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竟然开动了,车上的人都感到了那股阴森之气,可没人能觉察到那是一股来自墓地的泥土气息,没人会想到那是一具死去多日的女尸,一个虽死犹生的破碎人形。除了她的老师。
车上的人故作镇定,不再去看已经坐下的马小清。
司机加快了车速,逃似的飞奔。
幻觉!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
可是,你敢回头吗?
回头?不,绝不!
她惊恐的左手用力地捏着她悲惨的右手。她想她应该找个什么东西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好减少一点内心的恐慌。她的目光落在了前面座位上白布套上的广告,上面印着一家医院的服务宗旨和电话号码。现在它成了刘艺眼里的一个让自己慢慢冷静的标语,她开始默念,没有不认识的字,全部都是大黑体,清晰、显眼。
什么?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她的嘴唇轻动着,可是那字义、词义没有一个能够被理解,她完全看不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
恐惧在她的头脑里建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任何企图与它作对的方式都是徒劳,恐慌霸占了她的神经,让她的思维和身体动弹不得。
刘艺曾听说过人受惊时会瘫痪,但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会这样全面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的大脑和她的脚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沿着脊椎骨向下的那根扭曲的灰色细丝已经关掉了信号,她的腿好像只是身体上没有感觉的愚蠢的肉块。
冰冷的月光——刚才还是温暖的月光,此刻却翻脸无情——冷冷地盯着这一切,丝毫不因为汽车的飞奔而转移视线。
最终,使她的思维重新运转的是风。车窗外的风一阵一阵扑面吹来,像是猛摇着她的肩膀,要把冷静喊回她的大脑。车里的泥土味渐渐消散,也让刘艺的思绪,一点一点开始合拢。她不断的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回头看,否则一定会在回头的一刹那间心神俱焚。
所有场景在她的脑海中出现,那清脆的呼喊声,那白纸黑字的遗书,那宿舍里印着卡通小熊的被子,湖边纷扰的人群,丑陋的尸体,诡异的笑容,泥土的气味,隆起的小腹,哭喊、墓地!全都交织在一起。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出现,她正在微微颤抖的睫毛僵住了,她努力把它扔出去,但它又回来了,像个带着利刃的回旋镖,扑面而来——她一定是来杀我的!
尽管她想不出她和马小清之间何仇之有,但被恐怖笼罩的刘艺已经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可以解释这一切。
她感觉到一声尖叫在她胸中产生,像一块火炭,顺着她的喉咙向上爬。
那尖叫声,到了她喉咙口。
她紧咬牙关不让那声尖叫出来,就像刚才她锁住喉咙不让自己吐出来一样,她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一种新的情绪在增加,愤怒,当人们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懦弱”时,往往会产生的一种愤怒,这种情绪在一点一点加强,壮大,继而转化出的勇气,从内心更深处爆发出来,将几乎痛彻入骨的恐惧步步逼退,她努力着这样做,她挣扎着这样做,她战斗着这样做,最后她的心跳开始慢下来,她动了动自己的小拇指,然后是脚趾,她知道自己获胜了。
刘艺扶着前排的靠背慢慢站了起来,用尽自己全身力气说:“停车!”
十分钟前还是个凉风怡人的夜晚,但此刻俨然已成为一场清醒时分的梦魇。公路边上刘艺几乎不敢多看一眼正起步开走的中巴,她的心“卟嗵,卟嗵”猛跳,连眼前整个世界都跟着摇摇晃晃,马小清并没有跟着她下车。直到汽车走远,刘艺仍不敢目送,可忽然间在她的脑中竟隐约出现了中巴车后窗上马小清冷漠的眼睛在回头观望的景象。
车走远了。
一种声音从刘艺的喉咙里渗了出来,一种尖厉的抽泣,她蹲了下来,把双手都深深地埋进头发里,用力地扯着,似乎疼痛能赶走恐惧带来清醒一般。紧跟着她吐了,她的胃紧缩着,成了一个咬紧的、呻吟的结,她发泄似的泪水横流、胃液喷溅,狼狈地像个疯女人。
在交通事故的勘察现场,总能看到一个交警拿着相机,在各个角度不同位置拍照取证,那就是艾超的工作,事故勘察员。可是艾超并没有习惯他的工作,特别是跟同组的师傅老郭相比,艾超永远像个新手,他受不了从汽车残骸里扒拉四散的尸体,更学不会老郭脸上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所以每次接警,他总是暗暗祈祷不要死人,死也不要死得支离破碎。老郭对这个怕死人的徒弟也没有办法,他知道这种东西学也学不会,只能慢慢磨炼。好在,艾超有一种天生的认真和直觉来填补他的不足,他能只看轮胎痕迹就把车型大小,车祸原因说个百分之一百的准确,这是连老郭也不能完全办到的。
