽然孤苦,确实心如明镜。才真正是这首诗的意味。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宝玉之怨愁难以排解,想到只有彻悟,抛弃一切念想才能真正获得解脱,才能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遂写下这一偈,来表达自己的心境。“证”是佛家语,是印证,领悟的意思。可以揣摩一下这一佛偈所写的意思:纷扰尘世,都在寻求一种印证,用意念,用精神去寻求这样的印证。殊不知只有在不在刻意追寻这种印证的时候,才能够谈得上得到了真正的印证。只有不在谈论是否真正的到印证的时候,才能万境归空,才是立足之境。黛玉续的两句,只有连立足之境都不再存在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佛门清净。宝玉不能写下如黛玉半大彻大悟之句,只因此时宝玉,不过是假悟假证,不曾真的领悟,真的放弃,此时尚不到出世的时候,是此时未悟,终有悟得之日。而黛玉之语确实彻悟,可实际上黛玉是做不到这一点的,黛玉的生命是不能独立存在的,黛玉只能引以自伤,却无法段了情根,情根太重,是无法干净的,所以黛玉最后,也因无法了断情根,而因情而逝。而后来宝钗又谈论六祖慧能写下的佛偈,二人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推动了宝玉的佛缘,也为后来遁入空门埋下伏笔。
后来宝玉又给自己的佛偈写下了一篇注解《寄生草》。首句“无我原非你,从她不解伊。“又是来自于庄子,《庄子?齐物论》中有句”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此处的“彼”是指道,没有道法就没有我,而没有我也不会有道法。而却将原文论述自我与道法替换做了与黛玉的牵扯:没有我也就没有了你,任凭他人怎样不懂得你。后句:让我自由自在的任意行走来去,没有牵挂也没有障碍。这有是一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看来这句话是十分重要了。在后面“茫茫著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人世茫茫,说什么悲欢愁?世事纷扰,说什么亲密疏远?现如今回头想想,真是了无趣味!宝玉因心想黛玉而时常劳心,此时黛玉又因湘云而与宝玉争执,宝玉十分郁结,只有在佛学禅理之中寻求解脱,并非真正懂得。这也是宝黛矛盾显现的另一个方式。只有十分上心的事情才能引发对佛学的思考,这也可见宝玉对黛玉的用心良苦。但这一片寄生草不仅单单是写给黛玉的,而是也涉及到宝玉因博爱而心劳的矛盾。宝玉的思想是他人所不解的,所以常会有女性误会喜宝玉的好心,宝玉也时常因此而觉得没趣,这一次的爆发可看作宝玉的心结的展现,虽然时间很短,却已经足够表现宝玉后来心智将会发展的方向。的佛心,是在一点一滴的挖掘下逐渐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