艾超见过各种各样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死亡,也见过不少让人心碎的悲痛场面,唯独刘艺绝望的尖叫的接近崩溃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难以忘却。
在6月7日晚上十一点左右,艾超看着报纸发呆的眼睛抬了起来,落在了手边的红色电话机上,当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看电话的原因是因为预感到它就要响了。
这是一部交通报警电话,当它响起时就说明有车祸发生了。
当艾超和老郭到达现场时,救护车也呼啸而至。
两个人一下警车就发现这是一场奇怪的车祸,这辆中巴居然什么也没撞到,也没有一丁点煞车痕迹,就翻在路边的田野里。
可是两个人也顾不上细想,艾超拍照,老郭帮着医护人员从车上往下抬人。
司机已经当场死亡,车上还剩下一男一女,一个腿部受伤,一个不省人事。
救护车来得快去得更快,死的伤的全被拉走了,路旁帮忙的几辆车也都开走了。老郭和艾超回到警车里,等着车主来拖车,立好了警示牌,开着车灯。
中巴车的车门朝天开着,像个因受到惊吓而张开的嘴,车的底盘暴露在视野中,上面的两个轮胎在犹豫不决的转动,车大灯还亮着,车前的挡风玻璃碎在地上,反射着凌乱的光线,不知哪个部件偶尔会嘎吱作响。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汽油味。
老郭在后座吸烟,艾超坐在驾驶座上说:“刹车没有失灵,可是一点刹车痕迹都没有,我看司机八成是疯了!”
老郭也在想,司机已经跑了一天车,中途喝酒显然是不太可能,说道:“只能判定是疲劳驾驶了。”
艾超刚要接话,忽然“砰”的一声,一只纤细的女人的手拍在了车窗上,艾超惊得不轻,连忙下车,不由被眼前这个女人吓呆了,在车灯前的这个女人头发凌乱,脸上一团糟,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留在地上的影子如同鬼魅。更让艾超发怵的是她看着中巴车的表情,她的嘴唇在微微抖动着,眼睛里满是惊异的目光,仿佛那汽车是来自外太空的飞船。
她惊恐地看着中巴车,艾超惊诧地看着她,心想,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见有车停下过,这疯子般的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试探着问道:“你没事吧?”艾超不会想到,此时的这个女人任何轻微的碰触都如同烙铁加身,任何轻柔的安慰都似如雷贯耳。她转过头,看着艾超,发出了一种锥心刺骨,无法以文字形容的恐怖悲鸣!
这一声嚎哭似乎让她拼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她慢慢倒了下去。
老郭闻声下车,忙问:“咋了?”
早已汗毛倒竖的艾超半天才回过神来答道:“不知道,她喊了一嗓子,就晕过去了!”
老郭摇了摇头说:“今天怪事不少哇,还有被车祸吓晕过去的。咱俩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去吧,她可能跟这车上的人有什么关系。”
艾超一边掐着刘艺的人中,一边答应:“好,好,先去医院再说,这个女人怪吓人的。”
刘艺被一股药味激醒,她慢慢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空空的白色房顶,然后是一个倒挂的瓶子,均匀地滴着透明的液体,她手背的皮肤被胶布拉紧,手心摸到的是凉凉的铁床沿。
所有的意识仿佛随着那透明的液体一起滴进身体。这是医院,自己还活着。饱受惊吓的刘艺一边小心的分析着整个事件的过程和现在的处境,一边倾听着旁边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询问另一个病床上的女人,她见过她,中巴车上的票员。
她叫赵容,上那辆车卖票才一个星期。幸好她只是擦破点皮,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但还没从恐惧中完全恢复过来。当她正躺在病床上回忆着车祸发生的每个细节时,竟看到半昏迷的刘艺被人扶着躺在了病床上,不由问旁边的艾超:“她怎么也来了?”
艾超问:“你认识她?”
“她是从我们车上下去的,她前脚下去,我们的车开出去十来分钟就翻了!”
艾超眉头一紧,觉得有些蹊跷,说道:“你先等一会,再详细说。”转过头问大夫:“她怎么样?”
“没什么,晕过去了,先输点液,再观察观察。”
女票员赵容对老郭说:“她没在车上啊,怎么好像比我伤得还重?”
老郭说:“怎么样,你伤的重不重?”
赵容说:“我没事,只蹭破点皮。”
老郭说:“那就先讲讲,怎么出的事。”
女票员思路清晰,表达能力也没有问题,可越说越让老郭和艾超摸不着头脑。